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風流之金甌缺 第九章 讓我需要

淺淺一聲低哼,納蘭述睜開了眼睛。

戚真思立即轉頭看去,接觸到納蘭述目光的時候,她心中不禁一震。

納蘭述眼睛裡那一輪血紅已經消失,甚至連一點血絲都沒有,眸子比原先更黑白分明,清澈得像清水裡的黑石。

戚真思有點恍惚這樣的眼睛,她只在十多年前看過,那時納蘭述剛剛送來堯國,族中長老將他帶到雪原,她看見他的第一眼,那小小孩子揚起眼睫,軟軟一笑,一雙乾淨剔透的眼睛。她記得自己當時還惡意地想,這麼個玉娃娃,一看就是小少爺,折騰死他!之後風雪渡劫,十年歲月,她看着那雙眼睛,漸漸隱藏了那份剔透,染上淡淡血色,學會深深潛藏,冀北青鳥眸子依舊靈動明澈,卻再也不是原來。

然而此刻明光重現,她心中不由一緊。

“主子……”她伸手去把他的脈。

“幹什麼!”納蘭述霍然一聲厲喝,反手一翻,叼住了戚真思脈門,一甩手就將她摔出了幾尺。

堯羽衛訝然,戚真思在地上一個翻身躍起,眼神裡不知是喜是驚一一納蘭述的武功好像沒有問題,但…

“主子,我是小戚!”她半跪着,急切地仰頭望着納蘭述,“……忘了嗎?”

納蘭述沉默了一下,盤膝坐起,“小戚,長老教導過我們,不應該給任何人近身,你怎麼就忘記了?”

“啊?”戚真思一呆。

這都多久之前的話了,再說這些年他們寸步不離,就算別人要防備,她和納蘭述之間,怎麼也突然多了隔膜?

“都圍在這裡做什麼?”納蘭述擡頭,奇怪地看看堯羽衛,“不知道警戒搜索?你們以爲現在很安全?”

堯羽衛們又呆了呆一一警戒的人已經安排了,其餘人躲藏在這裡,不打算出去太多引人注意,主子這是怎麼了?吩咐得有點牛頭不對馬嘴,神情態度,也有點不同。

“主子 戚真思小心翼翼靠近,試探地問,你覺得現在,有什麼不安全?”

“小戚,你最近越發糊塗。”納蘭述不客氣地先責備了她一句,才道,“我們離開冀北,要去堯國,這一路自然要步步小心。”

“……。”

堯羽衛全部傻了。

納蘭述眼神清楚,武功俱在,思路明白,記憶清晰,每句話都沒什麼不對。但是,在現在這種情形下,每句話都不對!

這是怎麼了?

戚真思傻了半晌,臉色連變,忽然道:“主子,雖說咱們離開冀北要去堯國,但你還至今沒告訴我們,要去執行什麼任務。”她暗中咬着牙,盯着納蘭述,這句話是一劑猛藥,納蘭述思維是否混亂,就要看這句話的回答了。

納蘭述靜了一靜。

堯羽衛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提起。

“母妃回堯國,我要去接應她,這事我記得我和你說過。”半晌他沉聲道。

戚真思渾身一軟,手撐在了地上。

一時不知道是喜是悲。

果然出了問題。但卻是此刻最好的問題。

他一切都還記得,但是很可能因爲先前受到的衝擊太大痛苦太劇烈,醒來後的記憶,居然自動繞過了所有噩耗,在他的記憶裡,他現在要去堯國,接應成王妃。如果君珂在,八成就能理解這是一種極度刺激下的自我催眠,跳過了讓自己最痛苦的一些東西,但戚真思可不懂這個,她只覺得,鬆了一口大氣。

戚真思一直擔心他醒來之後,像仁化城裡那樣發狂,一旦走火入魔,便無人可制,現在這種情形,真是不幸之中萬幸。她剛剛鬆一口氣,還沒摸清情況的許新子就冒冒失失地道:“咱們要去堯國?那君珂怎麼辦?”

“許新子!”戚真思一聲叱喝,隨即忐忑地看向納蘭述。她沒打算不告訴納蘭述君珂的情形,卻不想這麼冒失地提起,害怕納蘭述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君珂……”納蘭述神情愕然,“小珂不是帶領雲雷回關外了嗎?就雲雷軍一路打回去那架勢,小珂必然還在雲雷軍中……怎麼?”他神情緊張起來,霍然站起,“小珂追過來了?在哪裡?小戚,攔住她,讓她回去!”

戚真思猶豫了一下,閉上眼睛,低低道:“不知……”

許新子突然大步上前,怒視着戚真思,戚真思霍然擡頭,眼神狠狠地逼視過去。

許新子卻沒有退縮,他素來和君珂交好,也不明白戚真思不敢開口的難處,一扭頭大聲道,“她扮成黑麪蠻子,在城門前……”

“啊……”

“城門”兩個字就好像一道潛伏的驚雷,剎那間便劈到了納蘭述的頭頂,又或者是一柄燒紅的匕首,狠狠撬開堅硬的頭骨,將那些凝固塵封的極度悲憤、無限疼痛、血色記憶,泣血長嚎,毫不留情地狠狠挖出,揉成滾熱的火冰冷的雪,狠狠塞進胸臆,蹂躪一個人全部的精神和神智。

納蘭述向後一仰,眼神裡剎那無盡的黑!

腦海裡無數東西飛竄而出,一幕幕影像快如閃電,快到他的意識無法捕捉,只隱約感覺到人影飛旋,匕首暗藏,金棺亂火,斷肢零……那樣的飛閃令他暈眩,思維被攪在了泥淖漩渦,在閃到最快的時刻,突然有一幕模糊的影像慢了一慢,那是個倒着的影子,隱約像是一個人半跪於地,維持着一個回首的姿勢,身下的鮮血染紅大地……他想仔細看清楚,那一幕卻模糊得像隔了無數層紗幕,隨即紗幕一卷,腦海裡似被什麼一抽,黑暗轟然降臨。

“砰”一聲,他倒栽了下去,脣角一絲血跡浸出。

“主子”

戚真思撲過去,伸手一把脈,臉色大變一一納蘭述醒來後迴歸正常的內息,此刻又亂了!她怒極回首,一腳將傻在那裡的許新子踢了出去。

“從現在開始!”她狼一般地環顧所有人,每個人接觸到她的目光,都不由自主低下頭去,“所有人,不許在主子面前,提一句城門,不許將冀北和君珂發生的事,提一個字!”

“你要丟下君珂?”冷冷淡淡的聲音,竟然是從來對戚真思毫無異議的晏希。

戚真思回頭看他,晏希還是那漠然神情,但他再漠然,此刻說出這句話,就已經是最大的抗議。

戚真思緩緩環視一圈,每個人的神情,都深深疼痛和不滿。

君珂不僅是堯羽衛共同教出來的徒弟。她是他們的盟友,恩人,和親人。

堯羽衛沒那麼容易接納一個人,最初對這少女,不過一份審視的心態,然而那少女一開始就用自己的毅力震撼了他們,繼而用她的勇氣、堅持、有所取捨、恩怨分明,令每個堯羽衛傾心接納。但真正的生死交託,還是在燕京城門之上,因爲君珂的拼死挾制,纔有三百堯羽的安然出城。

這是恩,堯羽衛不願忘記。

更何況,君珂是爲救納蘭述和戚真思,才自戕於仁化城,此刻她生死未明,卻要丟下她?

堯羽衛寧死,也做不到。

沉默的壓力,巍巍如山,感受到那份不滿和排斥,戚真思心底發出一聲唏噓。

繼冀北大難,家破人亡之後,難道連從來都兄弟一般生死與共的堯羽衛,也要因此發生分裂嗎?

戚真思垂下眼,眼神裡淡淡哀傷,深深決然。

有些事,就讓自己一人,擔着吧…

“冀北發生了什麼,你們也知道。”她冷冷道,“王妃就算真的自焚於邊界之前,但我相信,她一定給主子留下了囑託。陪着主子走下去,完成王妃的交託,是我們死也要做到的事。冀北納蘭氏家破人亡,現在只剩主子孤身一人,你們要想害死他,要想令恩主根苗斷絕,你們儘管說吧!”

堯羽衛沉默,垂下頭去,眼裡淚花頻閃。

戚真思垂頭看着納蘭述。

昏迷之中,他在掙扎,似乎還在喃喃自語,戚真思俯下身去傾聽。

“……,父王……,父王……,孩兒不孝……,連你的屍首……,都……妹妹……你怎麼……,你怎麼……,哥哥對不起你……,沒能來救……母妃……你不會……你怎能丟下我……,丟下我們……,是我的……是我……我爲什麼要……帶走堯羽……我該死……該死……該死……啊…小……是你……,是你……,別……,別!”

戚真思的眼淚,在眼角慢慢集聚,無聲垂落,落在納蘭述的衣襟裡。

他未曾真的忘記,也不能忘記,在意識深處,他永受煉獄般煎熬,承擔着巍巍如山的負罪感,泣血自責。

而她,不能令他永久墜入這樣的黑暗,最終無可救贖,被揹負的罪壓垮。

“主子……”她將掌心,緩緩按在了他心上。

“我們一起走下去。”

“嘗人生極致之苦,斬四海深仇之頭。”

“不死,不休。”

北地之雪,蒼天作語。

君珂在雪地裡已經呆了整整一天。

每隔一個時辰,會有侍女過來看看,將埋進雪地裡的她拉出來一點,怕她被雪埋死。

君珂一切都不理會,抓緊時間恢復自己,傷口被凍得麻木,倒不覺得痛苦,體內的氣息按照天語族的秘術,慢慢的凝聚,一點點衝擊着被鎖的穴道。

她第一次接觸武功就是在這樣的天氣和環境裡,那時的感覺一生難忘,後來她也曾問過戚真思,這樣突飛猛進的修煉秘術,爲什麼不能造就天語族更多的高手,戚真思笑她想得簡單,因爲天語實在難得,一年就那麼一天,等一年纔有這麼一次機會,弄不好還會錯過,怎麼能靠這個提升?

不過君珂今天等到了這個機會,就算不能突飛猛進,但恢復自己的功力還是有把握的。

前提是沈夢沉沒發覺。

所以君珂一力要激怒沈夢沉,哪怕有些做對完全沒有必要,她也必須去做,她不能讓沈夢沉近身,對她表示關心,一旦他給她把脈,就前功盡棄。

寒氣侵骨,重傷後的身體難以抵禦,君珂咬牙忍住,努力使自己忘記虛弱和疼痛,專心內力凝聚,她必須快點逃出這裡,沈夢沉留她不死,還不是想要她做誘餌?

希望納蘭述和堯羽衛,不要在附近盤桓想要救她。

低頭看看自己,君珂此時才發覺自己已經去掉了僞裝,換了衣服,她有點遺憾地挑挑眉一一柳杏林易容技術精進,他給她做的裝扮,竟然一時瞞過了納蘭述和戚真思。

當然神來之筆還是那“狐臭”。

也不知道柳杏林從哪找來的那麼臭的東西,當初他猶豫着不肯給,是自己堅持要扮,就要脫胎換骨。她可不想一照面,就被納蘭述那一萬種辦法給趕走。

君珂低低嘆息一聲,想着柳杏林他們現在可好?她帶着柳杏林抄近路,搶先到了三水,僱了那琴師和那歌女,假扮了那黑小子,然後便讓柳杏林回去了。她一個人能瞞過納蘭述就不錯,萬萬不要想還帶着如幺雞紅硯兩支柳那麼明顯的標記。

此時君珂還不知道雲雷軍此刻呼嘯燕地,用兵如神,如果知道,怕是重傷也得從雪裡跳起來。

君珂吸口氣,低低咳嗽兩聲,艱難地轉頭看遠處長廊。

遠處長廊下,垂着鮫紗,沈夢沉圍着火爐,慢慢喝茶,一襲煙青色重錦錦袍,慣常的寬大式樣,壓着銀黑色月牙繡邊,袍袖微拂時暗香四溢,華貴風流。四面侍女不時偷偷望他,徵泛紅暈。

君珂卻有些失神。

突然想起初學武功的那一天,大雪吊橋邊,也是一樣端坐喝茶,華麗精緻的納蘭述,也是一樣栽在雪地裡的自己,也是一樣的無動於衷。

然而一切都不一樣。

那時的納蘭述,坐立不安,裝模作樣端着個糕餅,結果全被紅硯和幺雞給偷吃。

那時納蘭述,看見她跌一次就要跳起來,再被戚真思惡狠狠踩住,雪白的靴子被蹂躪得全是黑腳印。

那時的納蘭述,穿那麼漂亮,之後卻悄悄告訴她,討厭穿得太複雜,累贅,那天那樣穿,純粹是要勾引她。

君珂徵徵笑起來。

人生困苦之途,能有這樣美好的回憶時刻支撐,真好。她埋在雪地裡輕輕一笑,遠處紗幕暖火旁,喝茶的沈夢沉手指便一頓。

眉毛徵徵揚起,看着那個方向這女人有時候瘋得他也看不懂,好端端地笑什麼?

沈夢沉轉開眼光,繼續喝茶,又拿起一卷書,想要好好看上幾章,然而眼光總從書上溜出去她笑了一聲又不笑了,到底怎麼了?

又看了幾頁,他突然丟下書,走出紗幕,幾個侍女隨後跟着。

君珂隱約感覺到有人走近,一睜眼,煙青色的袍角落在視野,四面沉寂無聲。

咳嗽兩聲,君珂沒有睜眼,懶懶道:“拜託……好容易一塊乾淨地方……你非得來站髒了?”

依舊沉默,隨即煙青袍角一動,從視野消失。

君珂鬆了口氣。

沈夢沉默然回走,他臉上神情如常,誰也看不出他心境如何,他身邊一個侍女,突然掩了掩衣襟,徵徵咳嗽一聲。

這侍女穿得少,低領上裳,露出一截雪白的酥胸最近成王殿下突然不好女色,這些有點姿色的侍女無奈之下,便將目光轉到盤桓在成王府的郡守大人身上,郡守大人出身豪貴,年輕美貌,更有風流之名,如果被他看中,一樣也是飛黃騰達,此身有靠。

穿得少,外面冷,這侍女徵徵有些受凍。

沈夢沉回過頭來。

那侍女一驚,見沈夢沉神情溫和,以爲自己終於入了郡守大人青眼,欣喜地紅了臉。

沈夢沉對她笑了笑。

侍女大喜,立即嬌柔地行禮。

“穿這麼少,不怕冷?”沈夢沉語氣柔和。

侍女嬌羞一笑,不勝忸怩,大人……

“既然不怕。”沈夢沉笑得更溫柔,“那就乾脆別穿了。”

“大人……”那侍女心砰砰直跳,欣喜得將要暈去,彷彿剎那間看見自己成爲郡守大人愛妾,享富貴尊榮……

沈夢沉徵笑着,手指遞上她的領口,四面侍女面面相覷,紅着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那侍女嬌喘吁吁,媚眼如絲,“大人,別在這裡……啊!”

“砰。”

一道身影飛出紗幕,半空中衣物紛紛掉落,剎那間身無寸縷,光溜溜一團呼嘯越過迴廊前的冰池,啪一下倒栽進君珂身旁,一尺多厚的積雪裡。

“現在冷不冷?”沈夢沉徵笑手扶長廊欄杆,看着那侍女在雪地裡掙扎,四周侍女們驚懼的瑟瑟發抖,他視若不見,笑道,“啊呀,她還想爬起來?來人。”

侍衛應聲而至。

“把那塊的雪壓緊實點,我要看冰雕。”

侃是。”

那被剝光倒栽的侍女並沒有受傷或點穴,猶自掙扎着想爬起,卻被侍衛們一擁而上,用鐵鍬將埋住她腦袋的雪拍緊,再也掙脫不得,只看見露在上面的腿一陣絕望地亂蹬,漸漸便不動了。

這種無聲慢慢死亡的掙扎,比紅刀子進白刀子出更爲殘忍,沈夢沉微笑如故,幾個侍女卻在那侍女腿亂蹬的那一刻,便暈過去了。

沈夢沉揮揮手,幾個侍衛上前對那屍體潑上冷水,這樣的天氣裡,很快便結冰,當真成了冰雕。

那“冰雕”就倒栽在君珂身側,君珂一眼就能看見那還維持着向天亂蹬姿勢的雙腿。她臉色鐵青,運行到一半的內息被這殘酷的死亡給打斷。

“這冰雕好看嗎?”沈夢沉笑吟吟的聲音傳來,“我讓她陪你,想必她也樂意,畢竟,她是因爲你而死的。”

君珂勉力擡起頭,“你自己……噁心,別賴在我身上!”

“只要你惹我不快,我就殺人。”沈夢沉若無其事,“你惹吧,惹一次,我殺一次,嗯,如果你四周都栽滿這種冰雕,一定很有意思,下一個,該是什麼形狀呢?”

“你……”君珂心中一陣發冷沈夢沉已經發覺,她是要故意觸怒他了?

沈夢沉淡笑喝茶,君珂咬牙躺在雪地,兩人此時都有心事,沒注意到遠處一個人影匆匆而來,然後停住腳步。

“咦。”這人驚愕地看着那侍女活活被悶死澆成冰雕,不由和身邊的人都倒抽了口冷氣。

“沈大人竟在我成王府內如此兇殘?”他身邊人露出怒色,“就算是王府貴客,也不能如此虐殺我府中人,走,去告訴王爺,王爺定有懲戒。”

“等等。”當先一人卻虛虛一攔,“蒙之兄,你沒發現,四面前是我王府護衛嗎?”

後一名男子也愣了愣,隨即臉色變幻,“怎麼我王府護衛看見這樣的事,竟然不管?霖山兄,你看……”

許霖山一拉趙蒙之,躲在了迴廊後。

這兩位原先都是王府清客,後來因爲才能出衆,選拔出來做了長史,不僅在成王府,便是在冀北,也頗有名聲和影響力,沈夢沉弄了個假冒納蘭遷,只能將他身邊的護衛力量儘量撤換,但是這些文人都是人才,也不宜都殺了,便留了下來,反正納蘭遷本來就不是王府核心人物,被禁一年多,這些文人對他的印象已經淡薄,也發現不了什麼。

此刻這兩人原本是打算向納蘭遷回報事務的,卻正看見被君珂撩撥得動了真怒的沈夢沉,引起了疑惑。

“最近的事總有些蹊蹺。”許霖山低低道,“二爺幹出那樣罔顧倫常的事,奪了那王位,按說他那樣的人,不該對一個外人如此信重,但你瞧這沈夢沉,帶着他的人住在王府,隨手殺人,無所顧忌,他哪來的這份底氣和自在?”

“難道王爺有把柄在他手裡?”趙蒙之一驚。

半個時辰後。

天陽城一座普通民房的後院水缸,突然移動開來,許霖山揹着一個大包袱,從裡面爬了出來。

“好險……”他抹了把冷汗,恢復了地道口,“差點就死在王府,幸虧當初王爺告訴了我這個秘密……還是趕緊走吧,冀北不能再留了。”

他剛剛轉身,脖頸突然一涼,什麼尖銳的東西,森冷地壓在了他的肩上。

一個人聲音清脆,冷冷地問:“你要去哪裡?”

這是發生在成王府的一個小插曲,此時看來不過是兩個小人物的命運,尚未有人料及其影響深遠。

成王府別院裡,沈夢沉淡笑如常,不過殺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能讓他放在心上的,不過那一兩人,只是便是那一兩人,還總要逃出他的天地去。

那怎麼可以?

“你。”沈夢沉衣袖一拂,一個軟癱在地的侍女便被他牽了過來,“那邊桌上有筆墨紙硯,你拿去,請雪地裡的女大俠寫封信。”

那侍女渾身一抖,但此時哪裡還敢多說一個字,連看也不敢多看沈夢沉一眼,戰戰兢兢將筆墨紙硯捧了過去,手抖得墨汁都潑灑了大半。

“姑娘……”她蹲在君珂身邊,顫抖地低喚。

君珂擡眼看看沈夢沉,冷笑,“你又要搞什麼花招?”

“我在想。”沈夢沉手扶雕欄,仰首向天,悠悠道,“是讓你寫婚書呢,還是絕筆?你認爲,哪個會讓納蘭述更有興趣?”

“我想他最有興趣的,是你沈夢沉的死亡文書。”

沈夢沉理也不理她,自顧自在那思考,半晌徵笑,“有了。”

“這麼寫。”他笑吟吟伏在欄杆上,居高臨下看躺成八字的君珂,“君珂沈夢沉,今予結縭之喜。願琴瑟合御,百年靜好。”

君珂嗤笑一聲。

“然後再加一行。”沈夢沉若無其事,“生不能與君同衿,死當魂夢相托。長天裂,錦水湯,青鋒現,與君訣。”

“下一排要寫得悽豔點,歪歪扭扭點。”他微笑,撫掌,“君姑娘婚書與絕筆相合:納蘭述熱血共小命齊送。妙哉,妙哉。”

君珂心中發冷。

沈夢沉的毒,從來就沒有盡頭。

單單一個親筆婚書,納蘭述也許會受打擊,但他不會認爲這是她君珂的意思,但如果歪歪扭扭加上絕筆,納蘭述一定會想到,君珂被逼親,然後要在婚禮上自盡。

只要納蘭述接到這婚書絕筆,必定自投羅網。

四面靜寂,風聲凜冽,沈夢沉微笑望着君珂,眼神卻冰冷。

君珂突然也笑了笑。

“沈夢沉。”她淡淡道,“主意很好,但也得有人去做。你今天有本事就砍下我的手,拿了去寫這狗屁婚書絕筆,要我親手寫一個字?”她哈哈一笑,一字字道,“你、做、夢!”

“哦?是嗎?”

沈夢沉含笑望着那個一直髮抖捧着筆墨的侍女,“你瞧,你侍候的差事,可不成哦。”

嘩啦一聲筆墨墜地,那侍女軟癱在地涕淚橫流,“姑娘……”

“沈夢沉你別……”君珂厲喝。

“嘶。”

“啊……”

熱辣辣鮮血潑濺上臉龐,君珂刷地閉上了眼睛。

臉上一片溼熱,濃郁的血腥氣透入鼻端,什麼東西重重地壓下來,壓在她的身上,血腥氣更重更濃,遠處沈夢沉輕輕道:“哎呀,又死了一個。”

君珂的牙齒,陷進了下脣裡。

“你。”沈夢沉看看天色,已經一天了,這樣的雪地裡,正常人呆久了也會受傷害,他眼中陰鷙之色一閃,回頭看另一個侍女,“去伺候。”

那侍女眼淚師地流下來,身子向後便倒,沈夢沉衣袖一拂,她便再也倒不下去。

“想活命,就勸她動筆。”沈夢沉的聲音,毫無感情。

那侍女絕望地掙扎着爬起來,取了另一份筆墨,一步步挪到雪地裡,還沒走近,就跪了下來。

“姑娘!姑娘!求求您!求求您!”她拼命磕頭,眼淚結成冰珠凝在臉上也不敢去擦,“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磕頭聲重重砸在地面,將積雪砸碎,細碎的雪屑落在君珂冰冷的臉上,針尖一般的刺。

然而真正被刺痛的卻是心底,那般泣血呼號,悲苦求救,聲聲撞擊在靈魂深處,撞得她眼前發黑,心口發甜,一口血凝在喉間!如此爲難,戕心折磨!

“姑娘……”那侍女見她咬牙不應聲,更加絕望,跪着爬過來,伸手去抓她的手,“姑娘你寫啊,你寫啊,求求你寫啊!”

君珂的手一抖,已經被人塞進了筆,她渾身一顫,下意識將筆扔開。

這個動作剛做出她就心中一慌,連忙睜眼

“啊!”

又一聲慘呼,熱血就在她頭頂飛濺,嘩啦啦下了一陣血雨,那侍女瞪圓眼睛,喉間格格作響,狠狠指住君珂,“你…你……”

砰一聲她栽倒在地,蜿蜒的血跡浸透深雪,君珂身前一片血海。

君珂渾身開始發顫,支肘半起,狠狠盯住沈夢沉。

“沈夢沉!”她此時顧不得再裝虛弱,大呼,“我若讓你活下去,我不是君珂!”

“很好。”沈夢沉輕輕一笑,“我若讓你死在別人身側,我也不是沈夢沉!”

“你們!”他一指剩下的所有侍女,“都去好好勸勸女大俠,誰讓她動筆,誰就能活!”

侍女們哭聲大作,在暖閣裡就跪着一路爬過去。

“姑娘,求求你可憐我,我家裡還有弟妹未曾長成!每月指望我例銀過活!”

“姑娘!我娘重病,我還沒能見她一面,求求你,求求你一”

“姑娘你發發善心……求你了……這是人命,這是人命啊……姐妹們因爲你,已經死了三個了……”

君珂渾身顫抖,脣間血跡斑斑。

這婚書絕筆,她不能寫,城門前納蘭述沒有認出她,小戚雖然認出,但是她瞭解小戚,她絕情絕性,大局爲重,一定不會告訴納蘭述,納蘭就沒有危險。

但是隻要她寫了這封信,戚真思就再也攔不住消息,一千多堯羽,如何與整個冀北抗衡?

那也是一干多條命!

聲聲哭號,灼心穿耳,她咬牙苦忍,恨不得一瞬間自己失明失聰。

“你這賤人!”有個侍女見如此哭求,君珂竟然始終不爲所動,憤極之下失去理智,竟然撲了上去,一把就勒住了君珂脖子,“幾個字你也不肯寫!你這賤人,你存心要害我們死!你讓我死,你也去死!”

她尖呼着,拼命搖撼君珂,用尖尖的指甲死死勒進君珂的脖子,眼淚飛濺,潑灑在君珂的臉上。

君珂被扼得身子後仰,破布袋一般被拼命搖晃,以她此時恢復的功力,足以將這侍女震開或殺死,然而她毫不反抗,後仰的臉上,靜靜落下冰冷的淚滴。

扼吧,扼吧……

就這麼死吧……

有時候,死也是一種解脫……

“啊!”

又是一聲慘呼,脖子上的力道突然鬆了,幾聲尖叫裡,又一次的血氣,呼啦啦濺開來。

君珂閉着眼睛,軟軟地倒在地上,脖子上是勒出的血印子,再被那勒人的侍女的鮮血染紅。

迴廊上,沈夢沉收回手,眼看着那侍女倒下,看着君珂死去一般躺在雪地裡,眼神靜而冷。

君珂。

世間最惡是人性,世間最殘是人性,世間最強,是無需人性!

今日,便要你明白。

寫不寫婚書絕筆有何要緊?沈夢沉要殺納蘭述,有的是辦法,沈夢沉要的,從來就是你君珂,折去傲氣,收斂鋒芒,摒棄堯羽那些可笑的正義和原則,看清自己不過是個有私心也卑陋的常人!

經過這一場,你還能怎樣驕傲?怎樣自尊?怎樣認爲自己,堂皇光明,不容於沈夢沉的黑暗?

折斷你,百鍊精鋼化繞指柔,陰火淬鍊,靈魂灼烤,才能放心讓你留在我身側。

君珂。

陪我在地獄行走,讓我需要。

“半個時辰。”他看看天色,淡淡道,“半個時辰之內,你們讓我看到她寫完這婚書,否則,不僅你們自己,連你們的家人,都一起見”

“記住,親筆。”他笑了笑,“君珂,我認得你的字,別玩花招,我不殺你,但你有一點讓我不滿意,你就會發現,你也能害死很多人。”

他靜靜坐下去,坐在昏暗的暮色裡,喝茶。

茶汁已冷,苦味深濃,他似無所覺。

庭院裡,飛雪中。

侍女們絕望地嚎啕,砰砰磕着頭,圍攏着,向君珂爬來。           第十章 婚書

皚皚深雪,血色泥濘,滿地積雪被那些跪爬過來的膝頭踐踏得四處亂濺,灑落在君珂的臉上。

天地喧囂,風雪卻似在這一刻屏息。

君珂沉默着,慢慢坐了起來。

“好,我寫。”

正在哭喊的侍女們,驚得一呆,跪爬在地,仰脖子看着君珂,不動了。

沈夢沉眉一挑,一個離君珂最近的侍女,狂喜地將筆墨紙張趕緊捧了過去。

君珂卻不接。

侍女驚得身子一軟。

“沈夢沉。”君珂冷冷仰頭看他,“這好歹算是我人生裡第一份婚書,你逼迫我寫也算了,難道還要我趴在這骯髒的雪地裡寫?”

“你不是最喜歡呆在這雪地?”沈夢沉話裡似有深意,聽得君珂心中一緊,隨即他就笑道,“你願意換個地方,自然由你。”

君珂慢慢爬起身來,椎開那些侍女的攙扶,步入迴廊盡頭的暖閣,站在暖閣門口回身看着沈夢沉,道:“哪怕是被逼寫的婚書,那也是我的私事,我的私事不喜歡任何人圍觀,讓所有人都退下去。”

沈夢沉笑而不語,君珂斜睨着他,“怎麼?不敢和我獨處?”

“小珂。”沈夢沉徵笑,“你要知道,即使你用這種法子,暫時救了這些下人的命,可我只要不高興,她們一樣會爲你而死。”

“沈夢沉,你的人生只會一樣威脅逼迫嗎?“君珂也笑,帶點哀涼,”你玩這些花招做什麼?不就是想把我逼成和你一樣的瘋子?不就是希望我和你一樣骯髒黑暗?不就是要我承認,我君珂所謂的光明正義,經不住現實的考驗,骨子裡一樣無恥自私?”

沈夢沉第一次怔了怔,看君珂的眼神更深幾分,半晌才一點頭,“好,我還真是小看了你。”

“真是讓你費心了。不過,我,君珂,“君珂靠着牆壁,一指鼻子,”從來沒有自認爲光明正義,沒有自以爲是救世主,你沈夢沉不認爲無恥惡毒是罪,我君珂也一樣不認爲,自私利我是罪!”

“周將軍夫人恩將仇報,我一樣送她去死!”

“周桃試圖奪我性命,我一樣任她步入死境”

“柳杏林在成王府救我性命,我爲了逃生,一樣會賴他對我始亂終棄。”

“雲雷軍……君珂仰起頭,長吁一口氣,眼底泛起淚花,“我心裡明知十三盟民的死是誰的責任,我一樣裝不知道,沒對雲雷說明真相!”

“世間情義有輕重之分。我一直受納蘭述堯羽衛恩德,得他們扶持至今,生死與共,我爲了他們安全,連雲雷軍都可以對不起,放棄陌生人的生命,有什麼不對?”君珂冷笑,一指那些傻傻呆在廊下,緊張聽着他們對話的下人,“現在我就告訴你,我爲我願意護持的人和事,不惜心腸如鐵!這些人,我會盡力去救,救得了,是他們運氣,救不了,是你沈夢沉太狠毒,是我君珂太無用,但是,你別想我因此認爲,這便是我的罪。”她仰頭一笑,轉身進了暖閣,聲音冷冷地拋下來,“所以,你如果還要殺,請便!”她一轉身,牙齒便咬住了下脣,逼回了眼眶裡即將流出的眼淚。

心腸如鐵,當真容易?

看着那樣的死亡,因爲自己,活生生一次次上演,要怎樣強大堅毅的心志,才能無動於衷?她做不到。但瞞不過沈夢沉,她便救不了這些人,更救不了自己。

那是個專攻弱點的陰毒男子,她君珂,就算滿身弱點,從今天開始,也必須學會武裝到牙齒。

君珂決然而去,看也不看那些下人一眼,沈夢沉沒有動,默默佇立在長廊上。

四面屏息,凜然等候命運的宣判。

半晌他輕輕揮了揮手,姿態看來有幾分疲倦。

侍女們狂喜,趕緊退了下去,連侍衛都退到院外,偌大的院子,空蕩蕩只留下幾具屍首。

沈夢沉一進暖閣,就看見君珂大馬金刀地坐在首位上,舒舒服服靠着褥墊,見他進來,主人似地揮揮手,“坐。”

沈夢沉站在門口,一瞬間也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這君珂,是不是剛纔被刺激得不正常了?

君珂毫不客氣地在桌上翻,找出一個點心盒子,抓起來就吃,沈夢沉默默看着,見她吃得狼吞虎嚥,就差沒翻白眼,忍不住道:“這點心冷了,我叫廚房送飯過來。”

君珂哪裡敢讓他叫一個下人過來,三兩下將點心塞在嘴裡,拍拍手上點心屑,“飽了。”

沈夢沉下頜對桌上筆墨點了點,君珂瞥他一眼,“急什麼。”她靠在榻上,將衣襟拉開了些,衣服早已被雪溼透,貼在身上,她隨手撕下一截內衣,將先前因爲激憤而徵徵裂開的傷口捂住。

鮮血染紅布條,她咬牙,艱難地試圖包紮,但是不解衣服,又是單手,哪裡包紮得起來,沈夢沉一直盯着她,先是欲言又止,此刻終於道:“我幫你。”

君珂挑起眉,一雙眼睛烏金閃爍地看過去,“行啊,過來。”她這種眼神和語氣,沈夢沉反而猶豫了一下君珂激憤也好,暴戾也好,決然生死相脅也好,那都是他了解的君珂,但此刻她突然性情大改,一切脫出了掌握,他覺得陌生。

沈夢沉一向沒什麼冒險精神,對於不熟悉的人和事,他寧可先謹慎地觀察。

步子邁出三步,停在君珂身側三尺,隨即他笑道:“男女授受不親,咱們還沒成親暱不是?”

“沈大人真是正人君子。”君珂淡淡一句,胡亂包紮好,眼神裡掠過一絲失望。

這狐狸,還是謹慎得要死。

“可以寫了吧?”沈夢沉將筆墨椎過來。

“我只寫婚書,不寫絕筆。”君珂盤膝坐着,漠然道,“沒得商量。”

“哦?”

“戚真思應該能猜出我們之間有生死聯繫。”君珂冷笑看他,“換句話說,你不能殺我。那麼這個絕筆,除了告訴堯羽衛他們這是假的之外,還有什麼作用?你以爲能刺激到誰?”

沈夢沉靜靜盯着她,半晌也笑了笑。

“我也希望,我們的婚書,和世人一樣,不要加上那些血淋淋的字眼。”他柔聲道,“寫吧,我很期盼看你寫下那些。”

君珂撇嘴一笑,拖過紙,抓住筆,沈夢沉看着她抓筆的姿勢,倒吸一口氣,忍了忍沒說話。

“君珂沈夢沉,今予結結之喜。願琴瑟合御,百年靜好。”

“縭字怎麼寫?”君珂咬咬筆桿,寫了個“離”字。

沈夢沉:宅

“琴瑟兩個字怎麼寫?”君珂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寫了個“情獸”。

沈夢沉:

君珂寫完還不罷休,開始在四面畫花。

畫得像也罷了,關鍵問題是她畫得東西,線條抽象,造型詭異,遠看像亂麻,近看像屎坨。

“這是什麼?”沈夢沉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問。

“婚禮請柬都是有花紋的。”君珂淡淡道,“雖然你簡慢我,誠意不夠,拿這破白紙寫婚書,但我對我的第一份婚書還是很重視的,沒有紅紙,就畫點花。”

“我沒聽說過這瞅巨。”沈夢沉審視那花紋,想看出什麼端倪。

“這是我家鄉的風俗,你要娶我,就必須按我的瞅巨來。”君珂理也不理,對沈夢沉看看,然後下筆,再看看,再下筆。

“你在幹什麼?”沈夢沉忍了忍,又問。

他已經開始覺得,之前一直玩弄在手掌心的那隻小母老虎,似乎現在有點脫出掌心了,她做的事,哪件都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不過,當初,不也正是因爲她的出乎意料,他才第一次會認真去注視一個女人?

“要附新郎新娘照片。”君珂嘆口氣,“沒照片,我親手給你畫一個。”

沈夢沉心中一堵畫朵花都慘不忍睹,畫他?

那畫出來的能是人嗎?

然而不知怎的,卻沒想過阻止,當真就那麼靜靜站着,給她當模特。

他立在室內昏黃的光彩裡,看對面伏案靜靜畫畫的少女,畫幾筆,擡頭看他一眼,眼神平和而認真。

沈夢沉突然有點恍惚。

印象中,自從認識她,似乎從沒有這樣寧靜相對的時候,似乎她也從沒有這樣平和而專注地,看過自己。

對面的少女沐浴在燈影裡,鬢髮徵徵有些蓬鬆,被燈光勾勒出淡金的輪廓,低垂的臉,可以看見鼻尖小小玉珠一點,抓筆的姿勢很可笑,專注的神情,卻很動人。

他見過她專注的神情,但從來不是對他。

此刻終於得見,一瞬間四面飛雪都似靜了靜,洪荒深處,深淵之底,聽見心絃微撥的低音。剎那渡越萬里,擴散至一個人的全部天地。

暖閣裡很寂靜,只聽見落筆於紙的沙沙聲響,君珂大多時間都垂頭,燈光落在她的發上,將緞子般的黑髮反射出一片銀光,溫柔而炫目,沈夢沉心中一片柔軟,不自知地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撫她的頭髮。

君珂沒有擡頭,身子卻徵徵一僵。

這一僵輕微到連君珂自己都未必察覺,沈夢沉卻立即驚醒,腳步一撤,已經又退出三步開外。

君珂低着頭,咬着嘴脣,眼神裡掠過一絲懊惱。

又失去了一個機會。

已經花了很大力氣控制自己的反應,可是終究不行。

實在是內心深處,對沈夢沉到了極度的憎惡,以至於身體會違背意識,自動做出抗拒。她心底無聲嘆息,臉上卻毫無動靜,專心將畫畫完,將紙一堆,笑道:“好了。”

沈夢沉手一招,紙張懸空飛過來。

看見“婚書”的第一眼,沈夢沉的臉色,此生以來從未這般精彩。

紙有尺半見方,地方不小,短短一排字應該空出很大空白,但現在,這些空白的地方,都畫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抽象詭異的花紋。

錯字連篇的內容。

頂頭一個肥胖的豬,抓着條蛇,身上似乎還有翅膀。

底下兩個似乎是人的東西,左邊一個還不錯,大眼睛女娃娃,用筆圓拙而可愛,右邊一個就詭異了。

黑漆漆一個玩意,頭上長角身後有尾,披了個黑披風,抓了個三叉戟,身後跟兩個牛頭馬面,各自戴着黑白高帽。

這種造型沈夢沉自然不認得,如果君珂那三個死黨在,怕就得趴在了地上。

惡魔的造型,帶着牛頭馬面,牛頭馬面卻頂着黑白無常的帽子一一形象錯位,中西混雜。

還畫了很多似乎是心的東西,就是每個心上面前有彎曲的裂痕。

“這些都是什麼?”沈夢沉抓着“婚書”的手指捏緊。

“標準婚禮請柬格式。”君珂輕描淡寫聳聳肩,“花邊,畫像,粉紅心,丘比特,完美結合。”

“求……,比特?”沈夢沉皺眉,他自然知道那隻黑漆漆的長角怪物八成畫得就是他,不必再找氣受了去問君珂了,但這個什麼求比特在哪裡?

“這隻豬叫求比特?”找來找去終於找對了地方。

“那是豬嗎?”君珂豎眉,“是愛神!小愛神!你看他拿着弓!”

沈夢沉盯着那條拿蛇的長翅膀的豬,心想君珂到底是從哪裡來的?遍地怪物?

“丘比特都認不出,難怪你這輩子沒人愛!”君珂猶自憤憤不平。

四面靜了靜,空氣裡忽然有點窒息感,君珂心底一驚,擡眼一看,暗影裡的沈夢沉,眼神幽暗。

那種涼而冷的眼神,看得君珂心底一顫,然而隨即沈夢沉便恢復如常,淡淡一笑,將“婚書”折起,收在懷裡。

“好好休息吧,等着我們的成親之日。”沈夢沉對她一笑,容色光豔。

“沈夢沉,我有一個結婚願望。”君珂趴在桌上,托腮看着他。

沈夢沉有點詫異地轉身君珂會把這成親當真?

“請你一定要成全我。”君珂笑眯眯仰望他,雙手交握在心口,“我想新娘變寡婦!”

一陣靜默,隨即門重重關上,沈夢沉一揮手,數百名手下圍住了暖閣。

他沒有點君珂穴道一一他的點穴方式比一般高手霸道,君珂已經重傷,時辰久了未必經得起。

不點穴道也不怕她逃出去,君珂沒可能那麼快恢復功力,何況重傷在身回到自己書房,沈夢沉召來高近成。

“找個字跡模仿的高手。”沈夢沉將婚書折起,只留了中間那行字,給高近成看,“把這婚書模仿出來,當然,錯字給我改掉。”

“是。”高近成疑惑地看一眼婚書,領命而去,心想直接拿出去就是,何必費事尋模仿高手?

模仿高手很快找來,將婚書內容模仿完畢,沈夢沉重重賞賜,那人歡天喜地離去,剛剛走到門口,便聽見“哧”的一聲。

這倒霎人低頭看去,看見胸前一截刀尖。

高近成在他身後拔出刀,無聲吹了吹刀尖的血,並不敢多看沈夢沉一眼,趕緊帶上門離去。

他並不認爲這個不相干的人有必要殺害,但很明顯,主子有些心事,不願意讓人知道。

沈夢沉看着他離去,將門關起,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錦囊,打開錦囊,裡面當哪一聲掉出一串東西。

那是一把做工精良的瑞士軍刀。

曾經君珂撲入轎中拿來刺殺他,被他繳獲的戰利品。

這麼久,一直帶在身上。

沈夢沉在燈下,認認真真將那婚書看了很久,半晌,手指慢慢在那大眼睛娃娃臉上撫過。

又瞥了一眼黑角惡魔,輕輕一笑。妖魔鬼怪又如何?只要是強者,就配得這天下一切最好的。

他取出一張油紙,將那鬼畫符的東西小心地包了三層,才和軍刀一起,放在了錦囊裡,再次貼身放着。

隨即他起身,推開窗。

後窗正斜斜對着關押君珂的那個暖閣,燈光映亮窗紙,隱約可以看見一個人影在窗前走來走去,慢慢地伸臂拉腰,似乎在做着什麼恢復動作。

那人全然沒有察覺遠處有人靜默地窺視,已經脫去了外衣,在攏了火盆的暖閣裡,只穿了貼身內衣褲褂,默默地恢復身體。

內衣褲褂雖然寬鬆,但是終究短了些,有些緩慢的上擡動作,隨着舉起的手臂,漸漸衣服被拽拉而起,顯出胸前微微起伏的輪廓,一簇水波般涌起,再緊湊細緻地收束,沉默遠觀的人,眼底因此飛激出浪花。

偶爾也有彎腰動作,重傷的人畢竟動作艱難,卻在努力堅持,腰慢慢地俯下去,腿部的曲線緊繃優美,流水般的滑暢。

沉默遙望的人,突然閉上了眼睛。

雪夜無聲,隔窗遠影。

他在這窗裡據闌遠眺。她在那窗裡心無旁鶩。

卻不知道,是誰,裝飾了誰的風景。

仁化城外的一個無名小村,夜半寂靜,燈火全無,但每間屋子裡,都有人整束衣裝,大睜着警惕的眼睛。

這是堯羽衛目前潛伏的地方。

馬上就要離開冀北前往堯國,一應路線已經計劃完畢,只是戚統領出去了一陣子,說是打探消息,衆人等她回來。

黑暗中有衣袂帶風聲響,一條人影輕輕落地,手裡還拎着東西。

落下的是戚真思,沒有進納蘭述的屋子,卻鑽進了晏希的住處。

只有離羣索居的晏希,他的屋子才只有他一人。她一落地,晏希立即便從牀上坐了起來,平平靜靜地道,“七年零三個月又五天前,你進過我房間,現在你終於又來了。”

他目光灼灼,一副恨不得現在就把戚真思拉上牀的模樣。

戚真思尷尬地揉揉鼻子,將手中的一個小箱子遞過去,道:“七年前我求過你一件事,現在我求你第二件事一一這東西你給我保管好,但不到合適的時機,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

晏希接過箱子,問都沒問便點點頭。

戚真思舒出一口長氣。

如果可以,她當然希望避晏希遠遠的,但縱觀現在的堯羽衛,她能託付的,也只有晏希。

箱子裡的東西,是許霖山交出來的,屬於成王府所有重要的文書印鑑。戚真思先前混進城內,想打探君珂的消息,她當然知道成王府的密道,在密道口無意中遇見了許霖山。

許霖山將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戚真思,也被戚真思要求交出了所有的東西,並安排他在城中原先堯羽衛佈置的暗樁處先躲藏,風聲過後出城遠走。

戚真思拿到了這些東西,現在卻不是使用的時候,文書信物都是死物,兵權在別人手裡纔是關鍵。這些東西,除了一些要緊軍報,和冀北近期的情報她要留下分析外,其餘的都是爲納蘭述而保留,以待將來他奪回冀北再派上用場。

戚真思不敢將這些東西都帶在自己一人身上,想來想去,只有託付晏希晏希收下,她也微徵放心,道:“那我先走,去看看主子。”

還沒走出兩步,身後晏希忽然道:“你最近睡在他房裡。”

戚真思背影僵住,半晌纔開口,聲音霎時陰冷,“那又如何?我以前也經常睡在他房裡。”

“一年零七個月前,你就沒在他房裡睡過。”晏希語氣漠然。

“現在他需要我。”戚真思答得簡單,“晏希,這不是你操心的事。”

“你在不安,猶豫。”晏希靜靜道,“你要做當初大長老要求的事了嗎?”

“晏希!”戚真思霍然回身,眼神陰鷙,“記住你的身份!記住你在天語圖騰前發過的誓言!”

“戚真思。”晏希坐在牀邊,雙手緊緊摳住牀板,仰頭看着她,這冷漠少年,此刻眼底竟然晶瑩閃動,“我們天語,從無只有一個選擇的絕路,你不要一一”

“是還有一條路。”戚真思猙獰一笑,一陣風般捲了出去。

“可是這條路,我若選了,你會後悔!”

小屋裡的爭吵只是一瞬間,下一瞬戚真思砰一聲椎開了納蘭述的門,進門之後就將門給閂上。

納蘭述靜靜睡着,他自昨夜昏倒之後一直沒醒,體內的真氣遊蕩不休,時有時無,雖然沒有走火入魔,卻也看不出好轉的跡象,戚真思努力地等他醒,卻又害怕他醒來之後,一切又換個模樣。

她閂好門,向納蘭述走去,到了牀邊並沒有停,直接甩掉了鞋子,上了牀。

納蘭述靜靜睡着,絲毫不知道自己身邊有人侵入。

戚真思在納蘭述身邊躺下來,睜大眼睛望着帳頂,半晌,一道細細的水流,從眼角滑落。

她沒去擦那道水流,直挺挺睡着,等淚水在冰冷的空氣裡完全乾透,才伸手,拉過身邊的納蘭述,把他的肩,抱進自己懷裡。

幾乎剛剛抱住納蘭述,納蘭述身子就立即動了動,眼睛沒有睜開,胸膛上卻真氣鼓盪,隱約“砰”地一聲。

戚真思受他無意識近身一擊,頓時一聲悶哼,脣角逸出血絲。

她擦了擦嘴角,沒什麼反應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每次要想和納蘭述靠近,就必然是這個結果。

“死小子……她咧嘴笑笑,一把拎住納蘭述耳朵,咬牙切齒地道,”十幾年前天天都是我抱着你睡,那時候你小子拼命往我懷裡鑽,現在怎麼這個德行?難道當真嫌我平胸?”

納蘭述沒反應即使是意識狀態不清,他似乎也有一定的辨別和選擇,拎他耳朵是可以的,碰他身體是不行的。

戚真思放下手,怔怔地嘆口氣,幽怨地道:“誰想佔你便宜?碰一碰也不行麼?你好歹得醒,我們才能走啊!”

她稍徵拉開了一點距離,有點僵硬地靠在枕上,抓着納蘭述的頭髮在掌心揉,低低道:“小珂在城裡呢,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我覺得她不會死,沈夢沉那個混賬,怎麼捨得讓她死?什麼小妾什麼絞死,都是胡扯!他兩人明明就是同脈之體,不然小珂也不會自盡,哎…這麼個烈性子,你喜歡這麼個烈性子,我也…”

她停住,眼睫垂下,眼神有點幽黯,隨即又振作地笑了笑,“剛纔我想去救她,可惜現在的成王府,還真是不容易進,書房裡的那個地道,給許霖山用過一次,必然會被沈夢沉發現,萬萬不能用第二次,別的地方雖然還有地道,卻離沈夢沉太遠,出手救人只能一次,一旦被沈夢沉發現就前功盡棄,我想過了,等你醒了,你們先出發,然後我再…,她停住了,再次把了把納蘭述的脈,她每次把他很多次脈,自然知道他沒醒,不然也不敢和他說這些。”

“他們嘴上不說,但其實都背後罵我隱瞞消息無情無義。”戚真思嘴湊在納蘭述耳邊,悄悄道,“可是我告訴你了哦,你聽不見,可不關我的事。”

納蘭述沉睡不動,戚真思放開手,靜靜坐起,頭埋在膝蓋上,抱緊了雙肩。

這個桀驁兇厲的女子,此刻靜室冷月下,背影看來竟有幾分孤涼。

半晌她回頭看看納蘭述,又看看天色,想了想咬牙道:“說不得用強一回。”

手一伸,搭住了納蘭述背部風池、大椎、肺俞三穴,按在穴道上的手指用力,就要將納蘭述拉近自己。

納蘭述霍然睜眼。

那雙明澈又幽邃的眸子一睜開,瞬間光芒爆射,直直盯着戚真思,目光似警惕似陌生。

“滾開!”

戚真思一驚,手上力道卻未鬆,還要再加一把力,納蘭述突然張開嘴。

噗地一股氣流噴出,害面如刀,戚真思向後一仰手一鬆,納蘭述振臂抖肩,一股雄渾力道,剎那間將戚真思推了出去,砰一聲撞在門上,去勢猶未絕,竟然啪地撞破門板,穿門栽在了雪地裡!

戚真思脣角殷紅,倒在地下一時竟不能爬起,堯羽衛聽見聲響都撲出來,看見這一幕頓時呆了。

“老大,怎麼……,”

人人眼神古怪這造型奇特啊,老大衣衫不整,還沒穿鞋子,被主子從房裡給扔出來,這這…

“看什麼看?”戚真思頭一揚,“我去強姦他!沒成功,就這樣!”

她這麼一說,堯羽衛們曖昧的臉色反而立即正經了一哦,兩人一起練功來着。

對堯羽衛這種生物,有時候就是要反着”

戚真思支撐着爬了起來,臉色潮紅,她這一兩天已經幾次這種待遇,也受了點內傷,當下讓堯羽衛補好納蘭述屋子的門,回自己屋裡療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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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她剛一離開,已經又閉上眼睛的納蘭述,突然又睜開了眼睛他眼神還是剛纔那種發直卻又極有力度的目光,那樣狠狠看了屋頂半晌,眼睛裡漸漸透出點奇特的迷濛和疑惑之色。

此刻內息澎湃,卻時有時無,而腦海裡也是一樣,似有無數光彩繚亂,難以辨明,耳邊有無數聲音迴旋,哭泣呼喊,最後漸漸凝成幾個破碎的字,落入意識深處。

“……,小…同脈…城內……,絞死…”

納蘭述怔怔坐着,沒能把這幾個字串聯成一個完整的脈絡,卻直覺地坐起身,無聲無息套上了外袍。

他下牀,找到自己的武器,佩在身上,身邊有面鏡子,他瞟了一眼。

鏡子裡的人臉色蒼白,眉宇徵青,憔悴而消瘦,甚至下巴還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這個人看起來有點陌生。

納蘭述只瞟了一眼,便沒有再看,他的腦海裡現在什麼都沒有,只盤桓着那八個字,而那八個字,就像魔咒捆住了他,令他覺得,必須要離開,去城內。

衣袖一拂,後窗無聲無息開了。

他暈了一天一夜,最瞭解他情況的戚真思都說過他暫時不能醒,堯羽衛都有點大意,幾個衛士來來去去,專心修門板,帳簾半卷着,偶爾看一眼,只看見腳頭半截被窩,還以爲他在。

納蘭述身形一閃,便從窗子裡越了出去,沒入黑暗中。

天光亮起,正是開城門的時辰,一大早士兵去開城門,推到一半推不動,低頭一看,一個男子靠城門睡着。

“哪來的傻小子,半夜在城外睡覺,也不怕凍死!”那士兵罵了一聲,卻還算好心,椎了椎這男子,“起來!起來!開城門了!”

那男子擡起頭來,一張染了霜的臉,眉毛上都結了冰晶,那士兵怔了怔,只覺得這人雖然憔悴蒼白,可真是好看,但後面排隊的人羣讓他煩躁起來,也沒仔細看,便道,“進不進?快點!”

那男子起身,默不作聲進了城,士兵看着他的背影,咕噥一句,“怪人‘”

半個時辰後,一騎快馬送來了幾張文書,士兵們一見來人馬匹上的標誌都恭敬地躬身這是成王府的人。

“把這些張貼在城門上,快。”來人扔下一卷紙,策馬而去,往其他地方去派發張貼了。

士兵們撿起紙卷,好奇地翻看,卻是一張婚書,還有幾張懸賞捉拿的畫像,畫像上鉅額賞金,令這些貧苦士兵眼睛放光。

“抓到一個,就發財嘍,也不用在這裡苦哈哈捱日子了。”衆人隨口打趣,將婚書和畫像都貼在城門上,百姓立即好奇地圍攏來。

那個開門的士兵也在其中,抱着臂先看那婚書,“君珂沈夢沉結璃之喜?這都誰?兩個名字都有點熟啊?”

再看那畫像,其中一張他一眼掠過,正要走開,霍然又回頭,飛快地湊上去,仔細看了幾眼。

“是他!”

士兵呆在當地,傻了。

人竟然給自己放進來了!

這隻能說太巧,納蘭述並不是得到婚書消息而來的,他到來在前,沈夢沉張貼畫像和婚書在後,遲了一步。

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在城門懸賞畫像,就是因爲沈夢沉並不認爲,堯羽衛和納蘭述,會立刻奔入城內救人,只要戚真思在,她會用盡辦法攔住納蘭述。只有婚書出現,戚真思纔可能攔不住。那時再張貼也不遲。

可以說沈夢沉的推斷不錯,但世上事從來不按人力計算而行,意外,永在發生。

沈夢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納蘭述現在的奇異狀態,導致戚真思也沒能攔住他。

那士兵愣在那裡,思考着是立即報告長官這個首犯已經進了城,還是隱瞞下這消息?

他看看畫像上的賞銀格,吞了口口水,無限懊惱一鉅額賞金已經和他擦肩而過,因爲就算城內的人抓到納蘭述,也不再是他的功勞,反而他有可能因爲誤將要犯放進來,而受到殘暴的黑螭軍的懲罰。

“李德,在想什麼呢?有什麼發現?”一個城門官走過來,看了他一眼。

那士兵打了個顫,搖了搖頭。

“沒有。”

納蘭述自然不知道城門這裡,一個人的想法,令他逃脫了一次危機,他此刻正站在城內一條街道前,隔着熙熙攘攘圍觀的人羣,看着牆上剛貼上的一張紙。

“君珂沈夢沉,今予結縭之喜。願琴瑟合御,百年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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