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有人在哭泣,又似乎是呻吟,聲音在咽喉裡壓抑着,破碎而顫慄。
馬車微微起了震動,車簾輕顫,那種震動的幅度,伴隨着發出的聲音,很像……某種男女之間晚上很愛做的運動。
君珂臉紅了。
臉紅的是自己的聯想,車內明明是兩個女人,她這思想也太齷齪了吧?
肯定是最近被納蘭述帶壞的!
想到納蘭述臉又一紅,覺得因爲這件事想到納蘭述,那更是不可饒恕的!
也許女皇在和她的侍女打鬧?君珂看出來,女皇和她這貼身侍女關係很好,言談舉止之間,很有默契。
君珂轉身,不想偷窺,她擁有透視之眼,但並不應該因此就擁有了隨意窺探他人的權力。
她轉身,走出一步,忽然聽見馬車裡一聲低低呻吟,“我的臉……”
隨即“啪。”一聲輕響。
聽起來竟然像是誰被打了耳光!
君珂一驚,霍然轉身,馬車卻已經恢復了安靜,她怔了怔,終於還是運足了目力,往裡一看。
眼底浮現兩個輪廓,一個錦衣華麗,一個紫衣樸素,紫衣侍女靠在馬車壁上,錦衣女皇手撐在她上方,兩人似乎在凝望又似乎在對峙,隨即女皇突然又是一抽手,狠狠甩在紫衣侍女的臉上。
這一掌力道極大,竟然將那侍女甩得向後一仰,撞開了馬車門,滾落馬車下。
這一下來得突然,君珂想避開也來不及,眼看那紫衣侍女就要跌落,她趕緊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此時她眼底金光未去,還在透視狀態,這一扶,眼角一垂,頓時就看見了對方的身體。
心中立即掠過一個“咦?”字。
這姑娘的胸,比魯南平原還平啊……
倒也不是一馬平川,毫無起伏,只是那發育程度,好像和她的年齡不太符合。
此時紫衣侍女還是跌坐在地狀態,君珂只能看見她的上半身,心中一動,便將她扶起,低聲道:“姑娘這是怎麼了?”
紫衣侍女搖搖頭,半垂着臉,鬢髮落下來,隱約一個鮮紅的掌印,卻還勉強笑道:“是我不好,忘記陛下囑咐的不可被人驚擾,擅自進了馬車……”說完掙扎起來,向君珂施禮,“多謝統領關愛。”
她雖然遭受責打,但態度溫柔,神情平和,微微還有些羞怯,君珂本來對她第一印象就好,此時見她不驚不怒,更覺得憐惜,拉了她的手,笑道:“我那裡有上好膏藥,等下命人送來給你,年輕姑娘,臉上留了印子總歸不好看。”
那侍女又謝,臉紅紅地道:“步妍謝過統領。”
君珂聽她說姓步,這是堯國皇族之姓,怔了一怔,隨即想起貴族有給終生奴僕賜姓的規矩,也便釋然,含笑拍了拍她的肩,眼光似有意似無意向下一掃。
一掃之後,她臉紅了紅,立即轉開,有點狼狽地向步妍告辭,車簾忽然一掀,現出女皇那張年輕嬌豔的臉,居高臨下直視着君珂,淡淡笑道:“統領大晚上的過來,是想關心一下朕的起居嗎?”
君珂自從上次把她氣暈後,還一直沒和她見過面,納蘭述怕這些人另有陰謀,不許她接觸,此時既然撞上,她自然也不會避開,笑道:“陛下起居自有人關心,君珂不敢多事。”
“現今自然用不着你,或許以後你得給朕端茶倒水。”女皇盯着她的臉,笑得惡意,“嬪妾侍候大房起居,這是咱們堯國的規矩,當然,我會憐惜你,不要你守夜的。”
君珂託着下巴,笑吟吟看着她,這世上有的人真奇怪,都被整得那麼慘了,怎麼還有底氣說出這種話來?
這位真的是傳說中成王妃第二的鐵血公主,而不是腦殘?
她還沒開口,忽然看見女皇眼睛一擡,臉上神色微微有點變化,像是看見了什麼,君珂一怔,回身一看,身後沒人,只有步妍,羞怯溫柔,垂頭站在那裡。
君珂看見步妍臉上的掌印,心中一陣煩躁,不想和這個腦殘鬥嘴,敷衍地笑笑,“女皇放心,我也從來不會打擾別人做夢的。”
說完轉身就走,聽得身後女皇尖聲道:“君珂,你沒看見我的面紗已經撕下了嗎?你不知道堯國貴族女子撕下面紗代表着什麼嗎?”
君珂腳步一停,隨即笑着搖搖頭,理也不理繼續走,步皓瑩的聲音又追了過來,“是納蘭述親手揭下了我的面紗!是他第一個看見我的臉。你們不同意有什麼用?他已經註定是我的皇夫!他如果敢毀諾敗信,堯國朝野,絕不會允許他掌控堯國!”
納蘭述第一個看見她的臉?
看見?
君珂想起那天去幫女皇索要回復的張半半,笑了。
納蘭述,你好無恥……
她這一笑,旁邊面色驚惶的步妍露出詫異神色,女皇還沒看見,激動之下似乎要跳下車,君珂頭也不回,衣袖一拂,女皇身子向後一仰,哐噹一聲撞回了車內,臉撞在馬車上固定的鏡子上,壓出一片紅痕,和剛纔步妍被打的位置,一模一樣。
女皇掙扎着爬起來,正要發怒,忽然聞見一陣腥臭的氣息,眼一擡,發現四周不知何時,已經圍滿了狼羣,羣狼眼神幽綠,口水滴答,用一種“一看起來就是細皮嫩肉吃起來一定味道不錯”的眼神,緊緊盯着她。
女皇一把將到嘴的尖叫捂住,面無人色僵坐着不敢動了。
“陛下剛纔自報身份,立即讓我驚覺,作爲未來的我們冀北聯軍的‘準主母’,陛下這裡保衛人手太少,讓狼軍從此以後負責戍衛。”君珂對狼們點點頭,又對步皓瑩微笑欠欠身。
步女皇已經驚得面色發白——從此以後,天天都要被這羣狼看着?
君珂轉身,凝注她半晌,步皓瑩擡頭,迎上她的目光,心中一震。
君珂的目光沒有得意,沒有張揚,卻有着淡淡的……同情。
同情?
步皓瑩怔怔地,不明白這情緒從何而來,君珂已經含笑轉身而去,只拋下了一句話。
“陛下,作爲失敗的典型,你真的,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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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珂繞過堯國女皇的馬車,去圖力的帳篷的路上,一直在想着剛纔看步妍的那一眼。
呃……是個女人。
雖然不好意思多看那種部位,但匆匆一掃之下,還是不會看錯的。
君珂笑了笑,笑自己的無稽,怎麼能因爲馬車的晃動,就疑心到那個方面。步妍一看就是大宅門裡教養出來的那種,知書識禮的侍女,這種侍女有時候比大戶人家小姐還尊貴,看步妍那姿態談吐,女人得不能再女人,沒有十幾年女性生涯的浸淫,是不可能達到那樣的氣質的。
唉,還是當初給姜雲澤搞出陰影了。
將這事丟開一邊,她進入了圖力的帳篷,帳篷裡光線幽黯,她一進去,就感覺角落裡有兩道灼灼的目光射過來。
那目光極有力度,灼熱又冰冷,像是極度的狂熱,又像極度的恨。
圖力坐在角落裡,沒有捆綁,卻被韓巧的藥軟麻了全身筋脈,看見君珂真的一個人進來,立即支撐着坐直身體。
他緊緊盯着君珂,心潮涌動,卻連自己都不知道,那是歡喜還是憎恨,看見這個令他蒙受了奇恥大辱的女子,他的第一直覺就是想將她踢倒在地,用草原最殘酷的刑法,一寸寸殺了她,然而當她微笑在他對面坐下時,那雙金光微閃的眼眸一轉,他忽然又想起那夜河水前,月色下張臂而來的少女,衣袂飛舞,眼神空茫,笑容卻溫柔得,連天地都將融化。
那一刻月夜草原下的驚豔,停留在心版難以消磨。
“君珂!”他啞聲喊她,卻不知下一步要做什麼。
“圖力大人。”君珂神態從容,“聽說你有要緊事要告訴我。”
“是。”圖力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神裡閃動着奇異的神情,“騰雲豹的秘密,聽說你是個神眼?”
君珂點點頭。
“我拳頭裡有什麼?”圖力伸出拳頭。
“一隻螞蟻。”君珂隨口道。
圖力眼底光芒一閃,一瞬間竟然恨意全去,霍然坐直,神情激越興奮,“神眼,你真的是神眼!天啊,赤亞大神的神示者,終於降臨了嗎?”
君珂聽得一頭霧水,“什麼神示者?什麼赤亞大神?你沒發燒吧?”
“難怪我敗在你手裡,我不冤!”圖力手指緊緊攥着氈毯,險些將堅韌的毯子撕裂,“赤亞大神說,當灰黑色的烏雲遮蔽一切,她的眼眸裡有金光閃起,穿透草原之上將起的硝煙,雄鷹因此飛翔。”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灰黑色的烏雲,不就是那晚鋪天蓋地的狼羣,羯胡的狼都是灰黑色的,在那場大戰之後,草原註定要開始長久的爭戰,而飛翔的雄鷹……”圖力握緊拳頭站起來,“是我,就是我!”
君珂一頭撞到了桌子上。
這年頭,自說自話的人真多啊……
雖然不知道那所謂赤亞大神是誰,但君珂百分百確定那就是個神棍,什麼灰黑色的烏雲?烏雲當然都是灰黑色的,什麼金光閃起?眼眸的光芒怎麼解釋都可以。什麼將起的硝煙和飛翔的雄鷹?現今天下,哪塊土地沒戰事?哪個將領不能被稱爲飛翔的雄鷹?
似是而非,放之四海而皆準,這就是神棍們的語言風格。
也只有騙騙這些傻啦吧唧的草原人了。
不過他願意這樣想,君珂也不打算打破,讓圖力萌發爭奪草原的野心,這本就是納蘭述的計劃。
“赤亞大神是我們的神祗,早先是由大荒澤那裡傳過來的。”圖力激動得臉色漲紅,“很多年沒有神示了,大半年前,突然降臨了兩個巫師,在看過我們王庭的騰雲豹後,留下了這麼一句神示,但王庭上下,沒人能懂,直到今天……”
君珂怔了怔——大荒澤?
不知怎的心裡有種怪異的感覺,好像哪裡不對勁。
“我現在相信你能幫我,我原本只打算再見你一面就自殺!”圖力緊緊盯着她,“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騰雲豹確實有秘密,這種馬,並不是像傳說中說的那樣,是上天降臨的,這是可以培育的!”
圖力的聲音低了下來,半晌君珂漸漸露出恍然神情。
原來竟然是這樣!
羯胡草原一直很少以名馬雜交,就是因爲不知道怎麼回事,雜交生出的小馬,出生時大多是畸形,被牧民拋棄,就算不畸形,長到半歲的時候,也會出現狂暴狀態,不能被牧民所牧養,後來草原上便有了習慣,不再令名馬雜交,保持血統的純一性。
但沒有人知道,那些出生畸形的被拋棄的馬,有一半在長成後並不畸形,它們就是騰雲豹!
這秘密後來被王庭發現,他們的巫師,無意中解剖了一具死去的騰雲豹的屍體,發現這種馬的骨骼和心臟都和普通馬不同,之後王庭對數種名馬進行解剖,確定了一種馬在成年後發生變異,和另一種名馬雜交,就能生出騰雲豹。
但王庭沒有透視眼,並不能看出那種馬的變異,也只能靠摸索,靠大量養育那種馬來尋找機率,爲此耗費很多金錢資源,養了很多確實畸形的馬。
慢慢牧養培育,在圈定的秘密草場內,大批量的積攢騰雲豹,王庭也是經過很長時間,才組建成了一批騰雲豹戰隊,從此成爲王庭縱橫草原,所向披靡的利器。
所以流落在外界的騰雲豹,很少,都是野馬被抓獲馴養,真正大批量培育這種名馬的,只有王庭,這也是王庭最大的機密,連圖力,也不知道,可以生出騰雲豹的那種會在成年後變異的馬,到底是哪種,但據他推測,應該是比較常見的,否則王庭也不能培養出一支騰雲豹近衛營。
這個問題給尋常人,自然解不開,但是,君珂可以!
她的眼睛,完全能夠看出哪些馬的異常。她來做這件事,比王庭更省時省力,連浪費都不會有。
圖力的興奮已經到達頂峰,他好像看見了自己將來率領一支更龐大的騰雲豹戰隊,搶佔草場,驅逐部落,稱霸草原,在這樣的幻想的興奮裡,一句話脫口而出。
“君珂!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還在思索騰雲豹事情的君珂一怔,一瞬間幾疑自己聽錯,隨即苦笑搖頭——這位也是發瘋了的。
“我沒有和你開玩笑。”圖力傾身上前,竟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君珂,草原很遼闊,很自在,赤亞大神的神示,已經註定了你應該是草原的,是我的,相信我,我會對你既往不咎,我會打下整個草原讓你馳騁,我會讓你成爲整個草原的王后……”
君珂手腕一滑,已經滑開了他的手,慢慢擦了擦手指,淡淡道:“我已經是王了。”
“窮山惡水的西鄂,哪裡比得上豐饒美麗的草原!”圖力神情急切,“君珂,整天輾轉戰場,打生打死,永遠都在擔驚受怕,這不是你一個女人該承擔的!做一個揹負重擔的王,不如做一個安享尊榮的王后,相信我……”他眼眸赤紅,忽然一把抓過君珂的手腕,低頭便重重吻下去,“我們草原,以靠近心臟的血脈之吻,來向心儀的女子……”
“砰。”
重拳悶響,一聲悶哼,圖力的嘴脣還沒有靠到君珂的手腕腕脈,已經被兇猛而暴戾的一拳給打飛出去,撞在帳篷上,嗤啦一聲,帳篷裂了一個大口,他半身衝出帳篷外,半身還留在帳篷裡。
君珂身邊已經多了一個人,格格活動着手指,冷冷道:“我就該殺了你!”
“納蘭。”君珂拉住他的手,“生那麼大氣做什麼?小心掙裂傷口。”
納蘭述臉色很難看,大步上前,一腳踩在圖力靴子上,圖力一聲慘叫,怒聲嘶叫,“納蘭述,你言而無信,你答應我和君珂單獨相處的!”
“我沒答應你強吻她!”納蘭述低頭俯視他,靴跟使力,“你就是這樣對待我的信任的?”
靴下腳踝的骨骼發出格格聲響,圖力大聲慘叫,納蘭述毫不動容,“惹怒我,我讓你死得很有層次感!”
君珂撲哧一笑,心想這傢伙學自己的話真有悟性,眼看圖力痛得咬牙苦忍,嘆了口氣,上前,狠狠一腳踢在圖力胸膛上。
圖力一聲大叫,勉力擡起頭來,眼神憤怒,“你……你……”
“我什麼我?姑娘我的便宜你佔得麼?”君珂冷冷一指自己鼻子,二話不說,狠狠又踹了一腳。
這一腳直接把圖力給踹了出去,隱約只聽他一句,“君珂你這個無情無恥的女人……”,隨即砰一聲巨響,聲音消失,大概是暈過去了。
君珂摸摸鼻子,在心底嘆息一聲——好人難做啊。
救命還要被人家罵……
她轉過身,一臉正色地看着納蘭述,“太過分了!活該被揍!”
納蘭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神情令君珂心虛,悄悄低下頭。
唉,就知道瞞不過他。
納蘭述剛纔是動了殺機,君珂如果求情,圖力必死無疑,但她趕上來把人揍了一頓踢走,納蘭述也不好再追出去了。
“我的小珂,真是越來越大方了。”似笑非笑的納蘭述,輕輕說了一句。
君珂抖了抖,心想納蘭大帥真是越來越有氣場,趕緊撲上去,拉住他的手臂,四十五度角媚笑,“納蘭桑!這樣的人不值得動氣,我對你的堅貞……呃……”
說漏嘴了,君珂鬆手就跑。
納蘭述手一伸就拉住了她。
“你對我的堅貞……嗯……怎麼不說完?”
“我說的是,我對你的忠誠……唔……”
顛倒真相的解釋,被堵在了溫熱的脣裡,被一陣急促的喘息取代。
帳篷裡光線幽黯,破了一個大洞也透不過光——被一羣狼兵的屁股給堵住了。
黑暗裡盪漾着纏綿而柔膩的氣息,在某些乍合又分的間歇,隱約聽見納蘭述低低道:“……小珂,他有句話還是對的……我確實不該讓你繼續操勞戰場……”
那低低絮語被半路堵住,或者是溫柔的手指,或者是細膩的脣瓣……
在很久很久以後,黑暗裡響起君珂的回答。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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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北聯軍營盤裡,春色溫柔,遠在數百里之外,靠近草原西北方向,天授大王帳篷裡的氣息,卻是暴戾冷硬的。
“一場大敗!一場大敗!”高帽金袍的天授大王,將手中的羊腿惡狠狠砸到一個漢子臉上,“王庭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大敗!”
被砸了臉的男子,是他的親叔叔穆薩,此時這位王叔一句話也不敢說,連抹去臉上油脂都不敢,低低地垂着頭。
誰都知道,在大王發怒的時候,最好不要有任何動作。
“一羣廢物!”天授大王果查將高帽子狠狠砸下,“還是靠別人才治好了我的毒傷,我還因此被敲詐去了兩萬匹戰馬!”
王帳內人人屏息,無人開口。
“那羣雲雷崽子,怎麼樣了?”果查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陰陰地詢問。
“回大王,我們的人已經將他們堵在西草原,這羣喪家之犬,被咱們親衛營堵得東逃西竄,已經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跑了。”
“把昨天抓到的那個人帶來。”
“是。”
半晌,草原戰士拖着一個渾身血跡的人進來,那人一身狼狽,臉被打得高高腫起,穿一身雲雷的將領衣甲。
是帶領雲雷發難,最終離開冀北聯軍的舒平。
“哎呀,怎麼可以這麼對待我們的雲雷勇士!”果查看見舒平,暴戾神色一收,轉眼換了熱情的神態,親自迎下階去,“草原人最敬重勇士!舒將軍作戰勇敢,身先士卒,果查很敬佩!”
“要殺要剮由你們。”舒平疲倦地垂下眼睛,“大不了,兩萬雲雷都和你們拼了罷了。”
“何必如此,呵呵何必如此……”果查的眼睛,在自己案上一封書信上掠過,隨即神色一整,揮手道,“都下去。”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蒙古包映出單獨相對的果查和舒平的身影。
燈光在雪白的帳幕上映出剪影,隱約可以看見果查傾身向前,手舞足蹈,似乎在勸說什麼,而舒平先是堅決搖頭,隨即慢慢垂頭,最後,身姿似雕像般凝固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很久很久後,果查親手將帳門掀起,舒平走了出來,身上的繩索,已經不見。
“本王便在這裡等候舒將軍,草原上最美的姑娘,等着爲將軍慶功!”在舒平走過果查身邊時,果查忽然哈哈低笑着,在他耳邊說了一句。
舒平的背僵了僵,隨即一言不發,走入黑暗中。
果查望着他的背影,露出冷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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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三十里,就是哈林山脈,翻過這座山,就到了堯國。”君珂對納蘭述道,“山脈不小,看來得詢問下當地牧民,看看有沒有什麼山間小道,可以將騎兵和輜重也儘快輸送過去。”
她在那蒙草原多停留了幾天,辦了辦騰雲豹的事,她先在附近的草原部落轉了轉,找出了所有可以找到的那種變異過的馬,納蘭述隨即和這些部落商量,以需要戰馬爲名,出錢買馬,買馬的時候,堯羽衛挑挑揀揀,選出來的那些馬,讓牧民笑掉大牙——都是些性子狂暴,還有點怪病的馬喲!
納蘭述把那些馬全部買下,牧民們心花怒放,認爲佔了大便宜,納蘭述還表示,因爲草原兄弟仗義直爽,他十分喜歡,所以連今年那些意外生下的畸形馬駒也一併買下,算是和草原兄弟交個朋友。
草原兄弟們自然十分喜歡,納蘭述又出錢和幾個部落商量,把野牛族以往的地盤野牛嶺給買下,那塊地本就貧瘠,佔了也不大方便,有了錢大可以和大燕往來商戶買糧,所以那些部落也很痛快地放手了。
野牛族被奴役的士兵因爲羣狼被控制,連帶也屬於了冀北聯軍,剩下的老弱婦孺,存活的不多,也安置回原來的地方,納蘭述又留了一批戰爭中受傷的傷員,留在野牛嶺裡放牧,放牧是假,培育騰雲豹是真,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這裡就是冀北聯軍的騰雲豹生產基地了。
其餘人拔軍繼續向前,女皇最近很安靜,似乎終於認識到局勢,只想依靠納蘭述的力量,安全回到堯國,保住一條性命,冀北聯軍上下雖然不喜歡她,但這些男人們也都認爲,這女人夠可憐,難道還要把她趕走,讓她被追殺至死?留她一命,帶她回去,將來還需要她交出遺詔退位呢。
圖力也放了回去,君珂還把上次和王庭交戰中,抓獲的士兵贈送了他一批,這些都是俘虜,草原規矩,俘虜回去下場很慘,所以這些士兵死心塌地跟着圖力,回到屬於他的那個部落,按照納蘭述和君珂的計劃,在漫長的時間內,慢慢吞併部落,分化草原,直到覆滅王庭的那一天。
此時君珂納蘭述已經基本辦完草原的事,下面的目標就是直奔堯國,眼看邊境就在眼前,大軍行走得更爲謹慎。
“大帥!”納蘭述正要命人尋找些當地牧民問路,忽然聽見後方有騷動,隨即一個斥候匆匆奔來,在他身後,還有幾騎快馬奔來。
君珂一眼看見最後一騎上的黑色鑲金衣角,心中一顫,厲聲問:“什麼事?”
後方的馬趕來,一個堯羽衛從馬後抱下一個人來,那人全身浴血,奄奄一息,臉上腫脹得幾乎不可辨面目,但君珂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舒平!
“怎麼回事?”
“回大帥統領,我們在後方偵測敵情,無意中發現一股草原騎兵追殺他,之後要將他活埋,我們救了下來……”
堯羽斥候的回答,很有點奇怪,不僅含糊,也沒說清關鍵,發現騎兵追殺,堯羽有沒有出手救舒平?爲什麼到他快被人埋了才救?
君珂卻一聽就明白了,堯羽這是對雲雷不滿,一開始根本不想救,眼看舒平當真要死,纔出了手。
她下馬,一把脈,舒平氣懸一線,幾乎已經瀕死。
“讓韓巧過來。”她道。
韓巧來之後,也是費了好大功夫才救醒舒平,舒平清醒的第一眼,看見君珂納蘭述,臉色立即就變了。
再看看四周,聯軍將領都在,每個人都面無表情,看着他。
舒平立即掙扎而起,二話不說便下牀,他根本站立不住,下牀便栽倒在地,卻一言不發,咬牙在地上爬。
他用手肘支撐着身體,一寸寸在地上挪,看那模樣,就算是爬,他也要立即爬出去。
聯軍將領們動容,有人長嘆一聲,背轉身去。
納蘭述默然不動,君珂已經快步上前。
看她過來,舒平挪動得更加快,身上傷口被磨破,一地血跡。
眼看將要爬到帳篷口,卻有一雙靴子擋在了他面前,君珂不由分說將他扶起。
“雲雷出了什麼事了?”她第一句話就問。
舒平顫了顫,擡頭看她,眼神有些躲閃有些訝異,他等着她的譏嘲羞辱,她卻平靜地直達中心。
“和你無關……和你……無關……”他眼神裡掠過一絲痛苦,拂開君珂的手。
“如果你真認爲和我無關,我們的斥候,會那麼巧遇見你?”君珂聲音清冷。
一句話便讓舒平震了震,隨即他停住,趴在地上,捂住了臉。
聯軍將領們沒有聲息,無人勸說,大家都是人精,早已看出來,世上沒有那麼巧的事,偌大的草原,舒平被追逐,那麼巧就能碰上冀北聯軍的斥候?
“是我……是我……”舒平埋在地下的臉,發出低低的嗚咽,“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被追殺時……就往這個方向逃跑……可是真遇見你們……我又……我又……”
他承認投奔冀北是故意,衆人臉色纔好看了些,想想危機之下,人往可以求生的方向奔跑,也是本能反應,而獲救之後遇見舊人,羞憤尷尬之下又想離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既然來了,就養傷吧。”此時納蘭述纔開口,語氣淡淡,卻截住了舒平下面要說的話。
隨即他攬着君珂就要離開,君珂神色猶豫,走了兩步,定住不動。
納蘭述嘆息一聲。
“你不怕是陷阱麼?”他在她耳邊問。
“怕。”君珂輕輕道,“可我更怕雲雷軍真的陷入生死危機,納蘭,雲雷軍不會害我。”
納蘭述沉默了一下。
一直仰頭看着他們的舒平,忽然直起身來。
他身上無數傷口因爲掙動而鮮血不住滴落,他神情卻毫無疼痛,隱隱決然。
“我既然來了……也沒什麼好掩飾的……我心裡……”他苦笑了一下,“我心裡,在最絕望的時候……還是想着向你們求救……什麼拉不下的面子……什麼越不過的坎……什麼……都沒有云雷的生存……更重要!”
君珂震了震,回過身來。
“求你!我來求你!”舒平重重一個響頭磕下去,“雲雷走不出這草原!我們被王庭圍追堵截,堵在西草原一塊平地上,已經七天了……七天了,我們衝不出去,反而被王軍戲耍一般,被一塊塊分割打散……他們甚至扮演成來救援的冀北聯軍,來攻破我們的防線……包圍圈越來越小……兄弟們沒有吃的……地上的草根都快啃完了……眼看就算不被困死……也得餓死……我無奈之下,也想學着統領那夜擒賊先擒王,帶了最精銳的一羣弟兄去冒死攻打王旗,結果卻被俘……”
他這句話一出,衆將先是一驚,隨即神色一緩——他肯坦蕩說出自己曾經被俘,反倒心底無私。
“羯胡大王……果查……向我勸降……”舒平苦澀地道,“說只要我將你們的主要將領引誘來,就放過我們……我……我答應了他……”
“舒平,你好無恥!”鍾元易立即怒喝。
鐵鈞和晏希各自上前一步,殺氣透體而出。
君珂一擺手,“聽他說下去。”
“……我答應了他……”舒平咳出血沫,“……然後換得自由……回去後……我召集將領們……決定各自帶一路軍隊突圍……走出多少算多少……然後我遇上了近衛營……全軍覆沒,只剩我一人……我後來神智已經不清……我也不知道我怎麼……跑到了這裡……”
“你爲什麼沒有按果查的要求,來誘我?”君珂靜靜地問。
“我能誘得到麼……”舒平苦笑一聲,“果查想得……太簡單……我們已經決裂……這種情形下再回來向你求救……你怎麼會沒有戒心……”
衆將都沉默,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是對的。
舒平如此坦白,衆人神色反而鬆弛了些,原先的警惕戒備,漸漸淡去。
“可是現在!”舒平突然膝行到君珂面前,“我既然已經到了這裡……我不爲兄弟們博一搏命我也對不起他們……統領……統領……看在雲雷是你一手打造的份上……看在兄弟們一年多隨你轉戰南北的份上……救救他們!救救他們!”
帳內沉默,有人冷哼一聲,“當初走的時候,怎麼不說,雲雷是統領一手打造?怎麼不說,一年多轉戰南北的情分?”
“小兔崽子,閉嘴!”鍾元易立即呵斥神色不滿的鐘情。
“之前的事,對不起統領,是我舒平一人的錯!”舒平聽見這句,反而直起腰來,目光灼灼,大聲道,“我的錯,我自然會領,我領完後,請統領既往不咎,給雲雷一條活路!”
說完他頭一低,砰砰砰砰四個響頭,“這是還當初統領的四叩首!”
四個響頭磕得又快又急,隨即他反手一拔,便將身邊韓巧的長劍拔了出來,反手一撩,寒光一閃,抹過咽喉!
“當!”
又是冷光一閃,一聲金屬交擊的銳響,長劍飛墜,帶過一溜硃紅的血珠。
一柄飛刀和長劍同時落地,出刀的君珂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了向後倒下的舒平,眼神震驚。
不僅是她,所有人都露出駭然神色。
舒平咽喉上已經開了一道小口,鮮紅如嬰脣,仔細看甚至能看見喉骨。
君珂早有防備,出手已經很快,如果舒平有一絲猶豫,都絕不會受半點傷,但他下手當真狠絕毫不留手。
他是真的準備去死!
在場的都是身經百戰的高手,一個人下沒下殺手再清楚不過,此時見舒平這一劍一往無回,心中懷疑都已散去。
“大帥,統領,末將願意……”鐵鈞當先看向納蘭述和君珂,他倒不是對雲雷軍特別有好感,而是他珍惜一切戰鬥力,覺得此時如果能將雲雷軍挽救,也許能換得他們死心塌地迴歸,將來又多一批生力軍。
“你沒聽見剛纔舒平說,草原王庭曾經扮演成冀北聯軍隊伍,攻破雲雷的防線麼。”納蘭述嘆息一聲,“只怕你便是去了,也不能得到雲雷的信任。”
衆人都默然,眼神不由自主看向君珂,如果說有一個人,只要出現就能獲得雲雷的信任,那非君珂莫屬,哪怕在決裂之後,也是如此。
納蘭述卻立即道:“誰都不許去,靜觀其變!”
“納蘭!”君珂神色一變。
“不必說了。”納蘭述一改平日親切,神色不容違拗,“這是軍令。”
“我們可以派一隊斥候先去了解情形!”君珂也有了怒色。
“眼看就要進入堯國,此時不宜再生枝節!”納蘭述神色如鐵。
“打探情形影響不了大局!我可以立下軍令狀,絕不會惹出事端,拖慢大軍進程!”君珂上前一步,攥緊雙拳。
“我剛纔說了是軍令,你沒聽見?”納蘭述霍然回首,眼神如劍,狠狠射在君珂臉上。
“軍令也有對錯之分!”君珂絲毫不讓,目光灼灼如火。
兩位冀北聯軍大佬,生平首次當衆吵架,各自勃然大怒,一衆將領驚得目瞪口呆,沒人敢勸解,紛紛退後。
“軍令就是軍令,不管對錯,必須執行!”納蘭述盯着逼近的君珂,霍然一擡手,已經掐住君珂脈門,手一甩,君珂被他重重甩到一邊。
“納蘭述!你講不講理!”摔到地下的君珂打了個滾便爬起來,一步衝到納蘭述身邊,“雲雷是我的嫡系!你憑什麼讓我丟掉他們!連問都不許問?”
“君珂,你太放肆了!”納蘭述手一甩,君珂全力一閃,納蘭述的手竟然還是把住了她的肩,再次將她甩了出去。
君珂在地上掙了掙,動不了,這回納蘭述已經點了她穴道。
“納蘭述!我也是統領,我也有決軍之權!”君珂大喊。
“把她送回大帳,給我看住她。”納蘭述理也不理她,對一衆被驚得面色發白的屬下道,“加派人守夜!輪班換崗!她就算變成一隻蒼蠅,也不能給她飛出去!”說完頓了頓,目光威棱四射,掃視周圍一圈,所有人都低下頭去。
“誰要敢和她私傳消息,私放她出來,斬!”
一個斬字斬釘截鐵,納蘭述看也不看四周,轉身便走,衆將無聲跟隨,幾個士兵過來將君珂擡起準備送回她的帳中,君珂披散着頭髮,放聲大叫,“放開我!放開我!納蘭述,你個納粹!你個獨裁者!你個法西斯!你個希特勒!你個墨索里尼!你個蒼蠅!你從頭到腳都長滿蒼蠅!”
……
聲音在軍營裡迴盪,蒼蠅蒼蠅蒼蠅蒼蠅不住嗡嗡作響,傳到主帳內,轟隆一聲不知是誰推倒了桌案,整個軍營噤若寒蟬,一堆人圍在那裡,皺着眉思考“納粹獨裁法西斯希特勒墨索里尼”到底何方神聖,想笑又想哭,忍得很艱難……
冀北聯軍兩位首領首次因爲意見分歧而暴吵,整個軍營都陷入了震驚和不安的狀態,當晚君珂帳外,守衛層層疊疊,人牆一般堵住了整個帳篷。
離君珂帳篷不遠便是舒平養傷的地方,他這裡卻冷冷清清,沒有人探看,舒平傷重,也一直處於昏迷狀態。
下半夜的時候,有一條黑影,鬼鬼祟祟溜入了舒平的帳篷,在牀邊看了他半晌,手指一動,將什麼東西喂進了他的嘴裡。
半昏迷的舒平,幾乎立即便感覺到那東西清苦微甜的柔韌口感,心腹間起了一股滑潤的暖流,神智立即清醒了許多。
他睜開眼睛,好半天才辨認出那人的臉,嚇了一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統領……”
“噓。”君珂手指按在脣上,“別吵,給人發現了,咱們就走不掉了!”
“統領你……怎麼跑出來的……”
“納蘭述哪裡困得住我?”君珂沉着臉,看樣子還在因爲納蘭述的黑臉生氣,不過也有點小小得意,“冀北聯軍他又不是唯一老大,我恩威並施,再下點手段,誰逃得掉?”
舒平的神情倒也贊同,確實,君珂在冀北聯軍的地位和威望,並不下於納蘭述,又有天下名醫柳杏林相助,手段也很多。
“別說廢話了,這肉玉吃了,可保你精神不失,今晚得辛苦你一下。”君珂無聲無息將他背起,“帶我去看看雲雷,咱們悄悄地,冀北和草原,都不驚動。”
舒平伏在她的背上,沉默一會,輕輕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