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公子前呼後擁,浩浩蕩蕩車馬長隊,慢吞吞走了兩天才把三十里路走完,這兩天裡,大公子叉着腿,吊着檔,橫行似螃蟹,扭臀如生瘡。
勝堯城門有禮部的主事接着這一行,劉大公子在朝廷來人面前再也沒了趾高氣昂之態,滿臉卑微之態,那主事倒也認真,接着了隊伍,派兵丁護送,還查看這些人的路引,道:“皇后入宗大典在即,提前半月京城控制九門之禁,尋常外地人是不許進來的。”
劉大公子唯唯諾諾,君珂在一邊聽着,心想一個大典搞這麼緊張,是不許外人進入呢,還是不許她君珂的勢力進入?
她擡頭看着勝堯城門,眼神感慨,上次離開這裡時,城門還有些殘破,遺留戰爭的烽火痕跡,此刻城門擴建,巍峨勝於往常,透過城門可以看見城內人煙如織,祥和繁華。
納蘭在她離去的日子做到這一切,該是怎樣的辛苦?
君珂攥緊納蘭述的手,輕輕走了過去,那正低頭查看馬車裡貼了封條的箱籠的主事忽然一僵,轉頭看向兩人背影。
“那兩位是……”
“啊?”劉大公子此刻指望着納蘭述幫他恢復某些功能,自然一心維護,“在下的僕婦和管家,鄉下人不知禮數,大人莫怪。”
那主事想了想,眼神疑惑,終究不敢相信自己那近乎荒誕的猜測,揮揮手,讓衆人進城。
城門前九城兵馬司的人在查路引,十分認真,將每張路引對着陽光,尋找章紋裡的陰陽暗刻,君珂悄悄問納蘭述,“京城路引查這麼嚴格?”
“以前似乎不至於。”納蘭述眼神深思。
兩人因爲混在劉大公子隊伍裡,有禮部的人護送,自然免了路引,進城之後劉大公子先去禮部將運送的冠服交割,君珂納蘭述假稱要去探望京城親戚,留了下來,劉大公子還不放心,命兩個“保鏢”留下“保護”兩人,當然,這兩個戴了面具的保鏢,早已換成了堯羽衛。
兩人正打算悄然回宮做些準備,忽然聽見城門外頭一陣馬蹄疾馳之聲響起,兩人兩騎潑辣辣馳進,當先一人進城門時停也不停,揚手拋出一塊金牌,“讓開!進城!”
那聲音正是戚真思的,君珂大喜回頭,果然看見戚真思和柳杏林,滿面風塵地到了。
他們估計也是在京城之外的山林裡暫時散放巨鵠,換馬入城,算算時辰,雖然君珂在路上有所耽擱,但戚真思能和她幾乎同時到達,這一路定然十分辛苦。
戚真思爭分奪秒,拋出令牌便往裡奔,她這令牌代表身份,就是皇宮也出入不避,自然不須顧忌這區區城門。
不想城頭上有人一揮手,幾個士兵橫槍一攔。
“你敢攔我?”戚真思一怔,隨即眉毛豎起,額角一點靛青之色,幽幽懾人。
“卑職等不敢攔阻戚統領。”一個軍官匆匆下城來,先向戚真思一躬,不卑不亢地道,“不過這是非常時期,戚統領雖有自由出入京城之權,但您身後的人的身份,還是通報一下的好。”
“非常時期?”戚真思眼睛斜斜看過來,煞氣隱隱,“我怎麼沒聽說?敵國入侵了?有人篡位了?邊關告急了?”
她說話百無禁忌,那軍官只得苦笑,接也不敢接,只道:“請問您身後這位是……”
“聖手柳杏林。”戚真思漠然道。
“啊,久仰。”那軍官立即躬身。
“仰完了,讓開。”戚真思策馬。
長槍紋絲不動。
戚真思眉頭微微擰起,眼神森然,盯着那羣士兵,“什麼意思?”
“這軍官是哪個部屬的?”君珂悄悄問納蘭述,“雖然是血烈軍的裝束,但看起來各種不對勁。”
“當初投誠的京軍,被打散後一部分換防一部分併入各軍,這個大概是原來的京軍。”
兩人退後一步,隱入人羣。
“戚統領。”還是那軍官在說話,“柳大夫名滿天下,我等十分仰慕,不過上頭有令,他國人士一律不得入京,柳大夫現在在西鄂,西鄂剛剛和大慶勾結陷我主於不利,雖然柳大夫斷然和此事無干,不過也不適宜現在進城,還請城外等候,待卑職向上頭請示之後再做定論如何?”
“荒唐。”戚真思冷叱,“什麼西鄂人堯國人?柳大夫一直是陛下的貴賓,你們不知道?讓開!”
君珂眯起眼睛——柳杏林名滿天下,人人趨奉,又是納蘭述座上賓,絕無可能被攔,今天出現這種情況,還是因爲她吧?是因爲怕柳杏林此時趕來,是爲了幫助她?
畢竟全天下人人知道,柳杏林是她生死之交。
納蘭述臉色森冷,知道朝中對君珂毫不接納,知道京城在醞釀廢后風潮,但這些人如此膽大,竟然敢趁他還沒回來,攔截柳杏林,當真以爲他不會殺人嗎?
“戚統領如此焦急。”那軍官眯起眼睛,“不知有何要事?”
這軍官隸屬血烈軍,出身也算貴族,向來屬於堯國元老那一派,他今日奉命攔住戚真思,是因爲認出了柳杏林,這個和皇后交好,又有相當地位的名醫此刻來到堯國,實在太敏感,所以立即出馬攔下。
但他也沒打算爲難戚真思,畢竟戚真思是納蘭述親信,堯國上下,目前反對皇后風潮雖烈,但對皇帝陛下本身,不敢有絲毫異心——納蘭述把持軍權,手腕翻覆,這三年堯國貴族的血,足夠淹沒他的龍座。
在堯國這些人看來,他們這是爲了陛下好,讓這樣一個不守婦道,勾結外敵,野心勃勃,跋扈囂張的皇后在位,則皇帝大業危矣,堯國危矣!
作爲不遵禮教,偏又手中有兵的國母,君珂早已引起了所有朝臣的危機感,每個人都覺得,陛下雖然一時被妖后矇蔽,但沒關係,有他們在,一定能爲陛下除清妖氛,到時候,沒有妖后蠱惑,陛下聖明燭照,痛定思痛,必然還會感謝他們的!
每個人都在爲所擔負的偉大職責熱血沸騰,爲美好的未來歡欣鼓舞……
“我有什麼事,你配問?”戚真思纔不管對方什麼想法,攔她就是罪,只是畢竟此行秘密,不想在城門鬧事,她已經在忍耐。
“好。”那軍官眼底怒色一閃,咬牙笑道,“既然沒什麼事,請恕卑職放肆,要請柳先生在城外等候一二!”
“我有要事,讓我進城!”柳呆子急匆匆喊,“你們皇后宣召我,你們也敢攔?”
君珂扶額呻吟——哦呆子,你這話一說,更走不了了。
“哦?”那軍官笑得更陰沉,“敢問柳聖手,皇后陛下宣召您何事?”
“她……”柳呆子畢竟還沒真呆,脖子一縮,不太高興地道,“這個似乎沒必要向閣下交代吧?”
“柳聖手這話就讓在下爲難了。”那軍官心中一動,覺得與其攔下柳杏林,不如從他口中套取情報更好些,笑道,“您要明白宣示所來何爲,在下也許還可以拼着上峰責怪,請您入城,這樣不清不楚的,叫在下想開城也不行啊。”
柳杏林面露猶豫之色,君珂心中一驚——呆子可不要一急真說出來,納蘭述的病,萬萬說不得!
柳杏林只一猶豫,嘴便閉得蚌殼一般緊,與此同時戚真思已經一鞭子抽了下來,“放肆!這也是你問的?讓開!”
“戚統領這是在爲難卑職了。”那軍官一擡手抓住鞭梢,還是那不陰不陽模樣,“卑職奉的也是上令,職責所在,戚統領還是稍安勿躁的好,來人呀——”
一隊士兵上前,牽住了戚真思的馬籠頭,另有一隊士兵,隔開了戚真思和柳杏林的馬身。
“你們要幹什麼?”戚真思此時怒色反而去了,陰森森地俯視那羣控制住她馬的士兵。
“沒什麼。”那軍官含笑道,“兒郎們爲統領大人執繮墜蹬,親自護送大人進城,以示賠罪。”說完手一揮。
士兵們牽着戚真思的繮繩便走,竟是要強硬地把她從柳杏林身邊帶開。
戚真思眉毛一挑,忽然笑了。
雪白的額角靛青的刺青一閃,光澤幽黯可怖。
“出面嗎?”君珂明知此時不宜出面,也覺得忍無可忍了。
“遲了……”
“哧。”
一抹劍光自戚真思脅下射出,刁鑽的角度,被日光陰影覆蓋的區域,幾乎人的眼睛還沒能捕捉到那軌跡,淡青色的弧形光芒已經攜着虹影一彎,在人們眼底濺開!
“啊!”一聲慘叫,一截斷腕離體而出,半空中一彈,落在一個圍觀百姓腳下,引起更響的慘呼和走避之聲。
抓住戚真思繮繩的士兵的手,被她一刀砍斷!
人影一閃,自馬上撲出,穿過乍飛的血雨,手中寒芒重重抵上那軍官的咽喉,“我說最後一次,讓開!”
“戚真思,你敢城門傷人……”那軍官瞪大眼睛,嘶聲怒吼,“你瘋了……”
戚真思手中匕首輕輕往前一送。
鮮血如扇面噴射,直衝戚真思面門,她霍然向後一個鐵板橋,濃膩的鮮血貼面橫飛而過,濺在三丈外的地面,一片殷紅。
“我還敢城門殺人呢。”戚真思隨意踢開面前僵立不倒的屍體,輕蔑一笑。
驚呼聲慘叫聲戛然而止,像被戚真思的刀鋒齊齊割斷,城門口出現一霎真空。
堯國建國三百年,這樣城門悍然殺人,也是至今頭一次。
人羣瘋了一樣奔逃,戚真思看也不看,手中匕首平指,對着那羣橫槍攔住她去路的士兵,刀尖上濃稠的鮮血無聲滴落,一滴,一滴。
每落一滴鮮血,那些士兵便後退一步。
她一言不發,沒一句威脅發狠,所有人卻心驚膽戰,不能在她褐色森冷的眸子前站穩。
雪地狼王,齒間染血,無需作勢,天地殺機。
“警戒!”在那羣士兵心魂俱喪,被戚真思終於逼得四散逃開的那一霎,大批腳步聲響起,這回來人自城內來,足足一個營的士兵,鮮紅的軍衣鮮明耀眼,赫然是血烈軍所屬。
“京城諸軍,都由你親自直管,這血烈軍是怎麼回事?”
“前朝舊將投誠,總要有個安排,”納蘭述淡淡道,“一部分拆散了編入血烈軍,現在血烈軍總人數不變,但有三分之一是舊軍。再說當兵的只能聽帶兵的指揮,關鍵還是看帶兵的人是哪個陣營。”
“爲什麼不全用原先嫡系?”
“這樣更適合互相監督。”納蘭述若有深意,“血烈軍,終究也不能完全算我嫡系。”
君珂凜然,心中明白這又是制衡之術。
納蘭述握緊她的手掌,躲在人羣中,不允許她上前,卻對着虛空做了一個手勢,脣角一抹笑意淡淡,君珂看着,覺得有點涼。
馬蹄答答,領兵的將領長馳而來,老遠長刀一指,“京畿重地,竟敢城門殺人,拿下!”
“定國公遠房侄子,血烈軍三軍第四營營正,領副將銜。”納蘭述扳起一根手指。
戚真思退後一步,一聲呼哨,沒多久四面人影閃現,無聲無息落在她身後,是在京堯羽衛。
人影一道道自城內城外穿出,利箭般攢射到戚真思身後,堯羽衛也越來越多,和那一營兵成悍然對峙之勢。
兩軍相對,一方面色緊張,一方冷笑以對,血烈軍算是防衛京城的第一大軍,堯羽衛卻是納蘭述嫡系得不能再嫡系的親衛,地位非同尋常,這兩邊一旦對峙起來,氣氛頓時緊張得一戳即破。
又一隊人馬匆匆趕來,還是鮮紅軍衣,畢竟黃沙軍現在還在南部作戰,京城內外,除了堯羽就是血烈。
“血烈軍二軍第七營營副,校尉,孫太傅內弟。”納蘭述又扳下一根手指。
血烈軍人數增多,堯羽衛也不甘示弱,慢條斯理開始取出各種武器組裝,那些東西看得人頭皮發麻——密密麻麻的勾齒、雪白錚亮的倒刺、黑洞洞的圓筒、各種散發着硝煙和血腥氣息的深黑鐵管……
血烈軍開始緊張,再次增援,沒多久又奔來一批人,納蘭述扳下第三根手指,“血烈軍三軍第二營第三隊隊正,校尉……”
“血烈軍六軍第五營營副……”
“血烈軍一軍六營……”
……
君珂佩服納蘭述牛叉的記憶——這麼多軍官,很多隻是低級軍官,他居然大多都能清楚辨認,最重要的是,他記得這些人背後合縱連橫的關係網。
她也在憂慮這個情勢——照這模樣,難道原先拆散進入血烈軍的堯國舊屬,都參與進來了麼?
納蘭述卻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甚至好像心情很好,君珂隱約猜出他的意圖,心中一陣抖顫——帝王級的思維,果然現在還不是她這個凡人能做到的。
皇位穩築於血海之上,人命不過數字而已。
兩軍人數越來越多,將城門裡外堵得水泄不通,血烈軍人數佔優,堯羽衛武器可怕,沒過多久,駐紮城外西大營的鐵軍也來人了,但是沒有介入兩軍之爭,鐵大統領也沒有前來勸說,只在一邊冷然看着。
百姓早已跑光了,納蘭述和君珂也躲藏不住,只好往街道後退,一處拐角很適合偷窺又安全,兩人退入那裡,屁股忽然撞到軟肉,回頭一看,劉大公子和一羣閒雜人等,也躲在那裡,兩眼放光地看熱鬧。
“嘿。”劉大公子一拍納蘭述肩膀,“你兩個膽子也大,竟然現在還不走,不過這熱鬧確實夠瞧,百年難遇,今天怕是要出大事,回去咱有得吹了!”說完對身後那些剛認識的閒漢介紹道,“這是我心肝兒。”
納蘭述抖了抖,君珂吸氣……
“心肝兒。”劉大公子似乎真的很喜歡納蘭述,還把他向自己面前拉了拉,“你向後退些,外頭那些鳥衛的兵器看起來很可怕,可不要被傷着嬌嫩的肌膚。”
納蘭述好像沒聽見最後幾個字,回頭,聲音古怪,“鳥衛?”
“是啊。”劉大公子得意洋洋,“堯國都這麼說,陛下最愛的是鳥衛。”
君珂扶額——哦,戚真思會殺了你……
“讓開些!”一個閒漢拍拍納蘭述屁股,“別擋着大爺看熱鬧!”
君珂掩住臉——我什麼都沒看見……
“這打起來誰贏呢?”
“難說,聽說堯羽是陛下親衛,很厲害。曾經陪陛下在堯國長大,陛下連龍內褲,都是他們從小洗到大的。”
“這你也知道?”
“當然,陛下小時候就住我隔壁,那時候他還是我家隔壁的一個小毛孩子,整天拖着我的手喊哥哥,叫我給他買糖吃,可惜那時候我有眼不識金鑲玉,只給他買過一兩次雞屎糖,早知道他後來做了皇帝,當初就該傾家蕩產多買幾顆松子糖,唉……”說話的漢子太陽穴貼塊白膏藥,不住咂嘴,神情惋惜。
“喂,你哥說的那什麼雞屎糖。真的是雞屎做的?”君珂悄悄問某人。
“我會給他機會,讓他傾家蕩產買松子糖的。”某人答非所問……
“少扯吧。”劉大公子一拍大腿,“陛下何許人也,當年就是在堯國,也是公主之子,盛國公爵位,怎麼會住你家隔壁?”
納蘭述剛剛表情好看了點,就聽見他口沫橫飛地道,“他倒是住在我府邸附近,只隔一條河,陛下人是極好的,常誇我英俊,小時候他常帶我去爬人家院子外的樹,看花姑娘的肚兜……”
君珂“噗”地一聲,前面的人不耐煩地道:“姑娘!你噴到我啦!又沒看你肚兜,樂呵啥?”
君珂一腳把那流氓踢了出去……
城門前的對峙還在繼續,戚真思一臉煞氣,玩着手中的刀,“怎麼?今天真要在這城門前大幹一場?好一個京畿重軍,好一個護城兵營,陛下不在,你們竟然敢私調軍隊,包圍同僚,你們要造反嗎?”
“戚統領此言差矣!”一個副將冷冷道,“御駕出巡期間,血烈軍前七營領護衛京城之職,協同九城兵馬司一同防衛京城治安,對於某些無端挑釁,鬧市殺人,擅自糾集部屬起釁鬧事的疑似圖謀不軌人士,有立時追捕就地格殺之責!”
“好大的帽子!”戚真思冷笑,“當真賊喊捉賊。”
“不如戚統領釦下的帽子大。”那副將冷笑,“你我何必在城門前鬥嘴?九城兵馬司衙門大牢見吧!”
“放肆!”鐵鈞忽然大步走了過來,“你是血烈哪個營的?戚統領是二品帶兵統領,你一個四品副將竟然敢以下犯上!”
那副將退了一步,有點緊張,眼角一掃地上屍首,隨即露出悲憤之色——被殺的將領,是他的兄弟。
他得上峰命令,不敢當真引起兩軍譁變,上頭也沒準他太過爲難戚真思,但血肉親情,不是這麼容易抹殺的。
拿下戚真思,他認爲天經地義。
“卑下不敢以下犯上。”他大聲道,“但王子犯法與民同罪,戚統領當街殺人,殺的還是我血烈將領,這是殺頭重罪,按照大堯律法,已經是戴罪待勘之身,卑下命人拿下,何罪之有?”
“有你們這麼全營擅自出動,圍城拿人的?”鐵鈞怒斥。
“那是戚統領桀驁不馴,殺人在先,呼喚部屬對峙在後!”
“速速散去,否則以謀逆論處!”
“殺人便當償命,除非她奉聖旨殺人!”那將領繞開鐵鈞的責難,挑釁地盯着戚真思,“陛下遠在南境,你敢說你奉聖命?”
戚真思冷然不語,眼中殺機閃動,手指按在劍鞘。
“你說呀,說呀,你說你是奉聖旨當街殺人,還奉聖旨清洗血烈軍,所以我等完全是欺君犯上,自尋死罪,然後連我等一起統統下獄,丟官去職,待罪待勘?”那將領忍不住狂笑,森然掃視四周,“誰敢在此地,說一聲這是聖命?誰?誰?”
“朕。”
清清淡淡聲音,清清淡淡語氣,清清淡淡走出一個人,清清淡淡拂了拂袍角。
那人姿態隨意立在陽光下,目光一掠,便似將所有人看在眼底。
日光猛烈,卻遮不了他自身渾然光彩,相映璀璨,明麗無雙。
“陛下!”戚真思當先拋劍跪下,隨後是鐵鈞,堯羽和鐵軍,齊刷刷跪滿一地。
血烈軍的那些舊屬將領們,卻已經僵在了那裡,似乎要張口呼喊,又似乎想跪下參拜,但過於衝擊和緊張的情緒,導致他們片刻之間,完全反應不過來。
……
噗通噗通,牆角後那羣“和陛下交情甚好的哥哥們”,倒了一堆,劉大公子受驚過度,心臟病發,君珂掐了好一陣人中才救醒……
“各位好大的威風。”納蘭述直接走入堯羽衛和鐵軍的中間,兩軍立即在戚真思和鐵鈞的指揮下將他圍護好,才淡淡道,“朕如果不是來得及時,只怕就看不到這一出城門好戲了。”
“陛……陛下……”那血烈軍副將腿一軟,跪爬在地,“萬……萬……”
滿頭大汗說了半天,也沒擠出一個字,納蘭述看也沒看他一眼,回望鐵鈞,道:“今日鐵將軍此事處理甚爲不周。”
“末將知罪。”鐵鈞立即領罪。
“是朕沒有予你足夠權柄,致使你諸多掣肘。”納蘭述淡淡道,“稍後會有旨意。”
“是。”
“朕回來了。”納蘭述看看日色,“聽說十日之後要舉行皇后入宗大典?”
“是,”鐵鈞神色冷漠,“孫太傅與禮部諸主官聯合上書,奏摺已經遞到您的行轅,正等待您的御批。大人們說,皇后在位已有三年,至今未行入宗儀式,雖說堯國慣例,有子方可入宗,但如今皇后凱旋,又有救駕大功,爲賢后破例一次也是該當。一旦皇后入宗,便是我堯國永不可替的唯一國母,舉國上下,同沐德輝。”
“準。”納蘭述只說了一個字。
鐵鈞和戚真思都露出詫異之色,這些老貨用冠冕堂皇理由來令納蘭述同意入宗建議,但他們可不認爲納蘭述會被矇在鼓裡,那麼明知此事有鬼,還要同意,陛下是什麼打算?
不過冀北嫡系,從來不會質疑納蘭述的決定,鐵鈞立即應下。
“既然要舉辦如此隆重大典。”納蘭述脣角笑意溫存明淨,不知怎的看來卻令人覺得嗜血而殘酷,“不能草率爲之,所有人入宮齋戒十日直至大典開始,爲皇后祈福。”
“是。”
“諸位大人爲大典定然已經操勞多日,堯羽就不要讓他們再費心了,”納蘭述對戚真思道,“你的掠翅部剛纔沒來,是朕派了出去。”
戚真思脣角笑意更爲滿足而殘酷。
擅長隱匿暗殺的掠翅部,以行動迅捷下手狠辣聞名,納蘭述在事件一開始就敏銳地將那一部派了出去,那些反對派,會在還沒得到城門消息之前,就被迅速“請”入宮中,開始長達十天的軟禁過程,他們被軟禁,無法互通消息,無論有什麼計劃都會受阻,納蘭述卻可以趁這段時間從容佈置,將該甄別的甄別,該清洗的清洗,把那些蠢蠢欲動的,胡亂跟風的,不明情形的,別有心思的,統統掌握在手中。
雖然納蘭述一直牢牢把持軍權,京中諸臣沒有動兵的能力和膽量,但從這件事上,納蘭述也警惕是否會有人暗中作祟,興風作浪,尤其當他一旦旗幟鮮明地站在君珂一邊後,是否會引起更多人的不滿,進而動搖朝政。
所以必須借這個大典,將所有人的嘴臉看清楚,爲免這些人到時候狗急跳牆煽動軍營鬧事,今日先雷霆萬鈞清洗軍隊,然後立即封鎖消息將人架到皇宮。
“剛纔都看清楚了嗎?”納蘭述問鐵鈞。
鐵鈞肅然看了那些臉色死灰的血烈軍軍官一眼,點頭,“是。”
“很好。”納蘭述微笑,輕言細語,“不要怕殺人。”
“當初下京城未染鮮血,微臣一直以爲憾事。”鐵鈞淡淡答。
言語平和,殺氣瀰漫,一邊聽着的君珂心底微微一冷,似乎看見黑暗的大牢,流淌的鮮血,行走如風的暗夜執法隊,紛擾的人羣驚惶的臉,一隊隊拉開的無措的士兵,各種惶然的將領……
皇城翻覆,軍中清洗,當初在君珂失蹤後,納蘭述暫定的軍事體制,如今在君珂回來後,爲了給她,給自己,給國家一個穩定可控如臂使指的軍事力量,納蘭述借城門對峙,剖開了京畿軍隊的肌膚內臟,去糟粕,剖筋骨,除穢垢,不憚於流血之傷。
一片沉滯絕望的氣氛裡,納蘭述從容一笑,上了堯羽衛準備的馬車。
“十日之後的大典,朕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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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最近客滿。
沒有妃子的西六宮住滿了臣子們,凡是當初聯名上折請求爲皇后舉辦大典的,和那天城門事件裡的諸位將領有關聯的,都在邀請名單上,他們被勒令爲皇后祈福,嚴格控制一切消息通傳。
自然,住進宮裡的人不會是反對派的全部,不過其餘人納蘭述也不想費心去找,照樣留他們在衙門辦事,大典總還是需要人操辦的。雖然大典蘊含的陰謀讓納蘭述很惱火,但大典本身的意義,對他來說確實無法拒絕。
只是這些人也在嚴密監控之下,而且主要官員進了宮,這些小嘍囉失去主心骨,也不知道該往哪請示,只能老老實實按照儀典舉行大典。
反對派們軟禁宮中,納蘭述還在繼續扮豬,屢次派人慰問,表示一切都是皇后的主意。反對派們疑惑不安,咬牙切齒,尋思着無論如何要在大典上,給君珂一個天大的難堪。
反對派們詢問納蘭述,既然陛下提前回宮,皇后是否也已經回來,納蘭述攤手,“朕不清楚,她似乎去接收她的軍隊了?”
說出這話的當天晚上,大臣們住的地方看守忽然出現了一點鬆懈,這使一個小太監帶出了一張紙條。
然後……
然後當晚某個將領遭到了逮捕,屬於他的士兵全部被關押,然後那個小太監第二天失蹤了,然後御書房納蘭述看完了整件事的彙報,笑一笑,在那位傳遞紙條,試圖和某位將領通消息的大臣名字上,畫了一個叉。
筆端口舌,便是死亡。
……
君珂確實沒有在宮中,她忙着和柳杏林商討納蘭述的病情,整天對着那黑鍋研究,並再次回到那山中,尋找柳杏林因此推斷出來的藥物。
時間便這樣過去了,一些人被圈養,一些人在忙碌,一些名字在納蘭述的名單中被勾去,還有一些名字在增加,京城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但路邊的狗經常覺得渾身寒颼颼的,有什麼東西從腦袋上掠過,不禁擡起頭,對着慘白的月亮一陣狂吠。
十日之後,皇后入宗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