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悶悶的,只是悶,沮喪,抑鬱,卻不痛了,又或者,痛到麻木反而覺察不到了!小山、雲兒雪兒從沒見過她這副疏離淡漠、了無生氣的模樣,那是一種彷彿對世間一切都漠不關心的表情!不由各自心頭惴惴。受她氣勢壓迫,卻半個字也不敢相勸,只是比平日更加小心翼翼伺候着,眼巴巴的盼着胤禛來勸解一二。
夕陽漸漸西沉,最後一縷溫柔霞光即將落盡時,胤禛終於踏進了忘月居的門。他已經換掉了那套棗紅喜慶的衣袍,穿的是月白長衫,外罩寶藍金線暗紋琵琶襟馬甲。
忍受了大半日沉悶低壓的空氣,雪兒看到胤禛彷彿看到了救世主,情不自禁吐了口氣,搶上前福身道:“王爺吉祥!主子在屋裡呢!”
胤禛住了腳,有些遲疑道:“你們主子,還好嗎?”
雪兒愣了愣,心想主子明明是十分不對勁,可是卻半點毛病也挑不出來,她遲疑道:“奴婢,奴婢——”
胤禛擺擺手,嘆道:“罷了,爺自個看去!”
玉容正盤腿坐在榻上剪窗花,一手持紅紙,一手持剪,神情十分專注悠閒,地上零落着一層細碎的紙屑。胤禛心內大驚,慌忙趕將上去,順手奪過剪刀,氣道:“你這是做什麼?孕婦最忌這些利器,你玩什麼不好,偏玩這個!”
玉容一呆,擡眼茫然的望着他,淡淡道:“奴婢以後不玩就是了!王爺不必生氣!”
胤禛彷彿捱了當頭一棒,腦中“嗡”的一下,彷彿跌入冰窖,涼意自腳底一層一層浸遍全身,隨即心猛的揪痛起來,愣愣的望着她。
她那淡漠疏離的神情和語氣是他從來不曾見過、聽過的!他寧可她生氣哭鬧,也不願看到她這樣!
她空洞的眼神,淡漠的臉色,看似謙恭柔順的言語神情狠狠刺痛着他的神經。胤禛心頭一陣難言的擁堵。他面前的這個人,彷彿失掉了靈魂一般,僅存軀殼,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神采飛揚、笑靨如花,會親親熱熱纏着他撒嬌使小性子的小女人!他的心一陣一陣疼得發着顫,猛然將她整個按入懷中,下頷不住蹭在她的額上發間,雙臂緊緊環抱着她,彷彿以此來告訴自己,她還在,她還好好的在自己的身邊,沒有離開!
“容兒,別生氣了,是爺不好,爺不該瞞着你!爺幾次三番要對你說,總是不忍開口,容兒,在爺心裡只有容兒一個,從未改變也不會改變,容兒,咱們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胤禛語無倫次,在她耳畔輕聲細語,聲音說不出的懊惱痛楚。
玉容手心泛起一陣一陣戰慄的冰涼,眼中漸漸浮起清涼的水霧,望向他,彷彿隔了一層紗,迷離而朦朧,而她的眼神卻是冰涼不驚,她緊緊咬着脣,不掙扎,不拒絕,任由他摟着撫着親着吻着,只是木然以對。
心已冷,說不上傷心,也絕無歡喜,有的,只是默默的,靜得波瀾不驚的沉鬱悽楚。
胤禛一呆,終覺察到她的無動於衷,他脣色蒼白,眼中憐憫不忍之色更甚,輕輕勾起她的下頷,令她對視着自己,幾乎是帶着悽楚的語調懇求道:“容兒,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對爺!你究竟要怎樣才肯原諒爺!”
玉容平滑如水的目光注視着他,眼眸明亮如星亦淡漠如星,她隨手掠了掠鬢角髮絲,柔柔笑道:“奴婢沒有怪爺,又何來原諒一說!”
胤禛身子一顫,頓覺全身被抽空了氣力,手不由自主滑落,怔怔的望着她。
她就挨着坐在他身畔,她如蘭的氣息甚至輕拂過他的鼻端,可他卻覺得那麼遠,遠得她的五官、她的輪廓都模糊起來,彷彿隔着雲端,那麼遙不可及!
“容兒,**與朝堂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我們這些皇子的後院也是一樣,你一點也不肯體諒爺麼?爺不得不娶年氏,你若是爲着這個怪爺,怨爺,爺也只好認了!爺只想告訴你,在爺心中,只有你一個,誰也不能動搖,更不能取代!”胤禛緩緩的說着,一字一字彷彿千斤,他的心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彷彿還有一點,失望!他料不到她的反應會這麼大,他以爲她是懂他的!她的疏離與淡漠,讓他欣慰——那是因爲她在乎他,可同時也讓他有些失望——她竟這般不體諒他、理解他!
他話裡的失望與沉重沉沉擊在她的心底,眼中的淚恰如斷珠滾滾而下,淚眼迷離中,她問:“爲什麼要騙我!我那麼傻,滿心念着你的好你的體貼和深情,我以爲你是真爲我着想,原來,卻是怕我礙了你的好事!你可知道你送我出城時我心底是多麼歡喜,想起來真是覺得可笑,我真是天下最大的傻子!”觸動壓抑心底的情腸,她再也忍不住,扭身伏在靠枕上嗚咽不已。
“你說我不肯體諒你,你又有什麼需要我體諒?如果不是十四爺家奴替你採辦大喜的賀禮恰好路過順口說了出來,我根本一無所知。王爺,分明是你不信任我,又何必怨我不體諒你?說到底,我不過是個沾了兒子光得臉的妾罷了!在王爺心裡,信任的只是福晉吧?”玉容越想越灰心,話未說完,更是淚如雨下!
胤禛見她哭得傷心,悔極恨極,不由挪身過去,輕輕撫拍着她背後,不知從何勸解。聽她說的一句狠似一句,一句比一句絕情,心底突然生出極大的恐懼,那是一種對即將失去的恐懼,他顫聲道:“你怎麼可以這麼說!爺對你的情意難道你一點半點也不念了?爺何嘗把你當做一個沾了兒子光的妾?爺待你一片真心,你竟是這樣的想法?爺是怕你傷心纔沒告訴你,誰知道你會氣惱成這樣,若是早知道——唉!”胤禛傷心中夾雜着失望,心想自己原本一心爲她,如今反倒落得不是,不由心頭鬱郁,一時思緒萬千攪亂如麻,千言萬語鬱悶難出,化成長長一聲嘆息。
玉容坐起身子拭淚道:“事已至此,王爺什麼也不必說了!奴婢並沒有氣惱,就是氣惱那也是氣的自己,不關王爺的事!”
胤禛有些惱怒扳過她的身子,眸子中含着隱忍和痛楚,“你究竟要怎樣!”
玉容久久的直視着他,忽然道:“王爺,如果皇上對王爺說,只要王爺殺了奴婢就把那把椅子傳給王爺,王爺會答應嗎?”
胤禛心頭大震,神色一凜,目光霍然躍動,拂袖羞怒道:“你這是什麼話?皇阿瑪怎麼可能有這般荒唐的旨意!你腦瓜子裡成天想些什麼!”
玉容似早料到他的反應,苦苦一笑,認命般嘆息道:“其實是一樣的道理,不是麼?在王爺心裡,你我之間的感情是隨時可以擱置一旁、甚至捨棄犧牲掉的,就看交換的籌碼是什麼價值了!王爺,其實容兒在王爺心裡沒有王爺、也沒有容兒想象的那般重要呢!”
胤禛萬萬料不到她會存了這樣的心思,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心沉沉往下墜,重如鉛石。玉容的話雖然看上去合理,但卻是在跟他賭氣!一時間,朝中種種煩心事涌上心來,朝局之錯綜複雜、交織如網的各方勢力、各位阿哥明裡暗裡的動作佈置等等已然讓他疲憊不堪窮於應付,而她,只顧着自己使小性子,不依不饒沒完沒了,輕輕巧巧一句話便否定了兩人幾百上千日的恩愛情意,否定了自己一腔真心!他終究錯看了她,亦錯待了她!
“‘皮之不存,毛將附焉!’這話你自個好好琢磨吧!”胤禛聲音轉冷,臉色鐵青。
玉容秀眉輕揚,眼角帶着悽楚的決絕,嘴角漾起一抹冷笑:“王爺還不明白嗎?奴婢今日跟王爺說了這麼多,其實奴婢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往後,奴婢會安分守己過一個妾該過的生活,省得王爺將來做一些事還得顧及奴婢那麼爲難,而且,奴婢也沒有心可以再傷一次了!”
瞬間,胤禛全身的血液“唰”的一下彷彿騰騰燃燒起來,他怒極反笑,咬着牙瞪着眼恨恨道:“好,好!難得你這麼識大體,爺豈有不成全之理?”他突然捏住她雪白的手腕,從懷中掏出那隻玉容上午纔給了年氏的冰玉鐲子,粗魯的套上她的腕,憤憤道:“安分守己?你記住了!爺賞給你的,你只能拿着,誰許你自作主張送人了?”
玉容揉着痠痛的手,怔怔看着他怒氣衝衝摔門而去,仰着頭,深深吸了口氣,鼻中窸窣有聲,淚,終於苦苦忍住了!小腹突然一陣隱痛,她捂着小腹,眉間擰成一團,大口大口喘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