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渾渾噩噩出了忘月居,一時竟有些茫然,彷彿不知該去往何處。心底暗暗生出惱意:明明說的另一件事,怎麼說着說着越扯越遠鬧到如斯地步!咬牙強按下彷彿後悔的意識:再不給她點教訓厲害,下次指不定能出什麼驚駭意外之事!
信步閒行,不知不覺到了望桐軒,猶豫片刻,終於推門進去。
天色已昏,正是用晚膳的時辰,烏思道正盤腿安坐炕上,小方桌上擺着整整齊齊幾碟小菜,一碗米飯,一壺小酒,看樣子正準備用膳。
隱隱有些感覺,下意識回頭一看,見胤禛神色迷離背手站在門側,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怪異。烏思道大爲驚訝,忙下了炕,柺杖一下一下點着地走過去,笑道:“四爺這是怎麼了?爲何在門外發呆啊?”
胤禛回過神來,一笑進屋,道:“我早就說過了,先生腿腳不便不必拘禮!請吧!”說着二人分與小桌兩側坐於炕上。烏思道一使眼色,伺候的小童忙又端來一副新碗筷酒杯,恭恭敬敬放在胤禛面前。
胤禛長嘆一聲,拿起酒壺滿上,仰脖幹盡。又倒一杯正欲喝時,烏思道按住了他,疑惑笑道:“四爺向來不喜飲酒,今日有些反常啊!難道發生什麼事了?”
胤禛將酒杯重重一頓,苦笑了笑,便將白天乾清宮的事及質問玉容的事說了一遍,當然,涉及隱私的話他已盡數略去。
烏思道目光涌動如波,臉色卻是平常,他不動聲色慢慢問道:“此事四爺怎麼看?您覺得皇上會相信八福晉和側福晉的話嗎?”
胤禛默然道:“容兒對爺雖然愛耍小聰明胡鬧,但最是個光明磊落爽直的性子,皇阿瑪向來信她!”
“這麼說,”烏思道瞟了胤禛一眼,望着前方,緩緩道:“八福晉好厲害的心思手段!”
胤禛目光矍然一亮,臉色大變,腦中瞬間清明。他越想越驚,霎時背上層層冷汗直冒!他們兄弟之間明爭暗鬥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但沒有一個人想到利用玉容來打擊他,只有八福晉,她居然一針見血的找準了他的死穴!再回想方纔二人之間一場決裂般的爭執吵鬧,他的心突突猛跳,又直直的往下沉,慌亂得手足無措,彷彿即將要失去什麼寶貴的東西一樣!
胤禛雖說得含糊,但烏思道豈能不瞭解他的脾氣性格?又見他神色陰晴變幻不定以及今日失常的舉動,料準他與玉容之間必定有過一場十分激烈的戰爭爆發,心底不覺一聲嘆息,礙於這是他的家務事,自己不便干涉,只好故作不知,又道:“那麼四爺可知八福晉的計劃?張德明是怎麼回事?大阿哥又是怎麼回事?側福晉有沒有跟四爺說呢?”
胤禛神色突的一滯,眼神飄忽流轉盡顯迷離,臉上陰晴變幻隱含深意,“我是氣糊塗了,還未來得及問她!”
“眼下這纔是最關鍵所在,四爺您還是問清側福晉的好,不然,咱們眼前一抹黑,無法做出對策啊!”烏思道瞟了他一眼,暗暗留神。
尷尬的神情一閃而過,胤禛心中動亂如麻,嘴脣動了動,終究難以啓齒,只得勉強點頭道:“先生說的是,我這就去問着她!”說畢頭一揚又滿飲一杯,下炕離去。
烏思道目送他出去,搖頭垂首低低嘆息,在跳動的燭火製造的搖曳不定的光影中,他的神情十分複雜,突然間生出一股前後無着無落的迷茫空寂之感。
胤禛一遍遍告訴自己要以大局爲重,又踏入了忘月居。站在外屋不知所措的小山、雲兒、雪兒正低低商議着什麼,乍然見到胤禛皆是一愣,驚愕得連行禮都忘了。胤禛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頭,他手握半拳擋在脣邊輕輕咳了兩聲,背手慢慢踱進屋來,道:“側福晉呢?”
小山鼻子一酸差點滴下淚來,忍着委屈屈膝道:“回爺的話,主子不許人進去,奴婢們——”
胤禛心頭低沉沉如烏雲罩頂,胡亂揮揮手:“你們出去,門外候着!”
臥室裡只點了一支燭火,罩着輕柔的白紗罩,燈光朦朦朧朧映得屋裡的一切彷彿都是飄虛輕浮的影子。胤禛信手拈起火摺子,將剩餘的燈一盞一盞點上了,屋裡立時雪亮。牀上的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亮光刺激到了,低喝道:“誰叫點的燈?滅了給我滾出去!”
胤禛頗爲躊躇,咬咬牙拉下臉上前,乾笑兩聲,坐於牀前輕輕推了推她:“容兒……”
香妃色杏綾錦被微微一顫,玉容翻身向內,錦被遮面,只餘枕上幾縷青絲凌亂呈於人前。想起先前自己粗暴的舉動,胤禛悔極惱極,輕輕隔被撫摸,一口一個“乖容兒、好容兒”打疊起千般柔情萬般溫存殷殷勸解。玉容只是不理,被角拽得更緊,她死死咬着嘴脣,身子抖得厲害,胸中激盪的屈辱之感翻騰如沸燒炙如火,手腳卻是冰涼。
她忍着哭泣的呼吸漸漸粗重,帶着鼻息的窸窣和偶爾的幽咽令人生憐,胤禛幾次試探扯不開遮着的錦被,又急又憐祈求道:“容兒,爺任憑你責罰還不成嗎?別再任性了,快出來!唉,爺是急躁了點,可若不是你口無遮攔火上澆油的氣爺,爺也不會——你自己想想,今日的事你沒有錯嗎?”
玉容一愣,錦被中半響無聲。突然眼前大亮,悶熱濡溼之感頓消,面上頸中一片清涼,胤禛已輕輕將錦被拉開。她躲不及防,已被他強行攬入懷中,下意識偏過臉閉着眼以手遮面,赤裸的身子沾上他滑軟冰涼的綢衫不由一顫,情不自禁躲了躲。
胤禛輕輕扳開她蒼白冰涼的小手,映入眼前是一張雪白的臉,偏右頰上淤紅一片刺目驚心。凌亂青絲掠過臉龐,被滿臉淚痕沾黏得一縷一縷,長長的秀眉下妙目緊閉,似還有晶瑩的淚珠就要從眼角溢出。胤禛一呆,心猛然痛得緊縮抽搐起來,剎那間彷彿被抽乾了血般渾身冰涼麻木。他極盡溫柔將她往懷中靠了靠,努力平抑呼吸低低道:“容兒委屈了,容兒……”他輕輕替她將一縷縷碎髮掠往耳際兩旁,溫熱略顯粗糙的手撫摸着她的臉,一點一點拭去溼熱的淚痕,最後目光停留在那淤紅泛紫有些浮腫的右頰,眼底眉間盡顯懊悔疼憐,俯身輕輕一吻,柔聲道:“寶貝,還不肯睜開眼瞧一瞧爺麼?”
玉容心頭一熱,淚水竟忍不住簌簌而落,復又嗚咽起來。胤禛慌忙替她擦拭,急着哄道:“好好好,不瞧便不瞧吧!別哭,別哭!”玉容更加大哭起來,淚水如黃河決堤來勢洶涌止也止不住,瞬間將胤禛衣襟沾溼浸染了一大片。胤禛身子一僵,手足無措,一個字也不知該怎麼說,只是摟着她輕輕拍撫,嘴裡來來去去只是喃喃唸叨着:“容兒別哭,別哭了……”
玉容胸中煩悶羞惱之氣隨着大哭一場漸漸消退終於漸漸止住。她舔了舔哭得乾澀的嘴脣,俏目輕啓,目中猶泛着瑩瑩水霧,吸了吸氣怨念道:“爺先前口齒何等伶俐,一句句話如刀子般鋒利,怎麼這會成了劇了嘴的葫蘆?”
胤禛亮如點漆的眸子頓顯無奈,一邊替她擦拭淚珠一邊苦笑道:“容兒要哭,爺怎麼敢阻攔?那豈不是又成了爺的不是了?”手指滑至她的右頰,輕輕撫弄,柔聲道:“寶貝,還疼嗎?爺頭一遭打女人,沒想到打了自個心坎上的人,都是爺的不是!”
玉容一怔,心內復灰,別了別臉,伸手輕輕推開他的手,哼的淡淡一笑,賭氣道:“是麼?那可巧了,奴婢也是頭一遭捱打呢!疼一下也不會死!有了第一遭也難說什麼時候有第二遭,多挨幾次也就習慣了!”
“你……”胤禛被她自憐自暴的話慪得心裡一陣發疼,轉眼瞥見她雪白纖細的手腕上赫然一道淤紫印痕,臉色一變,驚道:“你的手怎麼……”猛然想起這也是自己的傑作,一聲長嘆,心痛更甚,情不自禁將她整個人緊緊抱着圈在自己懷中,俯身細細密密的輕吻她的額頭、眉間、眼睛、臉頰、鼻端、脣瓣,不知要怎麼憐愛疼惜纔好。
玉容輕輕伸手擋住他涼涼的薄脣,心內亦是五味陳雜,回想先前的爭執,夢一般的虛浮,可是心底的傷痛和身上的傷痕又是那麼真真切切。她怔怔的望着他,竟有些茫然和戰慄,原來他也有那麼粗暴的一面,平日裡那般溫柔寵溺之下竟還掩蓋着另一張面孔另一種脾氣手段,當真是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麼?復又失笑,他是未來的雍正啊,若無些過人的手段,怎可能在一羣如狼似虎的兄弟中脫穎而出笑到最後?可是,他這樣對自己,終究難以釋懷,儘管,這件事她也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