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渲肩頭動了下,皓齒咬住了脣尖,輕聲搖頭道:“離不開莫牙了。五哥,之前你傷重,有件事我沒有告訴你…”
——“額?”
程渲羞澀一笑,“五哥得恭喜我一聲,我…和莫牙,已經成親了。”
穆陵頓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陣發黑,“程渲…”
“我不想五哥傷心。”程渲不想說,但卻必須直白的都告訴穆陵,“但我和莫牙已經是夫妻。”
——“因爲他救了你,治好你的眼睛?”穆陵竭力強撐着。
“不是。”程渲打斷道,“我喜歡莫牙,恰好他也喜歡我。”
——“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穆陵失了魂魄,眼中也不見了神采,他靠着對修兒的執念撐到了現在,如今卻真是一無所有,什麼都失去了。
程渲扶住他的臂膀,“五哥…你對我的情義,我這一輩子都還不清…”
“我不需要你還我什麼。”穆陵抽出臂膀,決然的轉過身去,他與生俱來的皇子傲氣讓他不想對任何人,任何事低頭,他不需要別人的憐憫,連程渲對自己的愧疚也不需要,“程渲,你喊了許多年的五哥,既然是兄妹之情,又談什麼還不還的。”
——“五哥…”程渲堅持着又喊了聲。
穆陵掌心揮開,這是他多年皇子習慣的動作,掌心揮開,便是讓身旁的人不要再說,程渲跟在他身邊,雖然看不見,但早已經熟絡這個動作。
就算穆陵不再是皇子之身,但許多習慣,這一生都不會忘記。
“你回去吧。”穆陵傲然迎着呼呼的海風,束起的髮髻迎風飄起,清冷的面龐被海風剮的發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五哥…”程渲又喚了聲。
穆陵走上最高的岩石,負手站立沒有再看程渲。程渲太熟知穆陵的性子,他是武帝最小的兒子,卻又是皇子中最孤傲的那個,他不會認輸,不會服軟,更不會去乞求什麼。乾澀的海風剮着穆陵左臉的刀口,刀口還沒有完全癒合,海風混着砂礫,刺的皮肉生疼,但穆陵像是毫無感覺,怔怔站立着如同一座石雕。
程渲哪敢離開,倒不是怕穆陵想不開跳海啥的,海風起的這麼大,穆陵重傷未愈身子還虛得很,可別一個恍惚被大風颳下,浪頭一起可就找不着了。
程渲尋了處離穆陵幾丈遠的岩石,抱膝坐着看着穆陵站立的背影,整整半個時辰,穆陵竟真是一動不動,像是被點了穴一般。
日頭漸漸落下,海水隱有漲潮的勢頭,穆陵仰面深吸了口氣,緩緩的轉過身——他看見程渲就坐在不遠處,抱着膝蓋看着自己。穆陵以爲程渲早已經離開,卻不知道,她一直守望着自己,沒有走開半步。
穆陵穿過海邊的碎石,英挺的身子矗立在程渲面前,朝坐着的程渲伸出手去。程渲咬緊脣尖,她眼前閃過往日一幕幕,在自己還是司天監卦師的時候,穆陵也是這樣朝自己伸出手,輕輕拉起程渲纖細的手腕,貼近他堅實的身體,一步一步,引着她朝前走去。
那時的程渲看不見穆陵的面容,今日的穆陵就這樣自如的站立着,英俊的面容如刀刻一般,注視着自己的眼睛帶着糾結複雜的情緒。
程渲沒有把手遞給穆陵,眼睛一眨落下淚來。程渲背過身,拾着衣袖狠狠擦着不爭氣的眼淚,發出隱忍的抽泣聲。
穆陵一把拉起程渲,拖着她的手大步朝前走去。走道開闊處,穆陵忽的頓住步子,灼烈的逼視着程渲重生的臉。
——“程渲。”穆陵沙啞發聲,“五哥問你,如果,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沒有唐曉的出現,沒有景福宮的錯認,沒有摘星樓的大火…如果你從沒有離開過我,誤會過我…如果你還是修兒,我還是穆陵…”穆陵俯首貼近程渲清澈復明的眼睛,“你會不會和我在一起,嫁給我,做我的妻子。”
程渲對視着穆陵閃着火苗的眼睛,她沒有猶豫,聲音雖然很低,但仍可以讓穆陵聽的清清楚楚。
——“我七歲眼盲,再也看不見什麼,一切在我眼裡都是灰濛濛的,唯獨…”程渲嘴角含着笑渦,“唯獨在看到五哥的時候,雖然看不見五哥的樣子,但五哥的影子不是灰色。”
——“我是什麼顏色?”
程渲指向西邊的落日,“五哥在我眼裡,是太陽的顏色。”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們一起長大,你照顧我多年,守護我多年,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程渲有些哽咽,“我這一生都會在五哥身邊。”
——“程渲…”穆陵溫下聲音,深目滿是不捨。
程渲哭出聲來,“可是,如果?世上哪裡有什麼如果?一切錯都在我,景福宮我錯認五哥,害五哥淪落至此,差點丟了性命。五哥,是我對不起你…”
穆陵雙手重重按住程渲的肩膀,堅韌的眼睛也滲出紅色,“五哥不怕死,刺墨舉着匕首刺進我心口的時候,我也沒有害怕去死…匕首刺下的那一刻,五哥眼前腦裡都是你,予我而言,最最可怕的事就是失去你…程渲,五哥可以什麼都不要,天下也好,性命也罷。唯有你,唯有你…”
——“程渲。”穆陵深重的喊出這個嶄新的名字,“程渲。”
咫尺間的程渲有一張嶄新的臉,更是一個重生的人。她離穆陵那麼近,卻又好像遠的摸不到。如程渲所說——如果?沒有什麼如果了。
穆陵凝視她許久,重嘆一聲掌心又按緊了些,“不管你是修兒,還是程渲,五哥都不會對你放手。”
穆陵一字一句說完,見程渲要開口,手背急促的貼住了她半張的脣,“你跟着誰,五哥不會逼你,我會不會對你放手,也由不得別人做決定。你跟着我這麼多年…程渲,你懂我。”
程渲太瞭解穆陵,落日餘暉下,程渲沒有再堅持,踩着穆陵的步子朝村裡走去。
莫牙今天很快活,行醫不收錢,這是莫牙的執念,醫者仁心,哪有被金錢玷污的道理?但是,莫牙才知道,行醫是可以收東西的——還是…好多的東西。
莫牙捧着個大竹筐,阿妍也揹着個挺大的竹簍,裡頭塞滿了各種物件,有果子,有鮮魚,還有些莫牙沒有吃過的東西,一看就挺好吃的模樣。
阿妍也挺高興,原本也不過是照穆陵的意思把莫牙支開,誰知道莫牙走了小半個村子,金針一出治了不少人,自己一個孤女微賤的活着,還沒想過會有擡頭挺胸的時候。
阿妍摸出個大果子狠狠咬了口,眉毛都被甜彎。
——“程渲,程渲。”莫牙遍尋屋裡屋外也不見程渲,最可怕的是…穆陵也不見了。
莫牙唰的反應過來,瞪着吃果子的阿妍,兇道:“你不老實。”
——“咦?阿妍最老實,你憑什麼說我?”阿妍扔下果子朝莫牙翻了個白眼。
“你是故意支開我,讓穆陵和程渲獨處?”莫牙惱惱的喘着氣,手指一鬆甩下竹筐,“看你樣子淳樸,心眼卻不少吶,穆陵給了你什麼好處,你竟然幫他騙我?”
“我哪裡騙你了?”阿妍指着地上的竹筐,“村裡那些病着的人,是我變出來的?地上這些東西,是天上掉下來的,還是你自己種出來的?你纔不老實嘞。”
——“嗨。”想不到這個海女居然還會狡辯吶,莫牙擼起袖管,居然有些無力反駁,“我…哪裡不老實了?”
阿妍蹲下理着掉出來的各色吃食,心疼的抹着上面沾上的泥土,莫牙有些小小的理虧,怒不及吃食,怎麼也是要下肚的東西,莫牙半蹲下來,幫阿妍撿着地上的果子。
阿妍頓住動作,斜眼看着莫牙,道:“我可不瞎,穆大哥和程姑娘…”阿妍臉一紅,見院子裡也沒有旁人,豎起兩個大拇指貼到了一處,低笑羞道,“是這樣子嘞。”
——“哪個樣子?”莫牙沒聽懂。
阿妍又頂了頂兩個大拇指,蹙眉急道:“你真是笨死,就是,這個樣子嘞,一對,一對吶。”
莫牙的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蹭的跳起一尺高,“胡說,他倆纔不是一對。”
阿妍戳了戳自己的眼睛,“瞎子都能看出來,穆大哥昏迷的時候,一會兒喊修兒,一會兒喊程渲的,修兒不在了,那穆大哥心裡就只有程渲了,他倆一見面就抱頭大哭,這還不是…”阿妍又頂了頂兩個大拇指,嘻嘻笑道,“就是一對。”
——“不是。”莫牙怒火中燒,他不想對女人兇,但這會子是真真憋不住,“阿妍,我告訴你,程渲是我妻子,我們已經成親了。你不是聾子吧,我再告訴你一遍,我和程渲已經成親了,就是幾天前的事。”
“成親?”阿妍先是一愣,隨即捂着肚子大笑了出來,笑的眼淚都閃閃發亮,“鬼才信你們成親了嘞?”
——“爲什麼不信?”莫牙被阿妍笑的有些發懵。
阿妍叉着腰說給莫牙聽,“成親可麻煩,村裡上個月才辦了喜事,人家娶媳婦都忙乎了小半年,光是聘禮就打了一個月的魚,拜完堂還請了全村人去喝喜酒,吃了三天嘞。臨走還送了喜餅吃吶…”阿妍上上下下打量着莫牙,噗嗤笑道,“你和程渲成親?也是這樣的排場?”
莫牙木木搖頭,“排場倒是沒有,可我們拜了天地…也…”莫牙臊的不好意思再說。
阿妍笑個不停,指着莫牙道,“我五歲就和鄰家小哥拜天地玩嘞,沒個聘禮花橋誰嫁給他?莫大夫看着機靈,卻也挺蠢。連什麼是成親都不知道吶。”
莫牙想爲自己爭幾句,但卻真是頂不過牙尖嘴利的阿妍,飛揚的傲目也耷拉垂着,沒了昔日的傲氣。
——“穆大哥回來了?”阿妍聽見院子外的腳步聲,咯咯笑着迎了出去,“咿呀,程渲陪着穆大哥呢。”
這話,是故意說給莫牙聽的,一定是。莫牙鼻子喘着氣,捧着竹筐子往廚房走去。
莫牙不想看他倆,但眼睛卻還是不受控制的瞄了眼,這不看還好,一看就氣的慌——程渲,程渲怎麼可以和穆陵走的這樣近?居然離着只有一臂距離,一臂是個什麼概念?穆陵一伸手就可以握住她的手,這還怎麼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