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結局

說起信任,有時候人甚至連自己都不能信任,更何況是信任別人,這兩個字,總是口頭上說起來容易,但實難真心。

映月就像埋在衛蘅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刺,碰一下就會流血,卻還不能呼疼。有時候看着陸湛熟睡的臉,心裡只覺得灰心喪氣,有時候恨不能可以飄然遠去,可是卻總是爲自己的妥協找着各種藉口,名聲、父母、女德等等,等等。

晚上,陸湛回來的時候,衛蘅的面前正擺着一局殘棋,人卻在晃神。衛蘅每次擺棋譜,就不由想起去年冬日那個冷得人透骨的晚上。

“這是怎麼了?”陸湛捏了捏衛蘅的下巴。

衛蘅這纔回過神,拿手在鼻子邊扇了扇,抱怨道:“你又喝酒了。”

陸湛笑道:“過些時日就好了,咱們初來乍到,總要先摸一摸他們的底。”

衛蘅沒再多說,低頭去解陸湛的腰帶,伺候他更衣。

“小姑奶奶,你這情形不對啊。”陸湛挑起衛蘅的下巴,因爲喝了酒,他的眼角有些紅,做派也比平日外放。

衛蘅嗔道:“怎麼不對了?”

陸湛將袖口往衛蘅的鼻子下遞。

衛蘅皺着眉頭躲開。

“這香粉味薰得我都受不了,咱們家的小醋罈子怎麼不不聞不問的?”陸湛道。

衛蘅懷疑千杯不醉的陸湛可能喝醉了,這種話也能說。不過她在杭州住了兩年,那時候年紀小,跟着何致胡鬧自己的小舅舅,也見識過一點點江南的風情。

這裡的大商都有蓄美婢的風氣,青樓每年還有花魁大選,民風蕩冶,陸湛出去應酬,肯定是有無數美人環繞的,那些人都當他是大肥肉,恨不能咬上一口的。不過衛蘅還從沒擔心過陸湛會看上那些女子。

“三爺是發過誓的,我也說過相信你。”衛蘅垂下眼瞼,繼續解着陸湛的腰帶。

陸湛捉住衛蘅的手,輕飄飄地道:“是麼?”

“你弄疼我了!”衛蘅有些氣惱地道。

陸湛鬆了手,任由衛蘅給他脫衣裳,彼此沉默了片刻,才繼續道:“映月的船明日就到了。”

衛蘅只覺得心裡繃着的那根弦終於到了要被扯斷的時候,圖窮匕首見,她不能不說,她早就料到會有明日,要騙一個人一輩子何其困難。

“哦。”衛蘅心裡酸澀難耐,良久後才帶着鼻音溢出了一個“哦”字。

陸湛自己動手脫了外袍,也不重新穿衣,重重地拉了一把衛蘅,讓她跌坐到內室的榻上。

“爲什麼那樣在乎映月?我又是做了什麼,會讓你如此不信任?這些日子倒是感謝三奶奶,委曲求全地跟我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陸湛的臉上哪裡還有酒後的紅意,全部都化作了酒後的陰冷。

衛蘅擡眼看着陸湛,不知緣何她自己反而覺得心虛,大概是陸湛的神情太過正義凜然,彷彿她不信任他是犯了天大的錯誤一般。可是衛蘅太瞭解陸湛了,他拿捏住了她所有的軟肋,是圓是扁都任由他揉搓,可是她已經退到這個地步了,已經退無可退,他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她甚至都不敢去查出真相,以爲這樣就可以自欺欺人的過一輩子。

陸湛揉了揉眉心,“說吧,你讓木魚兒留在上京查到了什麼?又是什麼讓你給我定了罪?”

衛蘅不願意跟陸湛糾纏這個問題,早在上京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大吵過一次了,衛蘅站起身,“三爺,你喝醉了。我早就說過,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

陸湛只覺得失望透頂,辛辛苦苦,廢掉所有堅持和原則換來的心尖上的人,原來竟然如此低看他,甚至連真相都不敢碰。

“如果我說,你查到的一切,真的都是巧合,你信不信?”陸湛捉着衛蘅的手,牢牢地鎖住她的眼睛。

可是這些巧合都太巧了,尾巴收拾得太乾淨,就像被人清掃過一樣,衛蘅也想相信那是巧合,可上輩子的映月是連衛萱都奈何不了的人,她還給陸湛生了兒子,衛蘅覺得自己論聰慧論智計,都遠遠不及衛萱,如今也更不是陸湛和映月的對手。

衛蘅的眼前閃過舊日的一幕幕,映月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個按住腹部的動作,就已經令她分寸大失了。衛蘅搖了搖頭,她絕不願意如了映月的意,所以她看向陸湛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啊。”

陸湛緩緩地收回手,一動不動地看着衛蘅,“那你爲什麼裝得更好一點?不讓我察覺到你的敷衍。”

衛蘅望入陸湛的眼睛,湛若星辰,那目光就像照妖鏡一樣,反映出了她心底的想法,藏也無處可藏。

良久,陸湛纔開口,語氣淡淡,帶着令衛蘅慌張的荒涼,“我有些後悔了,阿蘅。是不是當初,我不該強行介入你和何致的親事,這樣在你心裡,我就不會變成一個小人,未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連他□□都能伸手的人,還有什麼地方值得人信任的?所以我寫過的字據沒有用,發過誓的也是兒戲?”

衛蘅淌着淚搖頭,可是陸湛說的話彷彿鐘鼓一樣敲在她的心底,有些事她沒有看頭,卻被陸湛看透了。華麗的錦緞底下,藏着的原來竟是這樣陰暗的念頭。

“就好像我偶爾也會想,如果當時換成另一個男人,像我一樣逼着你,你是不是也會從了他。”

陸湛的話像刀子一樣刺入了衛蘅的心裡。

其實兩個人都是早就料到了今日的,當初出離道德而行事,總有一天要被道德所教訓,在濃情蜜意退去後,在美貌華服退去後,人呈現在另一個人面前的,剩下的就是品行。

每一次做決定做選擇的時候,就會想起對方的品行。哦,原來他(她)曾經是那樣一個人,又有什麼可值得信任的,又有什麼可值得愛的。

到如今,衛蘅才能體會先賢的用心良苦,才能真正體會“貞靜賢淑”四個字對女兒家的重要,才能體會爲何“貞”會放在首位。

“陸湛。”衛蘅伸出手,她的眼淚已經模糊了雙眼,連陸湛也只看得清一個輪廓了,她想握着陸湛的手,懇求他不要再往下說,“別說了,別再說了。”

陸湛輕輕抽開手,單手捧起衛蘅的臉,“阿蘅,你心底的這顆刺,這一次我替你拔掉。”

說完,陸湛就放開了衛蘅的臉,取了外袍套上,去了前院。

衛蘅追到門邊,拉着陸湛的袖口,卻被他輕輕掰開手指。

“陸湛,陸湛!”衛蘅哭叫道,可是陸湛連頭都沒有回。衛蘅跌坐在門檻上,只覺得無力,即使到了這一刻,她也沒辦法直面陸湛,說她是相信她的。

所有聰明人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他們只相信自己的判斷。而所有的人也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愚蠢。

映月的船是午後到的,和她一起進知府衙門的後院的還有一個人,衛蘅也認得,正是華思珍。

華大夫如今已經是華神醫了,不過即使永和帝也沒能將他留在京中,因爲他的抱負並非是在那四九城裡爲貴人把脈養身。志在天下,兼濟天下。

衛蘅是同陸湛一起,在內院的大堂迎接兩人的。松江府的二月已經是春暖花開,雖然偶有寒風,但那也是楊柳風。可映月身上依然裹着那件猞猁猻的大氅,臉比上一次更瘦更黃了。肚子因爲遮擋在大氅下,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引泉請了華思珍入座,然後急切地看向上座的陸湛。

陸湛朝着華思珍道:“華神醫,這一次聽聞你正好在松江府行醫,所以今日特地請了你來爲我的這位婢女把把脈。”

華思珍點了點頭,他把脈是不講規矩的,也不興女眷就要隔着紗帕之類的把脈,對他來說,把準病人的脈相纔是最重要的。

華思珍替映月把過脈,又令她張開舌頭看了看,問道:“姑娘,近幾月可有嘔吐的症狀?嚴重時還有吐血昏迷的現象?”

映月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引泉搶着道:“華神醫,你說的都中了。去年八月開始映月就開始有嘔吐現象,有一次還昏迷了。

這也是當時爲何引泉嚇得去蘭藻院尋陸湛的原因,女人開始頻繁嘔吐,實在不能不讓人聯想到懷孕,引泉見映月暈倒了,這才趕緊去找陸湛拿主意,這孩子的事情他一個下人可做不了主。

後來大夫來給映月把了脈,說不是懷孕,而是腸胃不適,這才叫人放了心。只不過打那以後,映月就日漸消瘦和病弱下去,上京城的大夫都只說是脾胃不適,可是用了藥又不對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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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陸湛到松江,聽說華思珍也在此時,這才讓引泉快馬加鞭接了映月到松江府的。

華思珍沉思了片刻,又道:“還請姑娘去裡間榻上躺下,我需要摸一下你的胃部。”

映月一聽就往陸湛看來。胃就在心窩附近,被陌生男子撫觸,映月自然不願意。

陸湛道:“去躺着吧,華神醫自有道理。”

華思珍從映月的心窩往下細細按壓,眉頭皺得越來越緊,最後才道:“姑娘這病可能是‘胃反’。《金貴要略》上說:朝食暮吐、暮食朝吐,宿食不化,名曰胃反。脈緊而澀,其病難治。先才我摸姑娘的胃部,隱約有小手指甲大小的硬粒,不過無法開腹驗看,所以也不能肯定,但大致應當是胃反了。這病難愈,不過服了藥只要腫塊不繼續長,就不是大事。怕的是繼續長大。”華思珍看着映月,頗有些惋惜,畢竟她還太年輕。

引泉急急地道:“華神醫,求你一定救救映月吧,她年紀還這樣小。”

華思珍道:“老夫自當盡力,說句不好聽的話,做大夫的一生最想遇到的就是這種疑難症。”華思珍的性子耿介,這種話也能說出來,也難怪他在太醫署留不下來了。

相比於皺着眉頭的陸湛,和急得快要哭了的引泉,映月本人卻反而更淡然,她坐起身道:“生死自有天命。”

“華大夫,請你給映月開藥吧。你在松江行醫,我想替你在城郊單獨闢一處醫館出來,你看如何,讓那些病人也能有個躲雨遮陽的地方。”

華思珍拱手道:“多謝陸大人。爲了黎民,草民也就不推辭了。”

等華思珍走後,陸湛這纔看向衛蘅,衛蘅自己已經羞愧地低下了頭,她完全沒料到映月是生了這種病,也難怪那日她的手會下意識地捂住腹部了,也許她的手其實捂住的是胃部,只是看在衛蘅的眼裡,就覺得那是偏向腹部的。人一旦鑽了牛角尖,就看不清許多很明顯的東西了。

“引泉,你去請三奶奶身邊的方嬤嬤過來。”陸湛道。

方嬤嬤是何氏聽得衛蘅要到松江來時,特地給她送過來的嬤嬤,主要是怕衛蘅在松江懷孕,陸湛一個大男人總有不周到的地方,念珠兒和木魚兒又是姑娘家沒有經驗,何氏這才精挑細選了方嬤嬤跟着衛蘅來,如果是在上京,自然有陸家的老祖宗和楚夫人操心,且衛蘅孃家也不遠,何氏就沒有越俎代庖。

衛蘅不解地看着陸湛。

陸湛卻沒有搭理衛蘅,反而是走到映月身邊,對她點了點頭,兩個人走到耳房,不知說了什麼,待陸湛走出來之後,面色更爲陰沉,而映月則低垂着頭,不說話。

引泉帶着方嬤嬤進來時,就聽見座上的陸湛淡淡地道:“勞煩嬤嬤去給映月驗一驗身。”

這話一出,別說是衛蘅,就是方嬤嬤和引泉兩個人也都鼓大了眼睛,不知道陸湛爲何會來上這麼一出,只有映月依然低着頭沒說話。

“三爺!”衛蘅震驚地喚道。

陸湛擺了擺手,淡漠地看着衛蘅,“今日我替你將心頭的刺□□,總好過改日讓其他人有機可趁。”衛蘅是他的妻子,也是齊國公府未來的女主人,陸湛寧願在自己心裡種刺,也不願意身後的人心中藏着不可碰觸的利刺。

陸湛轉頭對方嬤嬤道:“你和映月去耳房吧。”

過了一會兒,方嬤嬤先從耳房出來,低聲但清楚地道:“映月姑娘還是個姑娘。”

衛蘅的手當時就抓緊了自己的衣角,有那麼一瞬間,她心裡甚至閃過荒唐的想法,那一刻她甚至是希望映月不是處子的。

映月整理好衣服從耳房出來後,陸湛就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聲道:“你受委屈了。”

映月輕輕地搖了搖了,這才微微擡起眼皮望向陸湛。

衛蘅就在陸湛的側面,她看到的是映月眼裡滿滿的愛戀,還有爲了陸湛心甘情願受盡一切委屈的癡情。

衛蘅第一次覺得她被陸湛排擠在了外面,這一刻是眼前這兩個人的,而她自己卻顯得面目可憎,只是因爲曾經有過受傷的經歷,就心胸狹窄地開始懷疑每一個人,懷疑每一次巧合,懷疑每一個人接近她都是不懷好意,甚至連陸湛也懷疑。

衛蘅不得不承認,在看到先前種種蛛絲馬跡的時候,就已經給陸湛定了罪。到頭來卻還做出一副自己受了傷卻不得不忍耐的無奈。

“走吧。”這句話是陸湛對着衛蘅說的。

夫妻之間的話自然不能在這裡說。衛蘅和陸湛離開後,就只剩下引泉欣喜若狂地看着映月,他一直以爲,映月早就伺候了三爺的。

而留在原地的映月對着引泉微微地笑了笑,就離開了。她的眼睛此時又明又亮,叫心生歡喜的引泉,又瞬間黯然了下去。

衛蘅低着頭跟着陸湛回了嘉潤堂的寢間,她低着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求得陸湛的原諒,但是這一次陸湛肯定是氣大發了的。前些日子她在接到木魚兒的那封信之後就越發疑神疑鬼,沒少給陸湛嗆聲,做了許多自己如今想起來都覺得汗顏的事情,偏偏時候她還擺出一副很委屈的受傷者的模樣,也難怪陸湛藉着昨夜的酒意發泄了出來。

衛蘅和陸湛對坐在榻上,衛蘅不開口,陸湛也不說話。最後,還是衛蘅怯生生地看着陸湛開口道:“三爺,爲何不肯對我直說?”

陸湛的表情沒有什麼波瀾,只是淡淡地帶着一絲疲憊地道:“我說了,但是你從沒信過。我問你,我在你心裡就是那種人?你說你相信我。”

衛蘅急道:“可是你這樣聰明,當然是看出了我沒有信你,對不對?”

陸湛點了點頭,“到底是我太貪心了,我以爲我們之間能有信任,也以爲我值得你信任。可你還只是個孩子,阿蘅。”

陸湛的話說得十分委婉,可衛蘅卻聽明白了,他從此將她視作孩子,那是可以寵可以逗的,卻再也不會有商有量,不會開誠佈公。在他眼裡,自己再也配不上他,再也不是可以並肩跟他站在一起的那個人,只是一個要仰仗他羽翼的人了。

衛蘅一把捉住陸湛的手,哭得悽悽慘慘地道:“可是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你總要給我機會學着長大啊。”

陸湛摸了摸衛蘅的臉,嘆息一聲,“那日我們鬧彆扭,我去了前院,的確碰過映月。阿蘅,我不是神,也會有自己的情緒,你總是長不大,爲着映月和掬霞一直跟我鬧。掬霞是老祖宗給我伺候我起居的人,映月是我看她聰慧伶俐,於賬目又有奇精之才,所有才留她在和氣堂伺候的。和氣堂是我的書房,我再沒有品,也不會碰和氣堂的丫頭,不過映月的心思我看得出,當初也是打算在你有孕後,就將她調回內院的,也不枉她從小伺候我的情分。後來,我們鬧彆扭,我的確生氣……”

陸湛回憶起那一幕,大約也只有衛蘅才能激得他失去理智。只是聞着映月身上的香氣,他就不由想起衛蘅爲了一塊香胰子都能大鬧特鬧,若他真是納了映月,還不知道她要鬧得如何天翻地覆。想到這兒,陸湛就是再大的興致也瞭然無蹤了。他自己事後想來也覺滑稽,爲了個衛蘅真是弄得什麼脾氣都沒有了。

陸湛對映月也是覺得歉然,他不該給了她希望又隨手掐滅,雖然沒有破她的身子,但也算有了肌膚之親,於女子他已經該負責了,也不是負不起責。陸湛也爲自己被衛蘅壓住而惱怒,一時過不去自己心頭那個坎,這才雖然後悔鬧彆扭,卻依然冷淡了兩個月。但到底一看見衛蘅就沒能忍住,還是低了頭。

只是到如今,衛蘅也沒學着長大,陸湛多少有些失望,也多少有些自責,沒有摔過交的孩子,哪裡長得大。

“映月畢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今日的委屈她也不能白受,找個日子給她開臉吧。”陸湛很平靜地說出了敲碎衛蘅的心的話。

衛蘅就是再傻,也知道這時候也絕不能點頭,此時也顧不得什麼臉面不臉面的,衛蘅一把摟住陸湛的腰,“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發了誓的,發了誓的。”

衛蘅雖然哭得稀裡糊塗,但也能分神察覺陸湛並沒有拍着她的背安慰,反而冷冷地坐着。

衛蘅這一哭自己反而清醒了,她想起先才陸湛說她根本就不信什麼誓言,只是以逼他爲樂,這會兒想起來,她的確是有太多的不是。

衛蘅怯怯地擡起一張花臉,“都是我的錯。我知道你說的都是氣話,是我自己性子不沉穩,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信任你。我去跟映月道歉好不好,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我以後再也不會犯的,若是再犯,就叫你一輩子不理我,讓我不得好……”

陸湛厲聲道:“你這是懲罰你自己,還是懲罰我?現在還跟我耍心眼,行啊,你也發誓,你要是再犯,就叫我陸湛不得好死,叫我……”

衛蘅趕緊用脣堵住陸湛的嘴,等他胸口的那股氣平了,這才挪開,低聲道:“我知道現在說什麼也沒有用,咱們只能看以後。可是,你也得承認,這裡頭太多的巧合,你又閉口不言,你若是肯講一句,我也不會這樣。”

陸湛承認衛蘅說的是事實,如今才瞭然彼此的信任如此脆弱,經不起任何試探,“是我太貪心了,想試一試阿蘅能不能在這樣的情形下都相信我。”

陸湛不待衛蘅開口,又繼續道:“起初我也以爲映月是有了身孕,和氣堂出了這種醜事,映月又自小跟着我,我不能不護着她,所以當時就下了禁口令。後來沒想到映月是得了重病,循例這種丫頭都是要挪出去的。哪怕是爲着引泉也不能將映月移出去,既然禁了口,也不妨就在禁下去。去莊子上的那個婆子話太多,的確是我讓人調走的。”

其他兩處卻是巧合。

衛蘅不能說陸湛錯了,但還是道:“可是你這樣試探我,難道不也是對我的不信任嗎?”

陸湛沒有分辨,繼而道:“這一次只是幸運。慶幸於映月還是清白的,你這根刺才能拔掉是不是?”陸湛揮手阻止了衛蘅的狡辯,“你也不用爭辯,如果你能相信,當時就不會看着方嬤嬤和映月一起進耳房。可是官場詭譎,人生際遇難料,以後我們未必能這樣幸運,許多事情我也未必能自證清白。那時候,我又該拿什麼來拔除你心頭的刺呢,阿蘅?”

衛蘅沒有說話,可是她明白,她對陸湛的不信任只是在映月一個人而已。而這也完全是囿於她前世的耳聞。是她想得太多,而被映月誤導了,也許不關映月的事情,她是被她的記憶所誤導了。

有時候衛蘅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重生這一世,帶着前世的記憶究竟是好還是壞。

衛蘅拿起陸湛的手,放到自己的臉頰上,“我學着信任你,你也試着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陸湛沒有回答。

衛蘅也知道陸湛心裡的這個坎一時半會兒肯定過不去,她只能小心陪着不是。映月在知府衙門住了下來,依舊在前院服侍,她雖然病着卻不肯休息,說是怕一歇下來反而沒有精氣神。

加之陸湛如今忙於市舶司的事情,映月對數目的敏感和過目不忘的本事的確能幫上陸湛不少的忙。

衛蘅如今纔算是明白,陸湛爲何一直給映月那麼多優待了,的確是不遜色於男兒的女子。

那件事之後,衛蘅第二日就想去給映月道歉的,看到映月時,話都到了嘴邊了,卻被陸湛攔了下來。

“爲什麼不讓我跟她道歉啊?”衛蘅生怕陸湛對映月產生過多的愧疚,要愧疚就讓她一個人愧疚好了,除了陸湛,映月要什麼補償,衛蘅都能答應。

陸湛淡淡地道:“那日她去花園,的確有誤導你的嫌疑。”

衛蘅看着陸湛,趕緊地拍馬屁道:“三爺,明察秋毫。”

陸湛連一個笑容也懶得施捨給衛蘅。

兩個人這幾日雖然依舊同房,可是陸湛缺連一根手指也沒碰自己,衛蘅自知有愧,簡直是夾着尾巴在過日子。

到四月裡,陸湛收到內閣行文,朝廷還是沒有完全放開海禁,高閣老等人擬出來的意見是,施行通關證來管束,凡是要下海的船隻,必須拿到通關證。

“這是要將海上貿易這一塊大肥肉都集中到幾個人的碗裡啊。”陸湛的幕僚興公道。

“高閣老出自福州府,高家在閩縣可是豪戶,想來也是瞅準了這塊肉的。這無可厚非。”肖先生道。

“大人怎麼看?”興公問,“高閣老畢竟是大人的老師,用通關證也能收起稅收來。”興公先就爲陸湛安排了梯子下臺。

陸湛沉默良久後才道:“我是怕通關證一出,所有的利益都集中在了幾個人碗裡,那些眼紅的,既然走不通正道,就只能走邪路。從此海上恐怕不靖。”

“這,不會吧?”肖先生皺了皺眉頭。

陸湛站起身,嘆息了一聲,“還是太急躁了,如今還不是咱們說的話能管用的時候。”

士子的無力,就在於滿腔的抱負無處施展,卻不得不先和光同塵,盼着登上頂峰的那一日。可是真到了那一日,昔日的抱負還有沒有,卻也未爲可知了。

通關證一出,江南的豪富大商蹦躂得就越發厲害了。陸湛這個松江市舶司的手裡就掌握着國朝三分之一的通關證,他自然成了最搶手的香餑餑。

只可惜陸湛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到現在江南的鉅商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打動這位松江知府。

有那老謀深算的按兵不動,也有那根基淺、眼皮子淺的橫人,就開始軟硬兼施了。

陸湛應蘇州知府羊知玉的邀請到蘇州出席花魁大賽時,就遇上了這麼一個人。他住的“俞氏園”,這是致仕的前雲南巡撫的俞易川的宅子。

俞家以前並不是什麼大戶,興起來也是在俞易川出仕之後,其後再無子弟考中進士,如今在蘇州城裡只能算二流人家。也正是這樣的人家,既品嚐過權勢的甜美,又經歷過人情的酸辛,才格外的留戀富貴權勢,也纔有破釜沉舟的膽子去算計陸湛。

說起來手段真是不算高,對付男人無非就是錢、權、色,前二者陸湛都不缺,所以俞家只能出第三招,還犧牲了一個俞家的嫡女。

俞幼春不過是在陸湛的屋子裡端了一杯茶,陸湛只當她是俞家的婢女,憑俞幼春的姿色給衛蘅提鞋也不配,勾引起人來也是扭扭捏捏,陸湛看得眼睛疼,哪裡能將她看入眼。所以在俞幼春脫掉衣衫要自薦枕蓆的時候,陸湛只是冷冷地請了她出去。

原本沒什麼事情,但是第二天俞家就鬧出來,說是陸湛強佔官宦人家的女兒,要他負責。

俞幼春在一旁哭得稀里嘩啦,驗身也的確是失了清白。

俞易川的兒子,俞幼春的父親俞令賢冷臉道:“陸大人若是看中小女,同我們做父母的商議一下,以咱們兩家的交情,難道我會不許?可爲何行出這等禽獸之事,叫幼春以後還怎麼見人?”

“令賢。”俞易川阻止了俞令賢道:“既然陸大人看中了幼春,如今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你再說這些又於事無補,又不是什麼好事,遮掩還來不及。也是幼春自己不檢點。”

俞易川看向陸湛道:“都是老夫教子無方,叫他養出了這樣不知羞恥的女兒。陸大人請回吧,老夫這就讓幼春自行了斷,也免得咱們兩家蒙羞。”

薑還是老的辣,年輕的一上來就是逼人就範,老的則以退爲進。

“老爺,我就這麼個孫女,你怎麼這麼狠心啊?”俞老夫人哭着轉而向陸湛,“陸大人,你也是讀聖賢書出身的,如今欺負了人,難道連一句話也不說,眼睜睜看着我們幼春去死?”

陸湛淡然地坐在椅子上,撫了撫擱在腿上的玉佩,“事情如何咱們心知肚明,下官自然會向皇爺上摺子自辨的。”

俞易川一聲冷笑,眼前的人到底還是太年輕,不知道這件事的厲害,“陸大人不知天高地厚,乾嘉十年的白首輔是如何下臺的你應該聽說過吧?”

白樂居才華天縱,是文壇領袖,詩、書雙絕,更是官居首輔,最後的落敗說起來還真是惋惜。不過是對手傳他與寡居的兒媳婦通姦,污了他的名譽,最後落得被貶嶺南。

這種緋色之事,一旦沾染上,就是說不清道不明,越說叫人越覺得你心虛,所有書上勸人要愛惜羽毛就是這個道理,千萬別讓人找到能下嘴的地方。

陸湛站起身,“我看俞姑娘還是留着唄,好歹是條人命,你也爲自己的子孫後代積點兒德。至於今日之事,下官自然會上摺子自辯的,老大人最好也趕緊託人寫了彈劾我的摺子先遞上去,這誰先說誰後說的差別,老大人浸淫官場數十年想來肯定比下官更明白。”陸湛說話,就撣了撣袍子離開。第二日就回了松江。

興公和肖先生聞聽此事,都道:“世上竟然有如此無恥之人。”

“可是大人,這種事情瓜田李下,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若是俞大人真的上了摺子怎麼辦?”肖先生問。

興公捋了捋鬍子道:“季甫你糊塗啊。大人這是另有妙算,正好藉着這件事,離開松江這是非之地。”

陸湛笑着點了點頭。

“可這畢竟是自污官聲,於他人今後可是大大的不利。”肖季甫道。

陸湛道:“我升得太快,這本就是官場大忌,也讓其他人忌憚,皇爺有時候也覺得這件事太爲難,出了這件事,正好韜光養晦。如今高閣老插手海事這一塊,我並不看好,若是留在松江這纔是斷送前程。”

興公道:“是了。這風流事,乾嘉朝的白樂居不能做,那是因爲他自詡爲文壇泰斗,又是理學名家,可是咱們陸大人可是衛玠、潘安一樣的美男子,風流只是佳話,不風流都說不過去。有時候,這樣反而好行事。在皇上眼裡,一個有缺點的臣子,可比完美無缺的聖人好用多了,可用可退,這纔是最趁手的。”

肖季甫這才恍然大悟,陸湛雖然年紀輕輕,卻比他還更深諳官場的規則,也更懂永和帝的心。

“這件事不能只有俞家上摺子彈劾。興公、季甫,你們讓其他人也趕緊上摺子彈劾,無比要讓皇上覺得,是江南整個官場都容不下我。”陸湛道。

羣起而攻之,永和帝自然就能知道背後的事情不簡單,這些桃色緋聞,不過都是幌子而已。

雖然永和帝能看出這是別人趕走陸湛的幌子,但是其他人卻未必看得透。

待陸湛議完事,看過興公和肖季甫代別人擬的彈劾摺子後,三更已過。引泉上來服侍陸湛安歇,“三爺要回嘉潤堂麼?”

陸湛揉了揉眉頭問:“杭州那邊的消息傳到這邊來了吧?”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三奶奶聽到風聲了嗎?”

引泉道:“今日有掌櫃的來見過三奶奶。”

陸湛嘆息一聲,“歇在簽押房吧。”一日勞頓,陸湛可不能肯定自己能有耐心去哄衛蘅。

衛蘅提着裝着百合蓮子羹和糕點的食盒到簽押房這邊時,陸湛剛歇下。

“三爺睡了?”衛蘅問引泉。

引泉爲着映月的事情,對衛蘅並不待見,只道:“三爺已經歇下了。”

“我進去看看。”衛蘅道。

引泉跨前一步,“三爺累了一天,纔剛從杭州趕回來,三奶奶若是有事,請明日再來。”

衛蘅退了一步看着引泉,不是不明白引泉對她的不敬出自哪裡,只是看他還是礙眼,因而轉過頭去看着南慧道:“你同引泉說會兒話。”

南慧點了點頭,從她被衛蘅攆回去,又被陸湛送回衛蘅身邊後,她的主子如今就只有衛蘅一個人了。

而南慧和引泉哪裡又是再說話,根本就是一言不發就開始過招。衛蘅像兔子一般,一溜煙就竄入了陸湛的房間。

此時陸湛已經坐起了身,冷冷地看着衛蘅道:“三奶奶可真是長本事了啊。”

衛蘅將食盒擱在桌上,又解開了自己的披風擱好,這走到陸湛的牀邊坐下,抱了他的手臂嘻嘻笑道:“三爺餓不餓,要不要用些點心?還有敗火的百合蓮子羹。”

大約是陸湛被衛蘅都給弄怕了,聽見“敗火”兩個字就眯了眯眼睛。

衛蘅一看陸湛的表情,就知道糟了,又說錯了話,趕緊將手指放到嘴上,“哎,我不是那個意思。”衛蘅坐起來跪在陸湛的身側,抱住他的脖子親了兩口,“三爺,如今蒙了不白之冤,妾身是特地來安慰三爺的。”

陸湛上下打量了衛蘅一番,冷淡地道:“這一次那位俞姑娘可是破了身的。”

衛蘅被陸湛刺得臉一紅,知道他還在嫉恨前事。衛蘅換了個姿勢,坐入陸湛的懷裡,在他耳邊輕聲道:“沒事,我有其他辦法驗身,不過須得三爺辛苦一下,配合妾身。”衛蘅伸出小粉舌在陸湛的耳廓上舔了舔。

陸湛的眼睛又是一眯,這一次低頭認真打量起衛蘅來。

髮色如黛,乾淨簡單的髮髻上只戴了金剛石髮箍,越發襯得她一雙清澈透亮一般的眼睛裡,彷彿春水裡落入了繁星。肌膚在燈光下潔白瑩潤得彷彿半透光的白玉。

夏日衫薄,衛蘅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霜白地織金粉色折枝牡丹紋的夜雪羅襦裙。夜雪羅,顧名思義,夜間穿起來,在月光和燈光的映襯下,彷彿雪光一般,衛蘅的這一襲疊紗羅裙,將她包裹得如夢似幻,彷彿被霧裹雲遮的琉璃美人一般。而粉色的大朵牡丹,則叫人口舌生津。

兩掌寬的粉色夜雪緞的束腰,將衛蘅本就纖細的腰肢更束得彷彿一掐就能斷。

最要命的是那領口,寬得有些離譜,低得也有些離譜,從陸湛的這個角度望下去,越過衛蘅精緻的鎖骨,還能隱約看到那雪色山嵐的峰巒。

“要我怎麼配合?”陸湛一把掐住衛蘅的腰道。

“讓我驗一驗三爺的能耐就知道了。”衛蘅輕聲道,雖然紅着臉,可也強忍着羞澀沒有低下頭。

陸湛輕笑出聲,“找死是吧,衛蘅?”

找不找死是另說。但是衛蘅的身子的確嬌氣得厲害,嫩得彷彿豆腐一般,一戳就是一個印,偏偏她又愛美,將那貴方娘娘的香身方還有華思珍給的嫩膚方一直用着,那一身雪白簡直叫一個滑不留手,非逼得陸湛使勁兒才能握住,可可不就是自尋死路麼?

且衛蘅自己爲了討好陸湛,從上次兩個人鬧開之後,這一、兩個月裡,她還用了縮陰方,簡直是要逼得陸湛跟她同歸於盡的節奏。

天將放明的時候,陸湛才壓着衛蘅道:“驗身的結果如何?”

衛蘅累得眼睛都張不開了,陸湛昨夜簡直就是沒拿她當人一般,變着方兒的欺負,他素來在這件事上就有手段,可是昨天晚上,衛蘅纔算是見識全了。

衛蘅強打起精神,轉過身,擡手摸了摸陸湛的臉頰,然後挺起腰親了親陸湛的嘴脣,“我相信三爺,三爺還能相信我嗎?我聽到消息的時候,就知道三爺一定是被冤枉的。”

陸湛翻身躺下,“哦,這一次三奶奶怎麼就信了?三人成虎,人言可畏,難道就沒有衆口鑠金?”

衛蘅將頭捱到陸湛胸膛處,聽着他的心跳道:“我本來就相信你,以前我只是怕映月跟你這十幾年的情分太重,我……”衛蘅再也不想提起舊事,在陸湛胸膛處輕輕咬了一口,“是因爲你太出色了,我纔會擔心嘛。”

“少給我灌迷魂湯。”陸湛拍了拍衛蘅的後腦勺,“若是俞家那姑娘生得我們阿蘅一般美貌,指不定我就順水推舟了。”

衛蘅往上蹭了蹭,同陸湛頭並着頭互相凝視,衛蘅趴着道:“不是迷魂湯。不過,經過這件事之後,我覺得也不是壞事,至少我能保證全心全意的相信你。”

陸湛看了衛蘅良久,才嘆息一聲。這話不管真假,他也拿衛蘅沒有奈何,誰讓他哪怕再生氣,也捨不得冷對她。

衛蘅縮入陸湛的懷裡,“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陸湛道:“你若是一直都這樣貼心解語,我自然不會生你的氣。”

衛蘅興奮地道:“我不僅是你的解語花,還會是你的小棉襖。”

陸湛擰了擰衛蘅的臉蛋,“你算什麼小棉襖,我看你是千金裘纔對。”

衛蘅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千金裘?”

陸湛道:“不是。那我可捨不得,用五花馬換了酒就行了。”

“那爲什麼是千金裘?”衛蘅趴在陸湛的胸膛上問。

“千金裘就是貴重得讓人捨不得穿,華而不實,一點兒不耐用,還得怕她被玩壞了,偏偏千金裘還嬌氣,一生氣就掉毛。”陸湛笑道。

衛蘅知道陸湛這是諷刺自己愛炸毛的脾氣,還帶着葷、話調、笑她,她嗔道:“我不當千金裘,就當小棉襖,一直穿着,也不怕壞的那種,最要緊的是拿出來也換不了幾個酒錢。”

陸湛朗聲笑道:“可惜你天生就是千金裘。”

末了,陸湛又低聲道:“不過,這會兒你願不願意當玩不壞的小棉襖?”

衛蘅哀嚎一聲,和好了,千好萬好,有一宗不好就是,陸湛又可以隨意地變着方兒的折騰她了。

天將明的時候,映月挽着包袱立在簽押房外。

引泉上前道:“你來跟三爺告別?”

映月點了點頭,她的病需要華思珍照看,可華思珍在松江府並不會久留,所以映月也只好跟着華思珍走。

“三奶奶在裡面?”映月問。

引泉點了點頭。

映月慘淡一笑,“三爺是寧可負了天下人,也不肯負她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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