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正是十二月十八,堯國曆史上的建國之日,每年在這一日都會舉辦盛大的慶典,今年納蘭述早早下了旨,稱年中西南大旱,南境又多年戰事,宜以撫養民生爲上,爲撙節開支,裁減用度,今年的慶典就不辦了,聖旨一下,自然又換來一大批頌聖之聲。
慶典不辦,卻給朝中放了假,說前段時間操持皇后入宗大典,大家都休息休息,把人都趕回了家。
與此同時京中開始了一系列不動聲色的調防,京城之外血烈軍,所有非嫡系出身的軍官都被放假,值戍的都是嫡系軍官,同時調動了七個營分別駐紮在皇城四側,城門進出盤查外鬆內緊,堯羽衛進駐皇宮。
除了鵠騎在訓練,並且不想引人注意沒有調動外,皇城內外都進行了重新安排,這些舉措並非一兩日之內同時進行,而是不動聲色慢慢展開,以至於一連串的變動,並沒有引起大多數人的注意。
十二月十七,因爲連下了數日雪,陛下夜間賞雪受了風寒,太醫正韓巧說怕感染時疾,不允任何人探望,據說連皇后陛下都一直呆在她的七寶殿,不敢前去打擾。
整個堯國都城乃至皇宮,都在這年冬紛紛揚揚的雪裡,安靜地沉默着。
皇帝寢宮景仁殿諸門緊閉,所有簾幕都層層放了下來,卻有一羣人站在殿門口,雙手連搓,有點焦灼地望着七寶殿的方向。
過了好一陣,就連柳杏林都在頻頻看天,一揮手準備讓人去叫人的時候,前方清靜的道路上,緩緩走來一個人。
看見雪地裡行來的披着連帽大氅的納蘭述,衆人都鬆了口氣,紛紛迎了上去。
昨夜從雲臺山回來,納蘭述不顧柳杏林和韓巧勸阻,親自將君珂抱回了她的寢宮,然後驅散所有人,自己留在了七寶殿。
衆人雖然擔心,卻也知趣地沒有打擾,大家心裡都明白,明日那場治病,風險太大,若有萬一,便是這對患難男女的生離死別,這一夜納蘭述要和君珂獨處,誰也無法阻攔。
這一夜七寶殿靜寂無聲,燈火未燃,幾個知道內情的人睜大眼睛,數着沙漏到天明。
這一夜柳杏林強迫自己睡了半夜,隨即起身,將準備好的東西,再次細細清點一半,並再次燒煮消毒。
這一夜戚真思長立雪中,注目闐靜的七寶殿,晏希遠遠立在她身後,相同的角度,卻只看着她的背影,一瞬不瞬。天快亮的時候,戚真思轉身,對晏希說了一句話。
“我但望這一日快些過去,然後看見一切如從前。”
“會的。”
“可是。”戚真思按住額角的靛青刺青,眼神裡難得有幾分茫然,“我心裡總有隱隱不安。”
“我在這裡。”晏希柔和地注視她。
“不,晏希。”戚真思搖搖頭,“景仁宮固若金湯,任何人也不敢闖入,不會有任何危險,我倒是擔心小珂,她纔是主子的軟肋……晏希,你留在七寶殿。我在景仁宮。”
晏希沉默了一會。
“好。”
戚真思憂心忡忡地轉身去看七寶殿,半晌之後,聽見身後晏希道,“你要保重。”
“我能有什麼事?”戚真思側首一笑,“真是多心。”
她這些年難有笑容,此刻忽然容顏一綻,便如冰花盛放,在皚皚冰雪中皎光四射,看得晏希一呆。
這一刻忽覺她美得透明純澈,彷彿不再是她。
這一夜七寶殿不聞外界竊竊低語,專心沉浸在彼此的氣息裡,殿內並不是衆人想象的旖旎生春,煙氣淡淡嫋嫋,呼吸靜靜沉沉,君珂在牀上閉目沉睡,納蘭述只坐在她牀邊,雙手攥緊她的手,擱在自己脣邊,也閉目長坐,如在體味她淡淡香氣,又如在向虛幻做靜靜祈禱。
天快亮的時候他起身,凝視她良久,在她額頭輕輕一吻,低低道:“小珂,我但望這不是告別,可若這真的是告別……記得爲我更好地活下去。”
緩緩鬆開手,他將她的手送回被窩裡,將要抽出自己的手的時候,忽然一怔。
他的手指被君珂的指尖勾住。
納蘭述回首,以爲君珂已醒,然而她沒有睜開眼,一切源於下意識的動作,即使在睡夢中,她也感覺到了他的即將離去,從夢境中伸手,欲待苦苦挽留。
納蘭述停了停,微微嘆息,這一刻真想回身,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多一刻,不,半刻也好。然而看看天色,必須要走了。
他溫柔地拉開她的手指,手掌從被窩裡,緩緩滑出。
閉目沉睡的君珂,一滴眼淚,忽然也從眼角緩緩滑出……
這無聲冷靜,而又悱惻纏綿的一夜。
納蘭述靜靜走在清晨的宮道上,目光並不在四面的風物上停留,這世間繁華無限勝景,從來都不是他的留戀。
他只想將她的容顏,在腦海裡一遍遍描摹。
看着一臉釋然之態迎上來的柳杏林,他笑了笑,脫下大氅,當先進殿,喝完韓巧早已熬好的一碗舞茸湯。
這是君珂和柳杏林萬般努力,藉助那個偷來的黑罐子,翻遍當地山林,翻爛無數醫書,最終找出來的制勝靈藥,舞茸。
柳杏林在提煉分析了黑罐子上的無數草藥沉澱之後,終於確定了這種藥物的關鍵作用,決定術前術後,都將以此作爲納蘭述的主要用藥。
兩人費盡心思找出這東西,心裡也沒有把握,卻不知道在現代那一世,這東西另有一個名字叫灰樹花,已經被公認爲有效的抗癌藥物之一。
柳杏林站在他面前,兩眼放光地盯着納蘭述,割除傳說中“十癰九死”的腫瘤,對他來說也是極大的挑戰,但他不覺得緊張,只覺得興奮。
一種勇於將一切疑問破除的興奮。
這也是君珂只對他放心的原因——這纔是真正大能醫者擁有的素質。
納蘭述一飲而盡。
“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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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求見陛下。”此時的宮門前,七八個老者帶着一羣護衛,被一羣野人族御林軍,死死擋住。
牛一今天親自看守宮門,瞪着銅鈴一樣的眼睛,豎起一根胡蘿蔔粗的手指,把頭搖成撥浪鼓,“不成,三天之內,所有人都不得入宮,這是聖旨。”
“我們也不行?”大長老今天也來了,聽見這句臉色鐵青,天語長老身份超然,以前他出入宮禁都不需通報,但自從三年前納蘭述給了他們顏色看之後,天語長老們開始收斂,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居高臨下。
但他們此刻依舊覺得無法接受——我都老老實實通報了,納蘭述你還要擺什麼架子?
一旁的傳經長老也皺起眉,他和納蘭述關係向來不錯,不比大長老他們得罪人,此刻連他也被拒之門外,不由心中不豫。
牛一斜着眼睛看這羣闊別幾年的老古董——擺什麼死人臉?本統領已經夠給你們面子,親自和你們在這裡羅唣,換成別人,早一棒子打出去。
“陛下有恙,不能接見任何人。”牛一一板一眼揹着戚真思的交代。
“病了?”二長老立即道,“那正好,咱們去給陛下診脈。”
“有韓太醫在呢。”牛一咧嘴笑。
“韓巧?”三長老一陣大笑,“韓巧的醫術還是我教的,你聽過師傅不要要徒弟的?”
“沒聽過。”牛一老老實實回答。
“那好,我們進去吧。”衆長老展開笑顏,往裡便走。
一支大腿般粗的手臂橫了過來,手臂的主人老老實實地道:“我沒聽過,和讓不讓你們進去,有關係嗎?”
“……”
“牛一,我等是宮廷御賜供奉長老,有自由出入宮禁之權!”
牛一掏掏耳屎——好癢。
“牛一,你阻攔天語長老,會受到御史彈劾!”
牛一把耳屎彈了出去,崩一下彈在大長老腦門上,啪地一個小包。
“闖!”脾氣最爆二長老一聲喊。
“殺!”牛一兩眼放光,咧嘴大笑,迫不及待。
“……”
“牛一,我們不要進去了,那你轉告陛下,把柳先生請出來也成。”硬的不成來軟的。
“柳先生不在。”牛一拼命搖頭,“陛下不見人。”
“這是怎麼回事?”一直不說話的傳經長老忍不住了,他倒不是覺得尊嚴被侵犯,而是忽然發覺不對勁。
爲什麼慶典不辦?爲什麼忽然百官放假?爲什麼牛一如此死守?爲什麼陛下連他也不見?爲什麼宮中忽然如此清靜,吵了半天,連個過來的人都沒有,陛下身邊幾大嫡系親信,一個都不見人影?
難道……
傳經長老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渾身汗毛立時一炸。
難道陛下出事了?
這其實也不能怪他多心,確實這種種情由透着詭異,叫人不往那方向想也難。
“苦忍。”他轉頭吩咐身後一個一直沒說話的光頭男子,“算一算。”
那面容沉肅的光頭麻衣男子,手指一攤,幾枚形制特殊的龜甲在掌心滾動,驀然一枚龜甲跳出,鏗一聲落在地上,撞出一道裂紋。
那光頭男子蹲身一看,臉色一變。
“陛下有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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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宮特製的密室內,一盞巨大的水晶燈熠熠生輝,水晶燈經過特製,明亮聚光,又不透煙氣。
柳杏林戴着消毒過的口罩手套,韓巧同樣裝扮,給他打下手,兩人的裝束,和一邊托盤裡的用具,以及室內的各種佈置,除了少了很多現代儀器之外,宛然就是一個現代的手術室。
手術用具是君珂慢慢回憶,並經過柳杏林實踐思考改良的,全部以上好精鋼打造,無數次消毒。還配備了一些極細的毫針,用來縫合血管,柳杏林有一雙世人難以企及的妙手,能做很多極其細微的工作。
他的動作細微如風卻又穩定如磐石,利落精準,幾乎一個呼吸間,“哧”一聲,鮮血涌出,韓巧微微倒抽一口氣,額上立即浸出汗來,有點抵抗不住這樣的視覺衝擊力,柳杏林的眼神卻毫無波瀾。
一旦開始手術,他便完全變了一個人,脫卻羞澀木訥,雍容鎮定,大將之風。
開腹探癌,人的生理機能大幅度下降,此時也正是天語長老們爲了納蘭述安危,進行卜算的時辰。
柳杏林在水晶聚耀燈下,凝神看着那一處病竈,回想着君珂對他的交代。
“他應該是潰瘍型腫瘤,我們無法做病理切片,我也不記得胃癌到底分成多少種,每種應該怎麼處理,我們只能寄希望於運氣,你開腹之後要注意,癌腫有沒有向深層浸潤,有沒有浸潤到胃部淋巴結,出血和穿孔狀況如何,這是納蘭能不能活下來的首要關鍵。”
眼前的胃部潰瘍,在胃竇部,呈盤狀,中央已經出現壞死,伴有較大的潰瘍。潰瘍底部微有隆起,呈堤狀。但君珂所說的淋巴結,看起來倒還完好。
柳杏林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小君的神眼沒出岔,如果照她的說法,目前還是有希望的。
“如果沒有向深層浸潤,我也不知道該切多少,依我的意思,只要你能保證安全做到,我們就把所有不影響以後身體大局,可能會被癌細胞浸潤的部位都給切了,明顯病竈這一塊,連同胃遠端的三分之二,全部大、小網膜,十二指腸第一部分和區域淋巴結,以及局部受浸潤的部分都整塊切除,保證胃或十二指腸斷端無癌細胞殘癌。”
柳杏林深吸一口氣——前幾次手術是縫補,此次是割除,而且是相當不小的範圍,後者心理壓力更大一些,他閉了閉眼睛。
有件事他沒告訴君珂,爲了這次手術,他事先命人偷偷給他找來好幾具胃病死亡的新屍體,已經試驗過操刀。
一旦決定,毫不猶豫,柳杏林下刀。
此刻宮門之外,傳經長老將龜甲撿起,一眼之下臉色鐵青,霍然一揮手,“退出去,立即發召集令,傳令所有在京堯羽衛和天語子弟!”
“慢着!”牛一立即攔住,“長老們幹什麼去?”
幾位長老對看一眼,忽然身影閃動,圍住了牛一,牛一還沒反應過來,鏗地一聲,他的長槍被打落,兩柄刀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
四面野人族衛士都一呆——剛纔還談得好好的,怎麼忽然統領就到了別人手上?
野人族力量和防禦天下第一,但腦子卻不是太好用,衛士們頓時都傻在了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牛二到牛七哇哇大叫,當即撲了上來,“你們敢傷我大哥!”
“站住!”兩柄刀狠狠向裡一壓。
野牛們停住,面面相覷,野牛族是親族軍隊,這使他們作戰同心的時候,也多了一層弊病,就是彼此容易被牽制,此刻牛二們眼看牛一被制,頓時就不敢動了。
“你們別管我,攔住他們,攔住他們!”牛一倒是視死如歸,忠於職守,但牛二們怎麼肯?只能節節後退。
“找人來呀,找人來攔……”兩柄刀又向內狠狠一壓,壓得牛一啞了口,此時長老們認定野人族叛亂,控制宮禁不利皇帝,對牛一也不再客氣,這一壓險些將他咽喉拉出豁口。
牛七反應過來,立即回頭去找其他人,宮中此時除了看守宮門的野人族,還有看守內三門的堯羽衛,但當堯羽衛們應召而來時,看見牛們口中所謂的“亂黨”都是天語長老,頓時都傻了。
堯羽衛基本都是天語一族的徒子徒孫,天語長老於他們地位相當崇高,僅次於納蘭述,此刻要他們刀劍相向,殺人阻路,完全不可能,但放進去也違背命令,無奈之下,堯羽只得圍着長老們,一步步倒退,一直被他們逼進到內殿。
……密室刀光雪亮,輕薄短刃,在一色鮮紅裡快速出入,平飛橫削,慢慢剝離隆起不平的病竈,柳杏林額頭沁出細密的汗,在水晶燈下熠熠閃光,韓巧緊張地用細棉紗布給他擦去……
喧譁已經逼近景仁宮,那光頭男子閉着眼睛,聲音低沉,“陛下還在宮中,生機微弱……”傳經長老滿面焦灼,驀然揚聲大喝,“陛下!我等前來救駕!”
用上內力的聲音隆隆,震得整座皇宮都似嗡嗡作響,無數宮人面帶驚惶遙望那個今天禁足的方向,七寶殿牀上,君珂忽然動了一動。
七寶殿前晏希也出現了緊張神色,腳步一動想往景仁宮而去,回頭看看七寶殿,卻又停住。
張半半戚真思對望一眼,都露出苦澀神色——怕什麼來什麼,長老們怎麼會現在突然來京城?
“不能讓他們這麼喊。”戚真思臉色鐵青,“半半!”
張半半咬了咬牙。
堯羽原本控制京城消息傳遞,不至於讓長老們到達的消息如此延遲,但因爲納蘭述這一場不能被外人知道的絕密手術,堯羽被分批調入宮中,導致長老們前來宮中,竟然無人知曉。
“陛下——”長老們大喝,一心“威懾亂黨,救出陛下”,聲震屋瓦。
聲波傳入密室,柳杏林無動於衷,倒是韓巧,聽出了師傅的聲音,給柳杏林擦汗的手一抖,紗棉戳到了柳杏林的眼睛,柳杏林正在專注割除網膜當中,眼睛忽然被遮住,手一滑,一根血管被割破。
鮮血涌出,兩人頓時緊張,手忙腳亂好一陣才止住流血,幸虧那根血管細小,柳杏林嚴厲地瞪了韓巧一眼,韓巧臉色煞白。
“堯羽,你們瘋了嗎?”大長老厲喝,“陛下危在旦夕,你們竟然在此處攔阻我等,你們是要造反嗎?”
一條人影忽然衝了過來,人還沒到半空中一個滑跪,伸手就去抱三長老的腿,“師傅,您老可來了!多謝您來救我們!”人未到聲先到,人人聽得清楚。
“半半,”長老們好歹看見了一個嫡系子弟,心中一喜,三長老急忙彎身去扶自己的弟子,“到底怎麼回事……”
他是挾持牛一的兩人之一,手中長刀一直架在牛一脖子上,此時來接張半半,自然撤刀,手臂還沒伸出去,張半半忽然身子一滑繞過了他,一把抱住牛一的雙腿,“嘿”一聲吐氣開聲,一把將牛一偌大的身子給甩了出去!
砰一聲,牛一脖子上灑着血落入野牛族士兵人羣,將地面險些砸出一個坑。
“孃的!”張半半噴出一口淤血,“死大個子,太重了!”
這一招突如其來,天語長老們齊齊愣住,反應最快的傳經長老一聲怒喝便一掌拍出,“張半半,你這叛徒,你敢騙我們!”
張半半半空全力扔出牛一,重量超支已經受傷,此刻見地位尊崇的長老一掌拍來,也不敢對掌,百忙中擡掌護在前心,砰一聲悶響,他的身子斷線風箏般飛出去,重重撞在景仁宮二道宮牆之上。
那聲大喝再次震動天際,七寶殿君珂又動了動。
納蘭述手術所在的密室微晃,水晶燈也在晃動,一塊不太牢固的水晶忽然掉落,眼看就要掉入納蘭述腹中,韓巧拼命往前一衝,橫身一擋兜臂一抄,將水晶抄到手中。
他身子橫在臺前,拼命收腹,柳杏林的手術刀就在他腹下一寸處,險些便要掃到他正在切除十二指腸的手指。
韓巧渾身僵硬,慢慢站直,衣襟已經溼透,手中水晶捏得太緊,在掌心簌簌粉碎。
柳杏林一聲不吭,惱怒地看了外面一眼,手中加快了速度。
像這樣干擾不休,誰知道等下會出什麼狀況?必須快點結束。
“都退開!”長老們怒喝。
皇宮戍衛一向分層管理,野人族在外三殿,堯羽衛在內三殿,從景仁宮開始,野人族便無召不能隨意踏入,景仁宮內殿裡的堯羽衛面面相覷,被長老們逼得一步步後退。
“不許退!”
聲到人到,戚真思從殿內走出,立在階梯之前,先對長老們躬了躬,不卑不亢地道:“請長老們速速退去,不得在此地喧譁!”
“戚真思!”大長老怒道,“你昏了?你敢這麼對我等說話?”
“長老們擅闖宮禁,衝撞陛下,真思作爲堯羽統領,此時不是長老部屬,而是陛下親衛!”
“戚真思,你也反了嗎?陛下有難,你在這裡盡攔阻我們做什麼?”
“長老們誤會了。”戚真思心平氣和地道,“實不相瞞各位長老,陛下確實突發重疾,我等爲了封鎖消息才封鎖了宮門,現在柳先生正在內殿爲陛下診治,請長老們千萬不得驚擾。”
“重疾?”幾位長老眉峰一聚,“那還攔住我們做什麼?快讓我們進去看看!”
“陛下的病不能被驚擾,柳先生吩咐過。”戚真思一步不讓。
“陛下突發重病,我等怎麼可以不瞭解情形?”大長老忍耐了一下,語氣也放緩,“我們不會發出聲音,再說二長老也精通岐黃之術,韓巧還是他的弟子,有他在,也好爲陛下的病多參詳參詳。”
“抱歉大長老。”戚真思躬身,“確實不方便。”
“戚真思你推三阻四做什麼?”大長老勃然色變,他自覺自己已經足夠謙卑,這一羣敢於欺騙阻攔他的小輩,換成以前在天語高原,早就嚴加申斥逐出門牆,未想今日他如此低聲下氣,還是處處受阻,當真這些人成爲皇帝親信,翅膀便硬了,以爲自己能大過天語長老去?
“原先還有幾分信你,如今看來卻是蹊蹺可疑。”二長老冷笑,“什麼陛下重病?什麼不見外人?既然重病,爲何又拒絕名醫?戚真思,你們在搞什麼?”
他驀然仰頭,一聲咆哮,“韓巧!我知道你在裡面,給老夫滾出來,否則立即逐你出門牆!”
內室裡韓巧渾身一顫,柳杏林一咬牙,手一揮,“出去,想辦法讓他們回去!”
韓巧奔出內室,脫掉外面的白大褂和手套,衝向殿門,還沒看清人就跪了下來,“師傅!戚統領說的都是真話,你們回去吧,陛下現在真的不方便見人!”
“韓巧!”大長老盯着他的衣襟,臉色鐵青,“爲什麼你衣襟上有血跡?”
韓巧一低頭,這才發現自己身上不知何時已經染了血跡,也許就是剛纔撈水晶時染上的。
他張口結舌,無法回答,這樣的反應看在長老們眼裡,更是心虛表現,二長老逼前一步,還要喝罵,韓巧步步後退,驀然一轉身,又衝回了殿內。
他不善言辭,又一向尊敬師長,實在沒有膽量和他們對峙,只覺得不如快點回去,想辦法把手術快點做完就好了。
韓巧這一出現,沒能解釋,倒讓長老們更加懷疑,以爲納蘭述被挾制,危在旦夕,而堯羽衛可能另有難言之隱,情勢變得更加糟糕。
戚真思咬着牙,堵在殿門口一步不讓。
“真思以性命發誓,絕無一字虛言。請長老們暫且退回,事後真思自然會上門請罪,要打要殺,任憑處置!”
“我現在要你的回答!”大長老咆哮,霍然掏出一枚古銅色方牌,對着所有人一亮。
傳經長老怔了怔,欲待阻止已經來不及。
堯羽衛連同戚真思在內,看見這枚令牌都臉色一變。
天語族至高無上的令牌,代表全族範圍內生殺予奪的權力,是所有天語子弟的聖物,令牌所至,天語子弟無令不遵,違者便是全族罪人,身受萬刀之誅。
長老們終於耐不住了。
堯羽衛紛紛跪下,昏迷中醒來的張半半,捂着額頭也掙扎着過來跪了,戚真思臉色發青,遙遙看了大開的殿門外探頭探腦的野人族衛兵一眼,屈膝慢慢跪下。
室內,韓巧看看開了一線的窗縫,焦灼地搓搓手,絕望地道:“攔不住了……攔不住了……令牌一出,誰也不能違背,否則必被誓言反噬……怎麼辦,怎麼辦……”
柳杏林一刀劃出,切下最後一塊浸潤了癌細胞的組織,聲音疲憊而決斷,“切除完畢!縫合血管!快!”
……
殿外大長老舒了一口氣。
歷代以來,天語子弟都會在成年後對着令牌發下毒誓,所以令牌所至,從無人敢於不遵,戚真思當然也不能例外。
“讓開……”大長老聲音放緩,“你們都是我天語子弟,只要你們不阻攔,我等不會爲難你,進去看過陛下無恙,老夫還可以給你們賠罪。”
他帶着衆人向裡走,戚真思跪在階上,昂着頭,看着他一步步舉着令牌接近殿內,眼裡驀然閃過一抹狠厲之色。
大長老的靴子已經踏上內殿第一層臺階。
“野人族!”戚真思驀然擡頭高叫,“我給你們授權,進殿,攔住他們,硬闖者,不計殺傷!”
“戚真思!”
天語長老的怒喝充滿不可置信——她瘋了?令牌當面也敢下令攔阻,還“不計殺傷”?這是必死的大罪!
戚真思手指摳緊了殿門,木屑簌簌掉落,沾染紅漆指尖如血。
不能讓他們進去!
天語族擅長機關,一眼就能找到密室,一旦他們看見那場景,剎那之間肯定無法接受。
而且到時候柳杏林會被幹擾,手術會被破壞,就算柳杏林已經結束手術,這麼多人一擁而入,君珂所說的感染也會發生。
陛下若駕崩,君珂又怎會獨活?而她若選擇就死,天語全族也一定會陪葬!
這一步踏入,會死去很多人,那些她所在乎的……
“攔住他們——”
戚真思的聲音,尖利得已經非人間所有。
還有六道血管……這邊還有一道……這邊……那邊……左側胃彎處……十二指腸斷口……柳杏林動作飛快,進行着最後的止血縫合工作,速度超過了以往所有的試驗,他沒有時間,不得不冒險!
外間的聲音他聽見了,手指卻依舊穩定,他在搶時間,也在搶生命!
野人族狂涌而來的腳步聲震動地面,整座宮闕都似乎在顫抖,君珂忽然從七寶殿牀上睜開眼!
“戚真思,違天語令,逼殺天語長老者,受萬刀之誅,你也忘記了嗎?”大長老鬚髮怒張,渾身顫抖,也已經憤怒得近乎失去理智,嚓一下拔出長劍,挺劍逼向戚真思,“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讓開!否則萬刀……”
戚真思忽然向前一步。
寒光鋒銳的長劍,無聲無息,穿入了她的胸膛。
瞬間四面靜寂,所有的喧鬧吵雜爭執哀求都靜止,每個人,包括拿着劍的大長老在內,都僵在了原地,直直瞪着那柄直沒入胸的長劍。
戚真思垂眼看着劍身,長劍明光錚亮,纖塵不染,但很快,這劍慢慢拔出去的時候,就會染上鮮血,屬於她的鮮血,在雪白的劍身上浸潤,像照耀在天語高原上的紅日。
劍身入體的感覺有點涼,是很多年前飄雪的天語高原,冰冷的山洞裡透背的風,又或者那一年初見,三水縣外無名小山村,第一場雪裡的吊橋梅花樁前,那個少女伸過來的冰冷的手。
她微微地笑了笑,忽然覺得解脫。
“殺人,只需要一刀就夠了。”她輕輕道,向後慢慢移動,眼看那劍身攜着奔涌的鮮血一寸寸抽出,對面的大長老,僵着手腕不能動彈,眼睜睜看着她以一種近乎殘酷的姿勢,將她自己從劍鋒上抽出。
“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戚真思身子一歪,靠在殿門上,背後汩汩的鮮血,將深紅的殿門染成硃紅,“來,就在這裡繼續,砍完之後,我就給你們進去。”
……
“好了!”柳杏林舒了一口長氣,停了最後一針,然而頭一擡,正看見韓巧發青的臉,再一看納蘭述的臉色——
柳杏林渾身如墮冰窖。
他的臉色爲什麼那麼慘白?他一直控制得很好,手腳輕快,失血量並不多,就是最後迫於外界壓力,速度快了點,但似乎也沒出什麼問題,怎麼還會出現這樣的氣色?
再一把納蘭述的脈,柳杏林身子一軟。
“怎麼回事,哪裡出錯了……”
韓巧看看納蘭述,再回頭看看殿門方向,熱淚奪眶而出。
殿前一片窒息的寂靜裡,戚真思慢慢閉上眼睛。
七寶殿前一直煩躁不安的晏希,忽然發狂地向景仁宮狂奔。
七寶殿內,君珂霍然坐起,冷汗涔涔,一把掀開被褥狂撲而起。
“納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