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聲悶響凌厲兇猛,老拳擊在了姜雲澤的下巴上。
姜雲澤一句“所……”始終沒能說完,整個腦袋被打得向後猛力一仰,頸骨發出一聲可怕的嘎吱聲,讓人以爲瞬間就要折斷。
這一拳的力道和速度,已經遠超剛纔君珂給出的任何一拳一腳。
姜雲澤完全被打蒙了,維持着那個後仰的姿勢,定了足足半刻鐘,才從齒縫裡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你……你怎麼……”
“我怎麼打得這麼漂亮是吧?”君珂吹吹拳頭,一臉嫌惡,“每次看你這張臉我就有打死的衝動,打完之後我又有後悔的衝動,太噁心!”
“你……你沒有……”姜雲澤腦子裡只剩了絞成一片的糨糊,根本聽不懂君珂在說什麼,只固執着那個不可置信的念頭,“爲什麼……”
“爲什麼?爲什麼我不受影響?”君珂擡起頭,環顧四周,眼神落在塔下碧湖上,掠過微微一絲感激,“你聽過師父的武功,能傷得了徒弟嗎?”
姜雲澤霍然瞪大眼睛。
“不……不可能……”
“大光明心法。”君珂一笑,“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我只有一部分大光明內力,卻沒有真正接觸過大光明的心法文本,但是今天,你幫我補上了。”
從白塔第四層到第十層,就是大光明心法的第一層到第七層。佛門至上心法,到今日君珂終得圓滿。
佛門心法不得外授,君珂卻以這樣的方式,獲得成全。
姜雲澤眼眸睜得越來越大,死死盯着君珂,她希望君珂是在強作支撐,希望君珂還是在詐她,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自己一番苦心算計,不會反爲他人做了嫁衣,然而面前的君珂,神閒氣定,精氣飽滿,甚至臉上隱隱現出一層晶瑩聖潔的光輝,明珠般耀人眼目。
姜雲澤越看越絕望,眼前一黑,一口血狂噴而出。
“蒼天……無眼……蒼天……絕我!”
巨大的懊悔如巨石砸在她心底,砸得她一口口嘔血,原本她有機會走的,完全來得及逃出鄂城,就算不走,她的副相府邸裡也有各種機關和準備,尚可一搏,是她貪心,被仇恨驅使,一心要看見君珂死在她面前,爲此不惜以重傷之身,孤身對上君珂,不惜忍受君珂的折磨毆打,從一層踢到十層。
咬牙苦忍,只爲將君珂誘入陷阱,只爲了登上塔頂之時,看君珂失去一切,輾轉呻吟,被踏於她腳底!
然而依舊是她,輾轉呻吟,伏於自己的血泊之中!
她白受了這許多苦,還要賠上性命!
“好……好……”她掙扎着,攀着欄杆,再次顫巍巍地站起來,君珂有點訝異地看着她——這再生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姜雲澤的身體似乎經過了改造,看似破爛拼湊,卻韌性非凡,常人受了她這麼重的傷,不說死去也完全喪失行動能力,她居然還能站起來!
“君珂……”姜雲澤血跡斑斑的手,死死抓住欄杆,支撐着身體,“……我……無話可說……天意……天意……”
君珂譏誚地看着她,眼神裡沒有憐憫。
“無論如何……君珂……”姜雲澤喘息幾聲,露出一抹淒涼的笑容,“是你……搶了我的……未婚夫……是你……先對不起……我……”
“納蘭從沒承認過你是他未婚妻。”君珂淡淡道,“更何況,當日燕京城門上,郡主娘娘你已經對着大燕軍民,自動解除婚約了。”
“……事已至此……”姜雲澤慘淡地搖頭,“……沒什……麼……好說的……說實話……我……喜歡過……他……我沒想要殺他……黃沙城……我以爲是你……去的……誰知道他……”
君珂冷然看着她。
“……納蘭……他不在我手……裡……我騙了你……不過我知道……他在哪裡……他在……”她聲音漸漸低下去,依靠着欄杆,眼白一點點翻出來。
“他在哪裡?”君珂神色一緊,下意識湊過來。
“他在……”姜雲澤忽然一把抱住君珂,用勁全力向後一倒,“去死吧!”
“啪!”
欄杆斷裂,尖聲嘶叫撕裂夜色。
一條人影翻翻滾滾墜下,不斷地撞在白塔突出的檐角上。
十層之上,只剩了一個人影,閉目仰頭,巋然不動。
夜風拂起她長髮衣袂,她凝立的姿態安靜如石雕。
君珂閉着眼睛。
她的手,還維持着一個推出的姿勢。
在剛纔姜雲澤抱住她,異想天開要與她同歸於盡那一霎,她的手,毫不客氣地拍在了她的胸膛,將她拍下了高塔。
這是她兩世生存,第一次殺人。
她原以爲這一生,她會恪守前世生命至上的信念,即使遭遇再多的逼迫和爲難,也不會凌駕法律,未經審判親手奪人性命。
就算她明白如今這個時代,法律屈服個人意志之下,強權就是法律,指望審判不如指望自己的拳頭。她依舊不肯輕易讓自己手染血腥。
然而今日,她終於越過了那一層原則的約束。
深惡痛絕,無可饒恕。
手掌輕飄飄推出,落一個沉重的結果,姜雲澤身子撞破欄杆向下墜落的那一霎,她的心也呼嘯墜落,翻江倒海,巨大的衝擊令她不願眼睜睜看着那一幕,閉上了雙眼。
這一閉,使她沒能發現底下的一點異常。
白塔的飛檐,比尋常的塔要寬,而且造型奇特,越往下越寬,君珂推出姜雲澤時的力度,因爲第一次殺人有所不足,以至於姜雲澤不斷撞到底下的檐角,這種撞法,不等落地,她的身體就要支離破碎,死得不能再死。
她落下去的時候,白塔第一層,有個人忽然從紅門教徒傷兵羣裡站起身,開始往上走。
他坐在教徒羣裡的時候,還毫無特別之處,一站起來,那種起身的姿態,尊貴慵懶,帶着神秘的黑夜的魅。
四面的教徒立即恭謹地散開,其中一個眼神發木的教徒,也開始跟着他離開。
那人往上走,他走路的步態也是很特別的,輕,幽魅,韻律奇異,像習慣在黑夜潛行。
他走得似乎很慢,但轉眼就消失在二層,出現在六層。
他站到六層窗口,手一招,站在他身後的眼神發木的,穿着和姜雲澤一模一樣衣服的黑衣人,無聲無息倒地。
那人手掌在這倒地的黑衣人身上從上到下迅速一拍,那黑衣人渾身頓時支離破碎,不辨原狀。
此時風聲呼嘯,姜雲澤正撞到六層,那人立在窗口,看見姜雲澤撞落,伸手輕輕一招。
姜雲澤的身體,彷彿被牽了線,呼地一聲被吸進了窗。
那人另一隻手,同時將被他拍散的黑衣人送了出去,臉朝下墜落。
這交換的動作,快如閃電,又被寬檐擋住,又在夜裡,底下仰頭看着的君珂屬下,都沒有察覺。
黑衣人墜落下去,砰一聲落在石板地面,摔得肢體粉碎,難覓原形。
這裡黑衣人夾住了姜雲澤,無聲無息,再次退入樓下。
隨即他手一揮,那些紅門教徒突然打開塔門,衝了出去。
底下堯羽雲雷一直注意着塔頂,眼見有人摔下,都緊張地一擁而上查看,因爲君珂和落塔的人都是黑衣,衆人都舉着火把努力辨識,眼見紅門教徒撲出,幾個首領都無心出手,派了兩隊人去攔,誰知這羣人手段詭異,衝鋒勇猛,不畏生死,在接連死亡十來人之後,還是有幾個人撕開缺口,逃了出去。
此時晏希等人也無心去追,因爲君珂下樓來了。
君珂在地下那具屍首前盤桓了一下,她實在不願意面對自己此生第一次親手殺的人,何況那屍首狀況也太慘,本來姜雲澤落塔之前身體就已經支離破碎,再這麼一路碰撞摔下來,眼睜睜看着,衝擊力太大。
她瞄了一眼大概形態,就揮揮手,道:“火葬。”
古代風俗是土葬,她選擇火葬,是十分謹慎了,生怕姜雲澤妖異,還能從泥裡爬出來。
空地上點起火堆,屍首扔進去,劈啪作響,發出一股難聞的焦臭,但所有人都沒離開,堅持着看見屍首化灰,才撤出白塔。
實在是姜雲澤這個人,給堯羽雲雷印象太深,寧可多忍耐一刻,也要眼看她骨化飛灰才放心。
君珂離開時,深深對碧湖之上,看了一眼。
那裡湖面如鏡,波紋不興,遠遠似有一葉白舟,無槳無篷,隨風悠悠遊蕩。
天黑距離遠,看不清其上是否還有人,只那一葉扁舟,悠然來去,襯四面美景如畫,空靈清靜之意,正在畫中。
君珂沒有靠近,原地輕輕一躬。
你默然相助,我遙遙感激。
隨即她轉身,再不回顧。
……
湖面上突然起了一陣風,將一襲似絹非絹的白色衣角拂起。
那般清透的色彩,疏朗得透過這夜明澈的月色。
衣角被一隻修長潔淨的手輕輕按住,那人手扶膝前,望着白塔的方向,和白塔之下帶人遠去的少女身影,微微一笑。
那笑容,是冰晶裡的花。天光裡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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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不遠處的樹林裡,冬日這裡的樹木依舊蔭翠長青,地面竟然還有茸茸的青草。
風過細草起伏,仔細看來卻不是起伏。
像是整個地面在動。
那是因爲,地下自有玄機。
“主子……”地下一處臨時挖就的地洞裡,站着三五個人,其中一人正在低低詢問,“這個女人已經完全沒用了,您爲何……”
一個黑袍男子,淡淡負手彎腰看着地下一動不動的姜雲澤,聞言擡頭,露出一點笑意。
那雙眸子在黑暗的地洞裡,那般婉轉地微微挑起,轉掠之間豔光媚色,自在風流。
明明是宜嗔宜喜的魅惑眼光,四面的人卻立即凜然恭敬,低下頭去。
沈夢沉。
應該在冀北或者青陽繼續他的大業的沈夢沉,此時竟然在西鄂。
“你們以爲這女人是個廢物?”他笑吟吟踢踢姜雲澤,“是,對你們來說是廢物,對我來說不是。”
他蹲下身,細細看姜雲澤血肉模糊的臉,手指在她頸下一分灰色細線上掠過,“再生散的第一個使用者,對於我的藥物研究有很大作用,我發現她在使用再生散後,身體韌性超過尋常,所以即使死了,我也需要她的身體,看使用過再生散的身體,是否在某些地方發生了變化,如果能因此提煉出更好的藥物,也算不虧了她對我的奉獻。”
他身邊紅門教徒們都垂下頭,掩飾住驚恐不忍神情——誰都知道,一旦落入主子之手,成爲試藥者,是紅門教中最殘忍的下場,不僅不再是自己,不再是人,還要經受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苦痛折磨,人間之慘,莫過於此。
很多紅門教徒任務失敗,害怕接受懲罰,寧可自殺毀去屍體,也不願成爲試藥者。
姜雲澤沒有呼吸,或許只有這個狀態是最好的,在混沌中墮入黑暗,永不超生,直至死亡。
“走吧,冀北還有咱們的事要辦,現在的西鄂,只能放手了。”沈夢沉揮揮手,眼角瞄過皇宮的方向,露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君珂,你運氣可真好。”他輕輕道。
有人用麻袋裝起那身體,負在背後,一行人改成普通民商裝扮,無聲無息,遁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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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珂也曾派人將樹林進行搜索,想要找到逃竄的紅門教徒的下落,並囑託殷山成,作廢當初姜雲澤任副相時,下發的所有通關路引,加強搜查,阻止紅門教徒出境。
可惜沈夢沉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又毫不吝惜屬下生命,等到上頭命令層層傳遞下來,他早就回了大燕。
君珂現在的心思,也不能全部放在追索紅門教這事上,她要找到納蘭述,在找納蘭述期間,對西鄂做了整合。
近衛軍在殷山成勸說下投降,君珂正式佔領京城,包圍京城的王城軍在反應過來城內不是近衛軍造反之後,對京城展開攻擊,但已經無法和近衛軍以及君珂的雲雷堯羽合軍抗衡,何況之後血烈軍和冀北鐵軍趕到,裡外夾攻,全軍潰敗,最終也只能屈服。
權雍柏急怒歸心,當日便駕崩,權氏王族有繼承權者都喪命,其餘血緣稀薄者,被髮送到偏遠的西部面對大海。西鄂都城歸君珂之手,但君珂一個外來人,也不太可能去坐那個王位,她也無心去做,和殷山成商量後,最後決定扶濮龍進上位。
濮龍進是前任天南王私生子,前任天南王和權氏皇族本就有姻親關係,濮龍進和權氏王族也就有了七拐八彎的血緣,經大祭師推算,濮龍進應該可以算是權氏先祖第三百八十二代孫,他的祖奶奶的弟弟的女兒的小叔子的表弟也是權家人。
濮龍進對天上掉下來的王冠不知所措,他一心所想只是報仇,內心裡還隱隱有點奪回天南王寶座的意思,但怎麼想也想不到,一頂比天南王王冠更大的皇冠,會突然落在他的頭頂。
當初寶梵城人市上等待了一年多的落魄男子,終於等來了人生裡最大的登頂。
在他登基之前,他和君珂以及殷山成三人,密室相對,進行了一夜商談,這一夜,在西鄂史書上沒有記載,私下裡卻有個戲謔的說法,叫“分餅之夜”。
一塊西鄂大餅,按照各自的利益和意願,經過不算太艱難的談判,分成了三塊。
一塊是濮龍進的王位,以血脈稀薄的王族旁系登基。但他面臨的並不是鐵板一塊的西鄂天下,相反,因爲京城動亂,權氏倒臺,各王覺得機會來了,搶先發動了戰爭,西鄂如殷山成所言,陷入四分五裂戰火之中。
一塊是殷山成的永世不替的爵位,濮龍進發下血誓,殷家從此世代爲祭師,與王族共存亡,殷山成要的家族不滅永享榮華,終於達成。
一塊是君珂的對西鄂的實權掌握,濮龍進以君珂扶植之功,封君珂爲西鄂攝政王,全國兵馬總帥,負責對諸王反叛的剿殺鎮壓。西鄂方面私下承諾,冀北聯軍幫助平定諸王后,君珂和納蘭述名下所有武器輜重糧草所需,由西鄂供給,直至君珂不需要爲止。君珂同時要走了西鄂北海州,北海沒有海,甚至有點貧瘠,但那裡緊靠羯胡,臨近一座山脈就是羯胡野牛族的地盤,君珂心中還有一個打算,在看到牛一們的戰鬥力之後,她想將羯胡第一猛族也收歸麾下,所以開口要了那塊地方。
濮龍進一直擔心她會要去最富饒的天南州,以此刻君珂的強勢兵力,她要什麼他也只能送上,聽見君珂要北海,頓時鬆了口氣。
在濮龍進想來,君珂現在的一切榮銜都是虛銜,她不會在西鄂停留,總是要離開的,到時候,西鄂還是他的西鄂,他不會一輩子做傀儡。
真的是這樣麼?
不管現在情形怎樣,大餅分完,皆大歡喜。
西鄂本就準備好了和諸王的決戰,京城動亂傷的只是王宮和皇族,根本不失,如今再加上君珂的三十萬精銳軍隊,對付那些本就面和心不合的諸王軍隊,幾乎可以說犁庭掃穴,摧枯拉朽。
君珂還用了點小手段,比如私下交聯某王,暗示裡應外合助他奪取王位啊,比如針對諸王不同的性格,在諸王之間玩離間分化手段啊,效果甚佳,幾乎每一天,王族聯軍的力量都在削減。不斷髮生火併和拆夥。
向來利益聯合體,多半一盤散沙,敗亡是遲早的事,只不過君珂等不及,加快了這一進程而已。
但所有的戰爭,君珂都沒有全部投入自己的兵力,無論濮龍進怎麼心焦催促,每天三次跑到她的宮殿詢問出兵時期,她依舊不急不忙,依舊以西鄂士兵爲主力,讓這場內戰轟轟烈烈進行,她慢慢消耗着西鄂朝廷和諸王之間的兵力,在他們即將兩敗俱傷之時纔出來力挽狂瀾,以己方極少的損失,來達到最合適的戰果。
戰爭雖然在繼續,但現在已經可以推算出日後西鄂的局勢——朝廷和諸王,兩敗俱傷,兩方兵力大減,一旦左側堯國和右側羯胡加以夾擊,便有滅國之危。
君珂要的就是這樣。
她要西鄂,成爲將來納蘭述的後花園!
一個強盛的西鄂,不會甘於誰的麾下,她君珂一旦帶兵遠走,濮龍進殷山成羽翼豐滿,遲早翻臉不認人。
什麼擁戴之功,都不抵實在的皇權重要!
一國立國之本在於軍,讓西鄂在軍事上衰退,從此永遠不能直起腰來,不得不依附於強國,纔是她的目的。
當然,這裡有個分寸把握,不能留下太多,但也不能消耗太過,以至於西鄂分分鐘被滅國,左側堯國現在雖然在內戰,自顧不暇,但右側還有個羯胡呢,再說不定,大燕如果從和東堂南齊的摩擦中抽出身來,也會趁火打劫呢。
維持住西鄂的適當兵力,在她奪得堯國之前,保證西鄂的基本穩定,這個平衡說起來簡單,卻完全以西鄂一國爲博弈,君珂所住的宮殿裡,輿圖沙盤堆滿一屋,地圖上代表朝廷軍隊和諸王軍隊的各色箭頭,扭纏在一起,讓人看了要發瘋,全部的戰局君珂都必須掌控,她必須根據各處戰場的局部變化,不斷髮布各種命令調派,除了關於尋找納蘭述的情報她會立即去聽,其餘時間她都對着讓人看暈了的數字圖形,日夜推演,苦心操盤,她的操控軍隊能力被逼得進步得一日千里,卻也差點熬出了白髮。
君珂熟練地玩這些手腕,倒引得麾下將領嘖嘖讚歎,衆人心目中,君珂作爲精神領袖的意義,勝過于軍事領袖。一直以來,各種行軍和作戰方略,都是納蘭述的主意,如今君珂在納蘭述失蹤之後種種舉動,卻也展示了她的大局觀和軍事才華,衆人都有驚喜。
驚喜之後又是憂愁——君珂太拼了,每天只睡兩個時辰,據服侍她的宮女說,這兩個時辰她也經常驚醒,每次醒來都要對着一塊寶石發半天呆,寶石紅光明亮,映得她臉色反而蒼白。
爲此衆將難免不安,納蘭述遍尋不着,已讓人覺得凶多吉少,君珂要再倒下,後果不堪設想,便推舉柳咬咬前去開解。
柳咬咬到君珂的殿中,等了半個時辰,君珂都沒說話,不是她不理柳咬咬,而是她清瘦的身子,扒在巨大的地圖上的專注神態,讓人不敢也不忍打攪。
好容易等君珂坐下來看軍報,柳咬咬才笑道:“君珂,別這麼拼命,你可是我們主帥,你倒了,我們怎麼辦?”
“我倒覺得,”君珂頭也不擡,淡淡道,“讓自己不停忙碌,我纔不會倒下。”
柳咬咬頓了頓,只好轉開話題,和她討論軍報,笑稱從今後自己可省事了,又問她從哪學來這些,怎麼對西鄂諸王的情形這麼清楚?這一句問出,正在埋頭看軍報的君珂,手指一頓。
少女端坐案前,慢慢擡起頭來,日光的陰影流光轉側,她籠罩在光影下的下頜,薄透如玉。
柳咬咬心中一震,這才發覺短短時日,君珂雷厲風行,全軍愛戴,威儀日重,很少有人當面審視她,因此竟然沒有發現,她瘦了許多。
“我是不懂的。”君珂沉默半晌,才輕輕答,“這都是納蘭以前教我的,早先我剛接手雲雷軍,他教我沙盤推演,說怕雲雷以後會被抽出去打仗,我必須會這些,我沒興趣,他就把我頭髮栓在椅子上,我一動就醒;後來我們開始逃亡,還沒出大燕,他確定要經過西鄂和羯胡時,已經將西鄂局勢,還有西鄂諸王之間的情形和我討論過。當時我說,我們只是借道,未必需要了解這些,更沒必要對付他們,用不上。但納蘭說,世事千變,根本沒有一定之規。行軍在異國土地,四周都是敵人的軍隊,怎能不瞭解敵人的軍力佈置、爲政風格、首領性情、國家局勢?萬一軍情變化,也不至於措手不及。有備者無患,成熟的將領,永不打無準備的仗。”
柳咬咬頻頻點頭,深以爲然,君珂慢慢站起身,支着桌案,剛纔淡淡驕傲的語氣,漸漸轉爲悵然,“可是他千算萬算,如此縝密,卻怎麼沒算到,自己命中那一劫……”
柳咬咬扶住了她的肩,手掌下有些堅硬的觸感,讓她心底嘆息,臉上卻揚起融融的笑,拍拍她道:“別這樣,對納蘭述有信心點,姜雲澤困不住他,這世上誰也困不住他,西鄂方面已經全力去尋找,很快就有消息的。”
“已經七天了……”君珂仰頭,用手捂住眼,“他如果沒事,爲什麼沒有立即回來?我攻打西鄂京城,和諸王鬥得轟轟烈烈,就是要讓他無論在哪裡,都能知道我在哪裡,可他爲什麼不回來?”
最後兩個字帶着哭音,一聲破碎的哽咽壓抑在手掌下。
柳咬咬沉默,半晌,一把將君珂攬進了自己的懷裡。
君珂的眼淚,嘩啦啦落下來。
這是她自納蘭述失蹤後第一次哭,這個平常其實還挺愛流淚的少女,在納蘭述失蹤之後,一直堅持到現在,終於在柳咬咬的懷抱裡崩潰。
她抓緊柳咬咬的領口,哭着問她,“他爲什麼不回來?”
她搖晃着柳咬咬,聲聲哽咽,“我把西鄂搶在手裡,想要將來交給他,他爲什麼不回來?”
她撲在柳咬咬懷裡,用頭抵着她的胸口,用力問她,“黃沙城找了十次,西鄂的每寸土地都快被翻過來,那麼大動靜找他,他爲什麼不回來?”
柳咬咬心中酸楚,輕輕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背脊,並不阻止君珂的粗魯,君珂需要發泄,她願意提供自己豐滿的胸。當然僅此一次。
“你說,你說!”君珂忽然擡起頭,瞪大眼睛,淚水盈盈裡眼神驚恐,“他會不會是不是不回來,而是回不……”
“啪。”
柳咬咬一個掌刀,砍在了君珂的後頸上。
君珂無聲軟倒,柳咬咬趕緊把她接在懷裡,一邊噓噓地吹着手掌,低聲罵:“砍得好痛!武功這玩意就是難學!得找小柳要藥去敷。”
說到這裡她又迅速笑了,爲找到一個天經地義折騰柳杏林的理由,而心情愉悅。
一低眼看見淚痕未乾沉睡的君珂,這嘻嘻哈哈的少女又露出憐惜的神情,嘆口氣道,“你這是折騰誰呢?這話能讓你說出來嗎?你說出來是砍自己一刀呢不是?還是給我趕緊倒下吧。”
她把君珂抱起,以爲會很吃力,結果覺得完全可以勝任,這感覺又讓她嘆口氣,一邊扛着君珂往寢殿送,一邊對着殿頂大喊一句。
“納蘭述,你小子再不回來,你家水嫩嫩的杏子,就要變成杏核兒啦!”
……
西鄂大刀闊斧的動靜,不可避免地傳入臨近各國,新任攝政王君珂的名字,也因此終於正式在大陸政治舞臺上亮相。
君珂以前在大燕的風雲,只是局部的精彩,畢竟在消息閉塞的古代,一個國家武舉的一個狀元,或者說一個新提拔的統領三品官,說到底還是小人物,是很難蜚聲海內外,令各國同時注意的,這和現代人即使通訊發達,也未必熟悉國外哪個軍隊的將軍一樣。
但隨着她迅速介入西鄂局勢,並強勢崛起,展現了足可掌控西鄂一國的能力和實力,各國的眼光,便不由自主投向這塊稍嫌貧瘠的陸地。
東堂。
雕樑畫棟的府邸,熱氣騰騰的蒸鍋。
蒸鍋前準備調料的少女霍然回頭,軟綿綿飴糖似的嗓音居然都變了調,“什麼?君珂?西鄂攝政王?真的?”
一連四個問句,隨即她啪地掀開鍋蓋——她已經忘記先前自己再三囑咐過,時辰未到,絕不可掀開鍋蓋的要求了。
她抓着鍋蓋,頂着外面的雨,連傘都來不及拿,一溜煙地穿過迴廊,直奔自己的臥房,將丫鬟推出屋外,迅速搜刮了所有的金銀細軟,連鏡子上鑲嵌的寶石都不肯放過,統統撬了下來,又把滿屋子的吃食,打個大包背上。
然後她揹着這些東西,二話不說,打開後窗。
然後她頓住。
然後她蹲在窗子上,維持着一腳上一腳下的姿勢,不能動了。
對面那個人,不急不忙地過來,一把拎起她,順手往牆上某個釘子上一掛,在旁邊貼了塊牌子,施施然走了。
隨即一大羣衣甲鮮明華麗的士兵奔來,將“活告示”團團圍住,恪守看守職責。
風大,牌子嘩啦啦響。
上面寫着,“違禁物品,嚴禁出關”。
南齊。
“做了攝政王?”長身玉立的少年,負手立於堂中,難得有了一絲淡淡笑意,“嗯,看不出來,最厚道的,在這混賬世道,居然也能活得不錯。”
那少年一回身,眉目秀朗,有種中性的美,說話聲音卻是女子的。
她想了想,開始向外走,冷哼道:“找她要狗。”
身後忽有人拉住了她的袖子。
“放手!”
“粗魯,真粗魯,不要傷了我嬌嫩的肌膚。”
“叫你放手!”
“太史闌。”身後那人忽然正經起來,“你忘記你答應我的事了嗎?”
太史闌腳步頓住,冷峻的神色出現微微變化,半晌,仰起頭。
這硬朗如男子的女子,眼神裡,竟然出現一絲微微的無奈,和嘆息。
大荒澤。
葡萄美酒碧玉杯,九鼎銅爐龍涎香。
極寒天地,華麗殿堂裡火盆熊熊,溫暖如春。
深金厚絨地毯華貴富麗,上面開着更爲熱烈的紅色花朵,毯上女子,白玉肌膚,媚眼如絲。
兩個少年,跪在她腳下,專心地給她染腳趾甲,蔻丹鮮紅,腳踝雪白,如十瓣鮮花。
“攝政王?”她吹吹手指上剛剛乾了的花汁,着迷地欣賞自己美妙的手指,“嗯,小透視,肯定是我的國師幫你當上的,就憑你自己,不被人吃了就不錯了。”
她幽幽嘆口氣,縮進溫暖的獸皮毯子裡,哀怨地道:“好冷,怕出門,你就好自爲之吧,咦……我的國師呢?怎麼還不回來?”
她的柳眉漸漸豎起,突然又吃吃一笑,春水般軟了下來,張開懷抱,對着空中某個假想的幻影,呢聲道:“來,小乖乖,讓我撲倒你……”
……
幾國裡因爲君珂導致的異動,此刻還傳不到西鄂這裡,正如那三人,都因爲各種原因,不得不耽擱腳步,君珂也有她自己的事要做,現在無暇想到其他。
在西鄂尋找了一個半月,也作戰了一個半月,戰事倒是如火如荼,形勢一片大好,諸王軍隊,敗亡指日可待,但尋找,卻始終沒有半點消息。
所有人內心裡都已經絕望,但不敢將那份絕望說出口,所有人觀察着君珂的舉動,佩服她在這樣一日日的煎熬中,竟然還站着,發佈命令,安排政事,一切有條不紊,一切不帶感情,像有序卻沒有靈魂的機器。
君珂瘦得已經快要令人認不出她來,爲了等納蘭述消息,西鄂皇宮爲她改了規矩,每天四更便開了宮門,因爲那是第一批夜間信使回報的時辰,而關宮門也延遲一個時辰,因爲君珂還在等最後一批信使。
每天早晨她都興沖沖爬起來,告訴自己——今天一定有納蘭述消息,也許他就站在宮門前等我!
但她這麼告訴自己,卻不敢到宮門前等候,便派宮女去那裡,又不說去幹什麼,以至於每天都有宮女傻傻地站在那裡,對守門侍衛的詢問一問三不知。
每天晚上,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和越來越絕望的等待,她在衆人再三勸說下爬上牀時,都會告訴自己——明天他就回來了,一定會!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每個今日都是希望,每個明日都是煎熬。
心在油鍋上,反覆煎炸不休。
有多少精神意志,經得起這樣漫長無望的等待。
所有人都知道,時間越久,希望越渺茫,而如果真的納蘭述從此回不來,難道冀北聯軍,便永遠在西鄂耽擱下去?
這一日,繼黃沙城事件一個半月後,清晨。
君珂起牀,沒有如常一般打發宮女去看門,而是怔怔在殿中站了半晌,將自己身邊所有的東西收拾好,隨即命人請諸位將領。
人齊後,她一句話石破天驚。
“今日開拔,前往羯胡。”
衆人長吁一口氣,覺得解脫,但看見她空洞的眼眸,又覺得疼痛不忍。
君珂做這個決定,意味着她已經徹底喪失希望,離開西鄂,不再尋找納蘭述。
意味着她將揹着納蘭述留下的重任前行,從此後她是寂寞孤獨,一抹遊魂。
留在西鄂一日,還可以假想納蘭述還在,還可以藉着尋找他,給自己渺茫的希望,哪怕那希望日日削薄,如飲鴆不可根治,終究可迷幻一時。
將他從此拋在身後,纔是最難面對。
由來放棄最疼痛,不得不爲。
君珂做出這個決定,便再不猶豫,她留下了柳杏林和柳咬咬,在西鄂朝廷內任職,一方面不願意他們兩個不會武功的人,隨軍經歷艱險長途跋涉,另一方面,西鄂朝廷之內,她需要留下人,幫她這個馬上要走路的攝政王,執行一些事先擬好的政策。
兩支柳的官職就是“攝政王發言人”,君珂自創的,並在當初分大餅時候便已經提出,濮龍進和殷山成都不知是什麼玩意,雖覺不妥,但當時形勢比人強,需要君珂助力,也便答應了。
在君珂的要求裡,柳杏林在西鄂,可以貫徹攝政王意旨,對朝政有決議權。
君珂悄悄留下了一批精銳堯羽衛保護這兩人,她並不擔心濮龍進敢對兩人下手,柳杏林醫道高手,天下無人可對他下毒,缺陷是太老實厚道,但柳咬咬狡猾機智,卻又無人可及,兩人正是絕佳互補。
留下他們還有君珂一層用意——若能促成一對佳偶,多好。難道要讓這世間癡情兒女,都勞燕分飛麼?
君珂囑咐柳杏林不必和西鄂朝廷硬拗,也不必介入太多西鄂內政,一切以自身安全爲上,她走之前,和濮龍進一番長談,暗示他,如果這兩人有什麼好歹,冀北聯軍一定會揮兵掉頭,毫不客氣再次打入鄂城。
濮龍進以王族之血在祭壇賭咒發誓,一定善待二柳,君珂才滿意離去。
將近二月,北地仍舊寒風凜冽,萬物蕭瑟,冀北聯軍在西鄂新皇親自相送下,出西鄂腹地,向羯胡進發。
君珂匹馬行於萬軍之前,深黑披風騰雲般飛起,披風上金色鳳紋翻飛若真,所有人敬慕的目光緊緊追隨着她。
身後西鄂羣臣黑壓壓跪伏塵埃,一聲頌祝上衝雲霄。
“恭送攝政王!”
少女馬上腰背筆直,不曾回首,將西鄂羣臣複雜的眼神,將二柳依依不捨的眼神,留在身後。
長鞭揚起,清聲脆響,開啓神眼少女強勢崛起的新時代,結束了西鄂延續十代的舊日王朝。
深黑的披風,烏雲般捲過大地,鐵鈞、晏希、鍾元易、醜福,冀北聯軍將領,跟隨於她身後,馳騁於西鄂黃沙之土,三十萬大軍,潮水般亦步亦趨。
君珂策馬飛奔,長髮掠在風裡,眼神裡疼痛深切,西鄂拋在身後,羯胡納入眼底,前路遙遠未知,想要陪伴的他卻不在。
納蘭,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