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在暗處的人遁去,那頭,在落花巷尋找部下的君珂,聽着風裡的雜音,漸漸進入巷子深處。
與此同時,東陽街也轉出了一羣人,人人衣飾低調沉穩,面貌平常,當先一人尤其普通,落在人堆裡看不出來的那種,只是氣質非常沉穩,長身玉立,巍然如山,周身那種收斂卻又華貴的氣質,令來來往往的人,明明看不出什麼,也要對那個角落看一眼。
這種情形令那些男子們越發警惕,站立的姿態有意無意將中間的男子護得周全,中間那人卻將眼光遠遠地落在八大胭脂巷的方向,微微皺起了眉頭。
“主子……”似是猜到他的想法,一個護衛低聲道,“那種地方,您去不得。”
其餘護衛都露出贊同的神情,並覺得主子有些異常,皇帝有令要對今天入城的“雲雷新軍官”們加以注意,這事交給燕京府或者九城兵馬司留心一下也便成了,怎麼也勞動不得尊貴的主子,誰知道主子偏偏就心血來潮,說好久沒有出門留心民生,不妨出門一觀,也便來了最熱鬧的東陽街,來東陽街也罷了,路邊茶樓裡喝喝茶也就是了,誰知道突然便聽見不知哪個巷子裡喧囂,說什麼軍官打死人,主子便急急下樓,看如今那樣子,似乎還打算親身到胭脂巷裡瞧一瞧。
那是絕對不成的,踏足那種地方,給那些聒噪的御史知道,又得上書叨叨多少天。
護衛們連番勸解,男子神色沉吟,似乎對去那裡也有抗拒。末了擺擺手,道:“雲七你帶人去看下,如果惹出事端,先不要報燕京府,妥善處置。”
雲七正要領命而去,突然巷子深處又是一聲大叫,夾雜在紛亂的各種聲音裡,模糊不清,隱約還有女子叱叫驚呼,隔得遠,聽不出具體聲音,然而已經轉身的男子,霍然停住了腳步。
他維持着一個半轉身的姿勢,半邊臉隱在陰影裡,素來凝定的眼神此刻流轉不定,似乎在仔細辨別風中傳來的聲音。
聽了半晌,女子聲音不復聞,衆護衛以爲主子要走,誰知男子在原地煩躁地走了幾步,決然道:“去看看。”
也不待衆人回答,當先就走,衆人只好跟着,有個護衛輕輕扯雲七的衣角。
“喂,你耳力好,你聽出那是誰的聲音嗎?”
“怎麼可能,神也聽不出來!”
“那主子怎麼那麼堅決,我還以爲他聽出是那誰……”
“你懂不懂?”雲七肅然敲那護衛的腦袋,“只要主子心裡有那誰,那聲音不是那誰的也會變成那誰;心裡沒那誰,是那誰也當不知道是那誰!明白?”
“不明白……好多那誰……”
“你要懂,你就不是你,你是那誰!”
護衛們的對話如天書,而那誰,其實根本不曉得自己已經成爲某些人口中的那誰……==八大胭脂巷,每條巷子都深而曲折。曲徑探幽,山重水複,取的就是隱秘好藏的優勢,誰家的潑辣娘子追進來,不繞昏她絕不罷休。
所以哪裡發生了事情,也不是那麼容易就找準地方,瞻之在左,忽焉在右那幾乎是必然的。
納蘭君讓漸漸也進了巷子深處,在他的耳裡,聲音的來源是桃李巷,和君珂尋找的杏花巷一牆之隔。
他從東往西進,避人羣而行,追着聲音而去。君珂從西往東來,撥開人流,眼神審慎地盯着四周。
越往巷子深處,周圍人越少,納蘭君讓慢慢停住了腳步;與此同時,君珂也在牆的那頭駐足。
兩個不停出沒危險中的人,幾乎同時感覺到了不對勁,隨即也幾乎是毫不猶豫,連思考都沒有,轉身就走!
各自背向那一霎。
“噗。”
聽起來像是哪裡的煙花火線初初點燃的聲音,在這人流花流鬧如織,遍地胭脂煙光的花柳巷,這種聲音幾乎再尋常不過,八大胭脂巷有個規矩,如果遇見了新開包的嫖客,不僅要給他封紅包,走的時候還放一簇煙花,衆人都見怪不怪,笑着讓開。
隨即果然便是一簇星火哧哧冒起,剛展開的時候確實是普通煙花模樣,然而那金色星火冒到一半,霍然展開!
像烈日剎那間迸射,萬千星光瞬間炸裂,炸出了穹窿萬丈炸出了十萬裡黃沙,炸出了天河倒傾炸出了黃河翻波,大片大片的黃色煙氣夾雜着灰黑的碎屑噴灑開來,轉眼便將桃李和杏花兩個巷子周圍十丈都遮得嚴嚴實實,伸手不見五指。
煙氣裡傳來人們的咳嗽和驚呼,雜沓的腳步聲急促的喘息聲慌張的呼喚聲迷茫的摸索聲,四面頓時混亂得翻漿。
納蘭君讓的護衛大驚失色,一邊用力揮去煙霧一邊憑記憶往主子身邊靠攏,這些訓練有素的護衛沒人呼喊,以免暴露目標,他們紛紛抽出武器,擋住了四面八方,然而那煙氣竟然濃密得宛如實質,武器拔出來,自己都看不見。
納蘭君讓突然沉下了身體,伏在地上。
煙氣從特製的煙火棒中冒出,離地面有一定距離,只有從底下,纔看得清敵人來自何處。
他一頭趴下,護衛們還看不見,納蘭君讓順手扯下了身邊的雲七,雲七霍然醒悟,急忙也趴了下來,一邊踢身邊的人讓他們從低處查敵。
這樣一個個傳遞過去,難免有外圍的侍衛,還沒得到通知,正在凝神等待着不知潛伏在何處的敵人,從噪雜的人聲尋找異音,忽然,“哧。”
極輕的一聲,像有人在遠處輕輕撕破一張紙,伴隨着聲音,深黃色的煙氣裡一道劍光如毒蛇,剎那間獠牙一閃而沒。
獠牙撕扯之處,一串深紅的血珠,熟透了的櫻桃一般,滴溜溜滾在灰黃的煙光中,落地的聲音微脆。
“哧哧哧。”
細密的聲音接連響起,綿密如人連續吹落枝頭蒲公英,那些聲音快速有力而乾脆,讓人聯想到精準而有效的出手,幾乎每次聲音發出,都伴隨着一串儂膩的血珠濺開滾落,接連潑出了十幾串,從不同的方向在一色深黃裡招展妖豔,不再如零落的櫻桃,而是春季裡葳蕤綻放在沙漠邊緣的串串紅。
血光每次亮起,都有身體無聲無息倒落,卻沒有落地的聲音,一雙雙手鬼魅般伸過來,將落地的屍體一扯,一雙黑色的薄底快靴踩着屍體,輕盈地一躍,毫無聲息落向已經漸趨薄弱的圈子中心,人還沒到,薄而透的劍光,已經割裂濃密的煙氣,尖銳的劍尖,像冷笑的眼一閃。
伏地的納蘭君讓,擡起頭來,掌心裡長劍一翻,劍尖已經對準了那偷襲者的要害,只等着對方撲上他的劍尖,然而便在此時,突然聽見身後一聲巨響,塵灰瀰漫,碎磚亂飛,牆壁驟然破了一個大洞,一股殺氣和熟悉的劍鋒逼人的寒氣透後心而來,納蘭君讓沒想到背後也有敵人,不及思考,霍然轉身揮劍倒射——==在煙氣炸起的那一刻,不分地界的煙氣,同樣籠罩了隔鄰的杏花巷;殺手也不分對象,同樣圍住了那頭的君珂。
這些人第一要務是殺她,如果殺不了,逼她到納蘭君讓被刺殺的地點附近,或者讓她在今天受傷,都算完成任務。
煙氣起的那剎,君珂就地一個打滾,啪啪踢走了身側的無關人士,以免等下遭受無妄之災,落下時她也趴在了地上。
都是從風浪中走過來的人,在危機之前擁有最正確的判斷和抉擇。君珂趴落的那刻,一道劍光正好無聲地從她頭頂掠過。
那人一劍落空應變奇疾,劍尖立即垂直向下一刺,君珂卻已經滾出原地,抽出腰間長劍,估算着對方身形,自下而上一劍反撩。
兩人劍尖交擊,沒有聲音,君珂的劍像貼上牆壁的蛇,無聲地游上去,直取那人手腕,那人似是知道厲害,竟然撒手棄劍向後便退,君珂倒是一怔。
一怔間忽覺身後冷風逼人,竟似有無數鋒芒逼向後心,百忙中一個倒翻退向牆邊,她後退也沒忘記剛纔這個方向有敵人,人沒到劍已經反手刺了出去。
然而劍尖不過挑起一縷溼淋淋的黃色煙氣,身後的人竟然沒有等着這千載難逢的殺人良機,自動退開,君珂的劍收勢不及,哧一聲刺進了牆壁,牆壁卻如豆腐,竟然一剖便開,身前人影一閃,砰地一拳擊在了已經破開的牆壁上。
轟隆一聲塵霧瀰漫,那牆竟然被這一劍一擊擊碎,露出一個巨大的豁口,君珂的身子正在全力前傾,頓時收勢不及,連劍帶人,向前直射。
隔牆也是濃密的煙霧,氣氛不對,君珂正要站穩自己,驀然煙光裡冷電一閃,勁風撲面,一柄長劍,已經無聲倒射而來!
來者出招沉雄狠厲,殺氣一往無回!
隔牆果然也埋伏了殺手!
君珂心中憤怒,回劍一橫,鏗然一聲大響,君珂蹬蹬蹬連退三步,手臂痠麻,正震驚殺手一般走詭異輕靈一路,這人卻好雄渾的內力,對方已經不依不饒,趁勝再殺上來,袍角飛卷之間,攪動煙氣晃動,一陣陣凜冽的嗆鼻的風,人的視野越發不清。
君珂被那勁風逼得說不出話,她怕煙氣有毒也不敢出聲或肆意呼吸,身前那人纏戰不休,她得打出十二分的精神應對,身後還有追過來的殺手,時不時抽冷子來上一劍,那些人似乎有心戲耍,並不在她背後猛施殺手,卻將她一次次逼到正面對手的劍尖,似乎有心要讓她死在對方手裡,或者對方死在她手上。
煙氣濃密,不見身形,長劍橫劈豎砍,將宛如實質的煙氣切割成一塊一塊,轉瞬又密密地合攏,君珂鬥得煩躁,無奈之下,劍光一閃,不退反衝,撞入對方懷中,肘底一翻,一抹冷電已經無聲出現在她的肘口。
肘底劍,近身殺手!
她拼着挨一劍,先解決這個強敵,纔有生機!
與此同時,對方似乎也到了極限,驀然一聲低喝,闊大的劍光施展開,懸空裡白練一閃,劍風巨大的力量一瞬間將濃霧破開,現出一道滾滾光柱,光柱裡那人扭腰、轉腕、沉肘、揮劍!
低喝驟響時君珂便已經心中一震,覺得這聲音熟悉;對方扭腰轉腕時,更覺得這動作熟到印象深刻;當濃霧被劍風逼散,乍然現出對方的身形,君珂頭一擡,便如巨雷劈在了頭頂!
那人一眼看見她,也是一怔,眼神裡涌現驚駭。
驚駭的不是看見彼此,而是此時,各自殺招,招式已老!
君珂的肘底劍已經觸及納蘭君讓心口要害。
納蘭君讓的闊劍已經逼近君珂的腰!
納蘭君讓霍然撒手,棄劍!
長劍脫手,在煙霧中一閃而逝,身後勁風凜冽,身前肘底劍近在咫尺,他已經沒有可以抵擋的武器。
一瞬間納蘭君讓心中滾過一句話:“不想竟死於煙花巷中……”
身前身後,銳器冰冷的氣息近在咫尺,寒氣滲骨。彷彿是多年前的雪,他在院子裡踏雪練劍,皇祖父突然駕臨,他一劍落雪就地參拜,手中長劍沒有離手。
當時御林軍總管要求他棄劍,才七歲的他搖頭,並無理由,卻絕不棄下手中武器。
皇祖父卻不曾責怪他,反而十分喜悅,說我皇族子弟,就該有這份謹慎和堅執。
他當時跪在雪地裡,默默想,這一生,誰也不能叫他自願丟了武器。
不曾想多年後,於煙花巷裡,殺手圍攻中,生死頃刻,他棄劍。
或許如果當時多想一會,這劍就不會再棄,然而真棄了,似乎也沒有多想,似乎也沒有遺憾。
在生死那一霎,他終於第一次來不及思考那許多利弊權衡,只服從於心。
他撒手,準備用肉身,對付身後的殺手。
君珂這時候也什麼都來不及想。
斬腰而來的劍突然沒有了,她也沒有注意,她全部的精神氣,都在解決自己的殺招之上。
肘底劍因爲近身,易出難收,百忙中她霍然反肘。
反肘,劍尖翹起,掌心向內向下而去,全力使出的勁道無法立時收回,她掌心隨着慣性向下,“啪”地一聲!
猛拍在納蘭君讓下身某處。
在君珂的猜想裡,那位置應該是在納蘭君讓大腿,那地方肉厚,被她猛拍一下問題不大。
誰知道某人實在是太高了……那一拍拍在實處,隱約掌心下柔軟,絕非大腿似硬實軟的觸感,那種軟綿綿突然又一彈一硬的感覺,讓君珂渾身一炸!
隨即她聽見納蘭君讓發出了一聲絕不符合他身份和日常習慣的可怕的慘叫。
君珂一瞬間眼前一黑,心底同時發出一聲無聲的慘嚎——玩大了!
然而自己做出來的事自己得負責,納蘭君讓的身子剎那間軟了下去,他身後,一柄利劍閃電般飛來!
君珂什麼也來不及想,一擡手捏住了劍尖!
長劍來勢太猛,帶着來者飛身撲下的慣性,對方又是高手,君珂一捏不足以定江山,長劍割破她的虎口,繼續前移。
劍鋒慢慢割裂虎口,鮮血浸出,明光染血的劍鋒,慢慢地在虎口傷口上擦礪而過,一寸寸還在向前,傷口越來越大,蠕動張開如嬰兒小嘴,鮮血嘩啦啦涌了出來,雪白的手背頓時一片鮮紅。
君珂咬牙。
在肚子裡大罵——尼瑪實在太痛了太痛了太痛了!
一劍穿身也好,瞬間中刀也好,那痛都是一瞬間,哪像現在,零打碎割,慢慢受這劍尖穿割血肉之苦。
原來凌遲就是這麼悲劇的……在心底亂七八糟喊叫哭痛,君珂咬緊牙,臉上不露一分,抓住劍尖的手不曾抖動一點,前滑的劍尖終於去勢漸止,在她的鼻尖前停住。
君珂立即一腳飛踢,將那劍遠遠踢了出去,對方自然不願武器遺落在殺人現場,只好轉身去尋,君珂一個滾翻滾到納蘭君讓身下,正好頂住了他軟下來的身體,觸及他胸膛時感覺到衣衫盡溼,可見剛纔她那“最是那溫柔的一拍”,殺傷力果真無與倫比。
君珂來不及懺悔,頭一頂,一把扛起納蘭君讓,就勢一個滾翻,已經從圍牆被擊碎的破口滾了出去。
圍牆那邊的人已經全部越過牆來追擊他們兩人,此時再想不到君珂還要從那裡逃,轉回身便來追,君珂手掌越來越痛,鮮血直流,心想如果不及時包紮這手八成要廢,然而此時生死一線,哪裡有空包紮?
她並不敢往巷子外頭逃——巷子外頭雖然是人來人往的東陽街,但距離這裡太遠,而且一定有人扎口等着他們。她此時有傷,武功打折扣,納蘭君讓給她銷魂一拍,拍得暫且失去了行動力,果然再強大的男人,這都是他們永遠的弱點。
君珂心想等他好了一定要罵他沒事生這麼高做什麼,但在此之前,還是趕緊逃命吧。
她往巷子深處逃,這裡歪歪扭扭錯綜繁複固然方便殺手,卻也一樣有利於逃亡,身後的人一直追綴不休,君珂百忙中回頭一看,手上的鮮血淅淅瀝瀝一地,看着血跡人家也能追上來。
君珂咬牙,反手在牆上一擦,火辣辣的疼痛裡,牆皮草灰頓時將血流不止的傷口暫時堵住,留下一個指尖向南的血手印。
隨即她一個轉身,並沒有再逃,隱在了牆角後。
風聲連響,有人追了上來,看見了那個血手印,停了停,道:“向南去了,追!”
一羣人匆匆向南而去,帶出一陣血氣隱隱的風,君珂舒了口氣,從牆後轉了出來,這羣人今晚既然做到這個地步,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必得要在這八大胭脂巷裡解決掉自己和納蘭君讓。她還得逃。
但在逃之前,也必須休息一下,包紮包紮傷口。
隱約似乎又聽見風聲,敵人太多,各處都有,但尋常妓院又不敢投奔,這麼個鮮血淋淋奔進去,人家一聲尖叫就等於自投羅網,君珂來不及思考,一轉頭看見對面有個窗口,白牆黑瓦一戶人家,別出心裁掛一節帶蓮花的蓮藕,不似妓戶風格濃豔,二話不說奔過去,一頭撞進了窗子裡。
“嘩啦”一聲她掀開窗戶,單手一撐躍進室內,足尖一點已經站直,室內沒有點燈,君珂卻沒有看不見的問題,目光一轉已經看見牀上帳子微微蠕動,她掠過去,一把掀開帳子——“嗚……”
一聲含糊的低叫,不是驚嚇,倒像是好事被打斷的不滿呢喃,帳子內衣衫不整、姿容嬌媚的女人,正騎在男人身上,嘴裡還叼着他的胸,被君珂一驚,偏頭一看,啪嗒一聲,叼着扯起的寶貝兒粘着口水掉落,身下一直閉目陶醉的男子,立即發出一聲銷魂的呻吟。
君珂唰一下放下了帳子。
正轉身要走,忽聽門外不遠處有衣袂帶風聲,君珂腳跟一轉,唰一下又掀開帳子,一把將那正準備下一波咬咬攻勢的女子掀開,一個手刀砍昏那男子,道:“牀下咬去!”
那女子擡起頭,分外嫣紅靈巧的嘴,正是柳咬咬。
她原本有驚嚇之色,看見君珂,怔了怔也認了出來,道:“是你?”
君珂原本也打算一個手刀劈昏她,此時認出是熟人倒不好意思了,自顧自將那男子拖下來塞到牀底,將納蘭君讓往牀上放,納蘭君讓疼痛未去渾身酥軟,意識卻還清醒,掙扎着道:“不要這牀……”
“哪來那麼多臭規矩!”君珂理都不理,將他往牀上一擱,柳咬咬好奇地探過頭來,問:“他怎麼了?哪裡受傷了?需要我給咬咬嗎?男人們都說,哪裡痛,哪裡癢,我一咬就好了。”
“行啊。”君珂撕着牀單給自己包紮傷口,隨口道,“你咬吧。”
突然覺得詭異的安靜,某個難搞的人怎麼沒發出抗議?一轉頭,發現太孫殿下氣暈了……君珂這纔想起來自己回答了什麼,聳聳肩,也沒當回事,像納蘭君讓這種人,太迂腐太古怪,會喪失人生很多樂趣的!
她只是在猶豫,自己該鑽到牀下還是在牀上?在牀下,怎麼放心把納蘭君讓交給柳咬咬?在牀上……這個這個……柳咬咬突然道:“幫個忙。”隨即爬下牀,拖出那男子,君珂愕然看她,柳咬咬道:“你是被人追殺是吧?別這麼把人藏在牀下,追兵進來第一件事就是先探牀底,不過這人瘦,可以綁在牀底。”
說着找出女子盪鞦韆的絲繩,讓君珂幫她把人綁在牀底,牀邊有三寸寬的擋板,中間是個凹陷,正好可以綁下一個人,這個男子又分外單薄瘦小,綁進牀底還沒超過那個擋板。
隨即柳咬咬爬上牀,道:“我得在牀上,我在纔沒有人懷疑你。”
君珂想想也是,柳咬咬名動京城,她在纔是可信的招牌,可是三個人在牀上,敵人真的闖進來搜,必然要將臉一一看過,而且三個人在這牀上無論怎麼睡,都顯得太擠,瞞不過別人眼睛,怎麼辦?
柳咬咬也在皺着眉頭,覺得這是個難辦的問題。君珂看看牀板,柳咬咬這牀很特別,牀側上下都有擋板,墊着厚厚的褥墊和金絲草蓆,這姑娘似乎特意要營造一種如在雲端旖旎鬆軟的情境,牀墊得人睡上去就陷下去,君珂看着厚厚牀墊,心中一動,忽然跳下牀,大力抽出底下的厚厚褥墊,只留下薄薄的金絲草蓆。
這一抽,牀立即塌下去好多,足可以再睡下一個人,君珂一邊讓柳咬咬把褥墊收起,一邊把納蘭君讓放好,這一移動他的身子,突覺手上粘膩,低頭一看都是鮮血,這才發覺不知何時納蘭君讓也受了傷,再挨自己一拍雪上加霜,難怪衰弱成這樣子。
君珂低頭看看納蘭君讓,眼神有點猶豫,然而耳邊聽見衣袂帶風聲越來越緊,敵人們一直周邊撒網,算準他們走不出這塊方圓,在這附近巷子裡搜不着,很快就會轉入可疑的民房來搜查,也只能事急從權了。
她將納蘭君讓在金絲草蓆上放好,皇太孫身軀高大,卻身形精煉,睡在去了褥墊的牀上,不顯得很佔地方,隨即君珂一把撕下他的面具,戴在自己臉上。
正在此時納蘭君讓醒來,一睜眼還是粉紅帳幔的妓院牀上,大驚失色掙扎欲起,君珂一把按住了他,納蘭君讓看見她的臉先是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立刻道:“你幹什麼?我不要你犧牲自己……”
“誰替你犧牲哪。”君珂在他耳邊笑道,“皇太孫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你別管,不要亂動,乖。”
她和納蘭君讓因爲身份地位限制,和一開始的誤會,很少有什麼平和無礙的交流機會,此刻心中歉疚,語氣帶了自己都未曾發覺的軟語溫柔。
軟語微笑的少女,眼波盈盈,俯下的臉在逆光裡線條柔美,耳後還生着少女纔有的金色的茸毛,看得人心中柔軟,她在他耳側低語,一截雪白修長的頸項流水般勾勒在夜的暗影和他黑色的瞳仁裡,脣齒間帶着淡淡的玉蘭香氣,熱熱地拂在他耳側,隱約一線領口因爲動作過激無意中扯開,衣襟一蕩,從他的角度正看見一抹微微賁起的雪白……納蘭君讓心中砰地一跳,急忙轉開了眼光。
他剛轉開眼光,君珂便往牀上一爬,順手拿起牀邊那男子的外袍,披在身上。
柳咬咬此時也爬上牀來,納蘭君讓一驚,君珂冷喝道:“想和我一起死就說話!”
她語氣冷厲,表情卻溫軟,鼻尖上還冒着晶瑩的汗,在昏暗的室內一閃一閃,納蘭君讓一生未曾被人呵斥,下意識要反駁,然而看見那細碎汗珠,突然便沉默。
柳咬咬看見君珂已經換了張臉,愣了愣也明白了,這些混跡京城的紅牌,最是見多識廣,嘻嘻笑道:“你是要假扮男子和我咬咬麼?真是聰明,不過你別把他擱在一邊啊,會看出還有一個人來的,你得坐到他身上,嗯,快坐。”
君珂:“!”
納蘭君讓:“……”
君珂正在猶豫,忽聽門邊風聲逼近,有人低低道:“這牆下有蹬擦痕跡,看看這家!”
君珂一急,二話不說,翻身坐到了納蘭君讓身上,柳咬咬眼疾手快拖出一牀被子將兩人蓋住,自己跳上牀去,將外衣一扯,順手將君珂的外衣也一扯,露出一部分頸部肌膚,一偏頭就咬了上去。
“啪。”
所有動作剛剛做好,窗戶已經開啓一線,幾條人影無聲落地,足尖緊繃,柳咬咬“渾然不覺”,咬得歡快。
君珂一點也不歡快!
她一點也沒想到,柳咬咬名動京城的咬功,居然牛掰到這程度!
只是她那紅脣白齒地一咬,還是個女子,君珂便覺得渾身一緊,從被咬處開始,沿着脖根向下似有熱流一線滾滾延伸,竄入四肢百骸,渾身經脈都似過了電,抽風似地一縮再一鬆,連心腔子都似瞬間被人一捏一放,戰慄閃電般襲遍全身,周身肌膚,都起了一層細密的突起。
她身子一顫,掌心滾熱。
而她身下的納蘭君讓,也不歡快!
萬萬沒想到君珂突然睡到了他身上,納蘭君讓來不及抗議或反對,已經被君珂壓身,她身子並不重,自然也注意了不要壓在他的重要部位造成二次傷害,但就是因爲這樣偏了半個身子的相壓,兩人的腿不可避免地絞在了一起,夏天衣裳薄,隔一層薄薄的綢緞衣衫,感覺得到她肌膚的熱力,像一波波灼熱的熔岩在煮沸着他的意志力;感覺得到女體的美和流暢,腰是細的,臀是飽滿的,腿是長而筆直的,像整塊美玉琢出來的玉瓶兒;感覺得到練武女子的身形柔韌,肌膚彈性十足;感覺得到淡淡的潔淨的玉蘭香氣,在密不透風的被褥裡越發濃郁不可逃避;更感覺得到她因爲柳咬咬那一咬發出的顫慄——她的每塊肌膚都似在呻吟顫抖,那種內心裡的舒暢釋放的快感,也似通過她肌膚表面的細密突起傳遞到了只隔薄薄衣衫的他的身上,他幾乎驚駭地發現自己的肌膚也在慢慢走向滾熱,也因爲她的戰慄而微微戰慄,甚至也因爲她皮膚的細密突起開始起了變化,更重要的是,某處,在他以爲經受那要命一拍,以後保不準有功能障礙,最起碼現在肯定欲振乏力的某處,竟然在這樣傳遞一般的戰慄裡,奮發了!
納蘭君讓一瞬間便出了一身汗……君珂察覺這樣的變化,該會如何地輕視他!
此時若是納蘭述,樂得被壓;若是沈夢沉,保不準還得惡意蹭蹭,以“加強對某人定力的考驗”,但偏偏是納蘭君讓,一板一眼的皇族典範,中規中矩的禁慾教徒,此時遭受的熬煎,勝於讓他鬧市裸奔。
這份熬煎裡更有一份擔憂,擔憂君珂因此認爲他裝樣——那麼兇狠的一拍,連納蘭君讓自己當時都眼前一黑心說完了,萬萬沒想到,老二竟然如此爭氣。
爭氣得實在不是時候……納蘭君讓渾身滾熱,正在最難熬的高峰,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血腥氣近在咫尺,他眼睛一轉,便看見君珂藏在被子裡的那隻受傷的手。
君珂受傷他並不知道,那時他正陷身於昏天暗地的疼痛中,此刻纔看見君珂的傷口,因爲一番動作,君珂草草包紮的布條已經散落,傷口近乎猙獰地展現在他眼前,久經戰陣的納蘭君讓,幾乎是第一時間就認出這是劍鋒割裂的傷,只是那傷口比尋常劍鋒割裂更深,整個虎口裂開深達幾分,險些要露出白骨。
看到這傷口的一霎,納蘭君讓渾身一冷,剛纔的灼熱和難熬,頓時如退潮的海,消失無蹤。
這是君珂爲他受的傷,和他的棄劍相比,君珂當時要挽回殺手的難度更高,她吃的苦,不比他少。
然而她一聲不吭,負他逃亡,鮮血灑了一路,至今還在掙扎求生。
納蘭君讓想起小村外擄她的初見,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神惡狠狠;想起燕京酒宴上她得罪貴族爲他所棄,她眼神裡漸漸暗去的星火,取而代之的失望。
那樣的神色,深深鏤刻在他心版,午夜難眠,時時想起。
他自認爲未曾對她很好,倒有錯處不少,她卻未將他的虧欠擱在心懷,只願記着他的好。
在燕京傾軋暗殺裡冷去凝固的心思,在這暗夜少女身下輕輕涌動,由沸熱而終於沉靜,卻更亙古持久。
君珂並不知道納蘭君讓的煎熬和變化,她一門心思在和柳咬咬咬來咬去。
一邊咬一邊肚子裡暗罵——納蘭君讓你得賠我!姑娘我爲了你,蕾絲都做了!
掠進來的殺手,看見的就是這麼旖旎香豔的一幕,柳咬咬衣衫不整地騎在一個少年身上,嗯嗯唔唔地咬着他的脖子,少年微微偏頭,單手撐牀,攬着柳咬咬半露的香肩,只露一個面容普通的側面。兩人都十分投入,渾然不覺有人潛進。
殺手的黑麪罩下,露出一個失望的眼神。
柳咬咬他認識,那張嘴誰也假冒不得,而那少年也很明顯不是皇太孫,身骨纖細,符合燕京貴族少年的特徵,卻和皇太孫相差太遠。很明顯這兩人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一個殺手奔到衣櫃前,翻開可以藏人的衣櫃;另一個殺手竄到牀前,“哧”
一劍對牀底刺出,隨即收回,對手下搖搖頭。
君珂心中一緊,暗贊還是柳咬咬有經驗。
這聲劍風響,兩人才似驚覺。柳咬咬將臉大力轉向殺手,一臉驚駭。君珂卻急急轉頭捂臉,像是怕被人發現般躲藏。
殺手反而沒什麼奇怪的——嫖妓終究不是什麼光彩事,這位想必是燕京哪家公侯的少爺,怕被人發現而已。這麼一來他們更沒有心思殺人滅口——柳咬咬太有名,結交的公卿貴族太多,她死了會過於轟動,不利於暗殺,何況這裡還有王侯子弟,更不適合下手。
狠狠盯了柳咬咬一眼,用眼神示意她不得亂叫,領頭的黑衣人,帶着其餘人慢慢向外退。
君珂剛鬆了一口氣,忽然走在最後的一個黑衣人,鼻子狐疑地嗅了嗅,喃喃道:“怎麼有點血腥氣?”
黑衣人轉過頭來。
君珂心中一緊,藏在被褥裡的手指,無聲在被褥中摸索,尋找着她的劍。
手指很快觸到堅硬的劍柄,還有一個人滾熱的手——納蘭君讓將劍悄悄推了過來,兩人手指相觸,君珂要讓,納蘭君讓卻沒有避開,輕輕捏了捏她的指尖。
君珂心底一驚,心想皇太孫是不是發燒了?還是在妓院睡上一睡,突然開竅懂得調情了?不過他會調情?還是發燒了吧?
被底一霎風情,上頭黑衣人狐疑轉頭,君珂渾身繃緊做好應戰準備,柳咬咬突然羞澀地笑了笑,捂了捂肚子。
那幾人一愕,柳咬咬又含羞指了指窗臺下。
幾人這纔看見,窗臺下晾曬着剛洗乾淨的月事帶。
“晦氣!”領頭黑衣人低低罵一聲,看看室內,二話不說轉身便走。
黑衣人轉眼退盡,劍光一閃沒在黑暗裡。
君珂鬆了一口氣,此時才覺得渾身發軟,後背汗溼如被水洗。
然而這長夜還沒過去,這些人只是暫時打消懷疑離開了這裡,外面必有天羅地網,對方既然出了手,又確定自己兩人受傷,勢必要趁着今夜千載良機,將自己兩人留在這八大巷的煙花裡。
一遍搜不着,回頭再想想,這些人必然會有所懷疑,再來第二遍,此地不可久留。
君珂爬起身,正要扶起納蘭君讓,他已經迫不及待自己坐起,君珂驚訝地看着他,道:“咦,你怎麼這麼多汗?”
納蘭君讓垂下眼,決定不能理會這個沒心沒肺的。
此時君珂纔看見他背後的傷口,猙獰的一道劍傷,皮肉翻卷,想必是先前兩人自相殘殺然後各自挽救的那一刻,被人所趁造成。此時他一起身,室內頓時充滿濃郁的血腥氣,君珂嘆口氣,心想這裡真的是不能再呆了。
幫助納蘭君讓包紮了傷口,雙層布條緊緊勒了三層,地面上落了一攤血,她的和他的,混雜在一起,分不開。
柳咬咬探頭對外望了望,忽然對外頭招招手,道:“安媽媽你來一下。”
一個五六十歲的婦人來到窗邊,這女人身架高大,一眼看過去比尋常男人還高壯,挎着個巨大的籃子,大概是早起要去買菜,在窗邊笑嘻嘻站定,道:
“姑娘有何吩咐?”
這婦人嗓子也粗。君珂見她出現,心中一驚,不知道柳咬咬要做什麼,急忙拉了納蘭君讓避到簾子後,一眼看見地上血跡顯眼,又是心中一跳,暗悔剛纔沒及時處理掉。
聽見柳咬咬趴在窗臺上,對那婦人道:“安媽媽你等一下,我今天有想吃的東西,不過名字我突然忘記,我想好了告訴你。”
那婦人也便笑嘻嘻站在窗邊等,柳咬咬探身在窗臺,望着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聽着風聲裡來去搜尋不休的衣袂帶風聲,忽然身子向前一撲,放聲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有人闖進了我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