並不是穆陵做的,只是程渲醒悟的太晚。
一聲五哥,是穆陵最想聽到的呼喊。程渲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個福氣見到穆陵。
“我懷疑…”程渲止住哭聲,莫牙溫柔的把手撫上了程渲的肩,“莫牙,我覺得我認錯了人。我錯認了五哥。那天…景福宮外來見我的人,不是他。”
“不該啊。”莫牙搖頭,“你和穆陵相熟,天天見面怎麼會認錯。”莫牙見識過程渲的本事天賦,她感覺過人,嗅覺靈敏,只要這個人在她身邊出現過,程渲就會記下,再也不會認錯,“連穆陵也能認錯,你那晚是魂魄出竅了麼?”
——“也許…”程渲閉上眼回憶着當日種種,“真的是魂魄出了竅也說不定…只要是人,是一定會出錯,怪我太自信,纔會…着了別人的套…害了自己,也害了五哥。”
“誰能假扮當朝皇子,還能矇騙你?”莫牙再天馬行空,也想不出這樣的梗,“難道是…”莫牙腦中閃過一個大膽的想法,但他沒有說下去。
——“霸下驚傾。”程渲紅腫的眼睛恢復了往常的堅定,“莫牙,你還記得麼?是他,我和你說過的,那個人。虧我一副鎏龜骨占卜多年,自命神算一切都瞭然於心...那個人都早已經出現在我身前,我居然...居然沒有絲毫察覺。”
“真正的…五皇子…”莫牙低聲道,“穆陵…的孿生哥哥…”
“可是…”莫牙還是有些想不通的地方,“孿生兄弟,要是長得一模一樣,他怎麼混入皇宮?別說是皇宮,才進岳陽就會被暗探發現吧。除非,他們長得並不一樣,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對。”程渲點頭道,“孿生兄弟相貌不一定一樣。這個人早已經潛伏在岳陽,悄悄滲入五哥的生活,掌握着他的一切。他認識所有人,包括我。也許…我見過他也說不定。”
“完全不一樣的長相…做這些又有什麼用?”莫牙越發不瞭解這個浮誇複雜的世界,大寶船多好,躺在甲板上,睜開眼就是碧海藍天,要多美有多美,哪有些個那麼多彎彎繞,繞的人直想吐,“騙你?再要燒死你?爲了什麼?”
——“爲了…”程渲看着牌位前的青煙繚繞,迷花了牌位上的名字,“爲了完全不同的人生,爲了自己無辜承受的苦痛,爲了…取代五哥。”
——“取代穆陵?”莫牙大徹大悟,神蠱,他的神蠱,他精心培育的神蠱,可以易容變臉的神蠱,“程渲,程渲…你的臉…神蠱,怪不得,怪不得。”
所有的線索碎片忽然串聯在了一起,莫牙腦中掠過一個個畫面,拼湊成了一個近乎荒謬的猜測——“程渲,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神蠱不是隻有一隻,而是兩隻,一雌一雄。老爹從西域求得世上最後一對神蠱,他醉心醫術,好奇這門古老的異術…程渲,我和你說過的,老爹長的怪異,他是羅鍋身形,他的臉…也長的很奇特,人人都說他…長的很醜。所以老爹雖然醫術高超,卻很孤獨,沒有可以信賴的朋友,也沒有可以託付真心的…愛人。”
說到老爹,莫牙的聲音有些傷感,“老爹求到神蠱,精心培養,他的初衷,是想給自己換一張好看的,可以示人的臉…老爹見我寂寞,便給了我一隻,教我養育它,如何用金針引路讓神蠱易容,可我學成之後,老爹卻也沒有用神蠱給自己一張新的臉孔,老爹說,自己在故友的記憶裡,就是現在這副樣子,要真是變了臉,故友記憶裡的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那自己的存在也就沒有了任何意義。老爹不願意自己成爲記憶外的那個人。”
——“程渲。”莫牙扶起跪了許久的程渲,直視着她堅韌的眼睛,捋了捋她耳邊的碎髮,“老爹上了岸就沒有回來,他失蹤的太倉促,一定是碰上了大事。他的失蹤,一定就是因爲神蠱,那個想要取代穆陵的人,擄走了老爹。”
“他是想…”程渲按住了莫牙的手,“變作五哥的樣子…取代五哥的位置,成爲齊國的皇子,他本來就是皇子,一出生就夭折的皇子…命運可笑,他不願意屈從註定的命運,他要逆天改命…要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他就在我們身邊…他到底是誰…”
“我知道他是誰。”莫牙閃過那個人似笑非笑的臉。
——“是他…”程渲僵住了身體,“是他。”
“他從蜀中來,扮作生在岳陽的子弟,你說他有鴻鵠大志的。”莫牙回憶着種種,“他沒有想法子入宮接近穆陵,而是…迂迴做了賢王府的門客,他是賢王爺最器重的人,聰明能幹,大小事情都辦的妥妥當當,他是穆郡主的貼身護衛,進出皇宮並不困難,行走其中也沒有人會懷疑…他問起過我西域神蠱,他知道易容之術。秋日狩獵…”莫牙脊背一陣發冷,“秋日狩獵,他奉賢王之令貼身保護穆陵,和穆陵一起失蹤…”
——“可是。”程渲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是個瘸子。我不可能分辨不出一個瘸子。”
莫牙指着自己的腳踝,黑色的眼睛亮過了就要升起的寒星,“腳瘸,是可以僞裝的。你裝成個瞎子都可以騙過所有人,何況,他裝作一個瘸子。”莫牙頓了頓又道,“還有就是,我表達過想替他看一看瘸腿,他一口回絕了我,說經脈已斷沒得治。這會子想想,一個要強的門客,怎麼會放棄任何一絲康復的機會。他是怕我看出他根本沒有瘸…程渲,他並不是瘸子。”
程渲耳邊一陣嗡嗡。
耳鳴過後,程渲耳邊迴盪着那日景福宮外,走向自己的腳步聲,伴隨着熟悉的腳步聲,還有一下一下墜子垂蕩的輕幽聲響——那是穆陵腰間的墨玉墜子,程渲不會記錯。
——不對。程渲的回憶戛然而止。她記起了唐曉腰間那把從不離身的佩劍,唐曉走路的時候,那把佩劍的劍柄也會一下一下有節奏的敲擊着他腰間的綰扣…相似的聲音,一樣的步態,雙胞兄弟可以混淆世人的感覺…
程渲眼前發黑,軟在了莫牙的懷裡,“是他…真的是我認錯…那個人,不是五哥,是他…是唐曉…”
程渲才止住的眼淚又簌簌滑落,“莫牙,是我的錯,我害了自己,害了摘星樓所有人,害了五哥…我害了五哥…”
“不是你的錯。”莫牙抱住程渲,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撫着她激動自責的情緒,“他存心騙你,他狡猾縝密,你毫無防備纔會被他騙過去…程渲,不是你的錯,換做是我,也會被他騙過去。”
“莫牙…”程渲的眼淚一顆顆落在莫牙的衣襟上,“老爹,也是蜀人?”
“我不知道老爹是哪裡人。”莫牙搖了搖頭,但他的黑眼睛嘎然頓住,想起了什麼,“我在蕭妃的珠翠宮用過飯,蕭妃喜歡食酸辣,我倒是吃的挺美,不過和你在岳陽住了些日子,岳陽人喜歡吃魚,口味鮮淡。蕭妃的口味倒是和老爹很像,老爹常說,岳陽菜寡淡無味,都比不上老家一口酸辣子…蕭妃是蜀中送來的女人,老爹…也是蜀人?”
——“一定是。”程渲肯定道,“老爹和蕭妃,也許是同鄉,有些交情的同鄉…唐曉找到老爹並不是偶然,他…從蜀中來…老爹帶着你在岳陽行醫生活,忽然的一天帶着你上了大寶船…莫牙,如果我沒有猜錯,蕭妃的長子…就是被老爹設法抱走,送去了蜀中撫養…老爹以爲一切都可以歸於平靜,所有人照着天命過完這一生。他沒有預料到,唐曉從蜀中到了岳陽,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來到了——岳陽。”
“老爹帶走皇子…?”莫牙眼前出現老爹的樣子,他總是把自己包裹在寬大的深色袍子裡,掩住自己異於常人的羅鍋身形,還有會嚇哭孩子的怪異長相。莫牙進過皇宮,他有些無法想象老爹披着灰袍行走進皇宮,躲過所有人銳利警惕的眼睛,“程渲,老爹…該是沒有進過宮吧,他怎麼能帶走皇子?”
程渲閉上眼,若有所思的抽了抽鼻子,“嶺南香檀,莫牙,賢王書房燒了多年的香檀,你是在哪裡聞到的?”
——“老爹啊。”莫牙不假思索,“老爹最喜歡蒐羅世間奇物,什麼神蠱了,香檀了…”莫牙半張着嘴,“賢王書房的…難道是老爹留下的東西?老爹…也做過賢王的…門客?”
程渲直起身,“門客分做兩種,明客替主子辦事,行走天下都是靠着主子的名號;還有一種叫做暗客,悄悄行事不爲人知,暗客,地位上,本事上,都要勝過尋常門客許多。你的老爹,極有可能…就做過賢王的暗客。他和賢王爺一定有匪淺的交情,賢王爺傲立朝堂,是武帝的左膀右臂,武帝要弒子,先不說武帝一定會和這個弟弟商量,就算武帝要瞞着弟弟,憑賢王在齊國隻手遮天的勢力,要知道此事也絕對不難。刺墨在王府裡偶然聽到,甚至接觸到去做這件事的人…都並非難事。”
見莫牙聽的出神,程渲頓了頓又道,“御出雙生,龍骨男盡,更有可能,這一卦…原本就是…賢王府的卦師卜出…”程渲想起了仁慈寬厚的義父,義父一定也進出賢王府隱秘的卦室,手捧司天監的鎏龜骨也好,用賢王的焰龜骨也罷,義父是賢王的門客,一直都是。
莫牙低喃發聲,“老爹是蕭妃舊識,偶然探聽武帝要殺了蕭妃長子,老爹於心不忍,就想出法子抱走了這個孩子,悄悄帶去蜀中…程渲,是這樣麼?”
——“應該是吧。”程渲的腮幫子還掛着淚痕,她忽然凝視着莫牙乾淨純良的臉,“可是,莫牙,老爹身負至死的秘密,孑然一身多年,他,帶着你在身邊?又是爲了什麼?”
莫牙先是一愣,眼睛動了一下。莫牙舉起手背揉了揉眼睛,露出一種茫然——老爹有那麼多故事,帶着自己在身邊,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