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眼中有羨慕的神情,癡癡地問如茵:“吵架拌嘴,也是這麼有趣的事?”
如茵聰慧,反觀紅顏的模樣,輕聲問:“姐姐是不是有心事,難道……姐姐和皇上拌嘴了,吵架了?”
紅顏苦笑:“我是什麼身份,怎麼敢與皇上拌嘴。”但想到昨晚她撂下背影給皇帝就走了,又有幾分不安,皇帝剛纔進門都沒正眼看她,可不是嗎?皇后娘娘所在之處,皇帝眼裡從來就沒有旁人。
“姐姐,沒事吧?”如茵很關心,“我也不知道自己能爲你做什麼,但若是我能做到的,一定盡我所能。”
紅顏心中一熱,挽着如茵的手說:“我只想有個人能說說話,你願不願意聽?”
如茵善解人意地指着自己的耳朵笑道:“聽是聽得,就怕這個耳朵進,這個耳朵出,姐姐不要怪我。”
她的意思,自然是說絕不會告訴第二人,而她一貫都把心中最私密的事都告訴紅顏,紅顏倒是很少開口,今日心中憋悶得難受,紅顏不期待誰能開解她,若是有一處說說心裡話,興許就能好受些。
這邊廂,皇帝終於哄得妻子展顏,心中大大舒了口氣,整個人變得輕飄飄,在皇后房中的貴妃榻上靠着,直道:“朕這幾日宿在九州清晏,夜裡都怕蘇氏是不是又要對朕做些什麼。”他本有意提起下藥二字,但那晚紅顏的提醒不敢忘,萬不能在皇后面前,將兩者相提並論。
皇后抱來一牀薄毯子爲他蓋了半身,輕哼道:“雲雨時可就什麼都不怕,皇上說着話,臣妾可聽不懂了。”
皇帝求饒一般:“安頤,不要再嘔朕了。”
皇后笑問:“那這幾晚,你怎麼過的?”
皇帝疲憊地閉上眼睛,似要養一養神,一手抵着額頭道:“讓太監宮女們守在內門外,他們也是盡責,一有動靜就進來問怎麼了,反是把朕的清夢吵醒幾次。”
“歇着吧。”皇后不再多說什麼,而弘曆挽着她的手不願鬆開,皇后便小陪了片刻,見他當真是疲倦,片刻功夫就傳出穩穩的呼吸聲,無奈地搖搖頭,這件事她也只能堅持到這一刻,再往下,就該掂量掂量自己的輕重。
皇后起身出來,恰見千雅抱着一匹布進門,殿內還鋪滿了各色錦緞絹紗,千雅說這是魏貴人不小心拿出去的,還說富察福晉到了,因皇上在這裡,她先去平湖秋月坐坐。
“皇上要歇一會兒,這些東西就先鋪着,別鬧出動靜吵醒他。”皇后說着,順手摸了摸紅顏抱出去的那匹布,有些事她絕不會在嘴上承認,更不會對任何人提起,但她心裡明明白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她終究是有私心,終究是會忍不住,忍不住想要向紅顏證明自己的存在和分量。而純貴妃又算什麼,她從沒放在眼裡過,她一直以爲紫禁城裡沒什麼事是值得人長久惦記的,可紅顏的出現,打破了太多太多的可能。
“是她太傻,還是太懂事。”皇后自言自語,輕輕一嘆後吩咐千雅,“告訴如茵,我這裡不見她了,直接從平湖秋月回去吧,過幾日我再召見她。”
且說如茵去了平湖秋月,與紅顏坐在河岸邊說了許久的話,櫻桃和小靈子在附近守着,他們聽不見,旁人也絕聽不見。但紅顏雖然說了許多心事,可處處點到即止,如茵知道紅顏有她的顧忌,自己不勉強也不點穿,可卻猜得透紅顏在爲了什麼煩惱。
紅顏再好終究是妾,別人家的小妾什麼都不必操心,只要貌美如花享受寵愛,時不時還能讓正房嘔得說不出話,哪怕遇見正室是母夜叉般兇狠的角色,也能惹得男人憐香惜玉。可紅顏身爲妾,卻要生存在皇后與皇帝的身邊,她進一步是不安分,退一步是矯情,帝后可以毫無顧忌地鬧矛盾甚至爭吵,但她只能恪守本分,忍受所有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委屈。
如茵一想到皇后這幾天拿紅顏當藉口擺在身邊,心裡就不好受,她即便身爲傅恆的妻子,身爲一家主母,也能體會紅顏的心酸,她曾經也覺得自己是傅恆用來面對世人的藉口,他心裡明明藏着萬萬要不得的女人,卻因爲擁有她而可以裝作若無其事。好在這樣的念頭,隨着福靈安的出生,隨着對紅顏更深入的瞭解,以及丈夫無微不至的愛護而淡去。
但紅顏心裡頭的苦楚,幾時才能化解,皇帝若是不體諒她,這份委屈就是心裡一輩子的事。
兩人肩並肩的依靠着,福海波光粼粼,映在美人面上,彷彿還在瀛臺共賞南海風光。此時櫻桃上前來,手裡捧着一方食盒道:“皇后娘娘派人傳話,說今日不見福晉了,請您過幾日再來,這是小廚房裡做的點心,請您和我家主子嚐嚐。”
紅顏道:“正餓了。”便順手接過,讓櫻桃去準備茶水,兩人揭開蓋子看,俱是做成各色花卉形狀的點心,賞春時節最最應景,紅顏挑了一塊給如茵,自己也拿了一塊相同的,正要吃,卻聽如茵道:“姐姐吃了這點心,就把那事兒放下吧,權當是皇后娘娘送這甜點來賠禮,不然咱們還能怎麼樣呢?到頭來也只是你自己在心裡和自己過不去,別的人誰會憐惜一點半點,我有心憐惜姐姐,也怕你不稀罕。”
紅顏欣慰含笑:“你能聽我說說,我已經好多了,就是什麼都明白纔會覺得心裡難受,可既然什麼都明白,我會好好的。”
那天,如茵是平湖秋月唯一一個客人,她走之後,就再沒有人來了。平湖秋月本就有些偏僻,再者是寵妃所住的地方,紅顏雖然只是個貴人,可在宮裡有時候地位不重要,得不得寵纔是能不能高人一等的資格,至少這些日子裡,除非有人暗中使絆子要坑害她,明面兒上就算是嘉妃那樣張揚跋扈的人,也不會刻意到面前來爲難她,日子是清淨的,可清淨過了頭就淒涼了。
之後兩天,紅顏當真不再去長春仙館,只因皇帝時常在那裡,在純貴妃復寵後,皇帝到底忘不掉皇后,這也是宮裡一貫有的風景。而純貴妃在衆人眼裡,彷彿又變回了從前的風光,皇帝沒有虧待她,更不會讓她當衆難堪。
純貴妃心裡起初有些慌,但眼看着面子上如此周全體面,竟也生出幾分得意,她是早就不期待與皇帝再生什麼情意的,可能保全顏面,爲兒子的前程鋪下基石,她願意忍受那見不得人的委屈。
轉眼三月過去,四月初一是壽祺太妃的忌辰,不知不覺老人家離世已有兩年,好在這兩年紅顏過得還算不錯,對得起太妃的教導與愛護,但皇家的祭奠會由官員大臣去做,紅顏則不能私下祭奠,四月初一那日,紅顏只能一個人坐在福海邊,偷偷折了一隻小船,點上一支白蠟燭,讓小船隨波而去。
紅顏合十祝禱,願太妃在天之靈安寧,可輪到爲自己祈願什麼,紅顏竟腦中一片空白,一時半會兒什麼也想不出來,她是無慾無求,還是想要的東西太多,一時找不出最重要的?
“你在求什麼?”皇帝的聲音傳來,紅顏一怔,轉身見他不知幾時站在身後,她又回眸去看還未飄遠的小船,宮中私自祭祀悼念是禁忌,她本能地想要遮掩,既不願解釋也不想求得原諒,彷彿能敷衍過去就好。
“朕今日派傅清去景陵祭奠祖母了,你放心。”弘曆說着,坐到了紅顏原先坐的地方,招招手示意她也坐下,“今年爲了些亂七八糟的事,沒能親自前去,來年朕安排好,帶你親自去一趟可好?”
紅顏坐了下來,目光卻只追隨小船而去,搖了搖頭道:“臣妾明白其中的輕重,太妃畢竟只是太妃,皇上太過隆重,其他的事也要跟着麻煩,孝恭仁皇后的忌日您都不能回回親往,若是厚此薄彼,惹人話柄。臣妾心裡會記着太妃娘娘的好,那就足夠了。”
“朕知道,你總是這樣體貼。”弘曆說着,試圖摟住紅顏的身子,可想到那晚她撂下的背影,和此刻渾身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竟讓他不敢伸出手。
“紅顏,那晚咱們說的話,朕字字句句都還記得,是朕委屈了你,不分青紅皁白地就衝來責備你,也因爲你的體諒和好脾氣,朕才無所顧忌。”弘曆一聲聲道,“明明該更憐惜你,卻毫無顧忌地傷害你,紅顏,是朕的不是,你不要存在心裡可好?”
紅顏淡淡含笑望着他,道:“皇上向娘娘賠了不是,又來哄臣妾,皇上的辛苦,誰來體諒?您放心,臣妾好好的,什麼事兒都沒有,反是皇上不要存在心裡。”
弘曆微微皺眉道:“可你眼睛裡寫滿了心事,這些日子沒見你離開平湖秋月,朕知道你心裡委屈。”
紅顏搖頭:“不委屈,一點也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