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負氣地走到窗下,揹着手一言不發,皇后靜靜地看着,本該最熟悉的身影,如今竟有幾分陌生。不知是太后那些話擾亂了她的心境,還是她本就容不得皇帝真心待一個女人,皇后曾滿心做好準備該如何應對弘曆的怒意,結果想好的話一句沒說上,真的看見他這樣,什麼都說不出了。
皇后沉下心來,自知不該被太后的話困擾和束縛,過去兩年她不是過得很好嗎,她應該信任弘曆、信任紅顏,太后的話只能用來警醒,而不該因此將他們從自己身邊推開。
“我求得皇額娘點頭,說是紅顏將她從火場救出,其他的一概不必提起,弘曆,如此正好給了紅顏晉升的機會。”皇后緩緩道,“救太后是大功,爲此晉封嬪位,順理成章了。”
弘曆冷冷地說:“可你我知道,紅顏更明白,這嬪位是那碗藥換來的,是用朕和她的孩子換來了的。”
眼下後宮子嗣也不算少,可皇帝對幾位阿哥不過爾爾,皇后知道弘曆在乎他們的孩子,可她沒想到有一天,弘曆會對她說這樣的話,他從前還會掩飾還會刻意迴避他對紅顏的心思,此刻卻清清楚楚地告訴自己他想要與紅顏所生的孩子。
皇后心裡有些堵,那日她苦勸太后,說正是因爲太后一次次的爲難,才讓皇帝對紅顏心存愧疚,也不知道他愛紅顏究竟有多深,但太后對魏紅顏做的一切,必然是促成這一切的原因之一,對於一個驕傲的帝王而言,不能保護自己喜歡的女人,是何其恥辱的事。
“事已至此,安撫呵護是皇上該對紅顏做的事。”皇后冷靜下來,不開玩笑也不敷衍,正正經經地說,“我若是你,就以此爲她爭取更多的好處,反正額娘理虧,怎麼都會答應。又何必再把事情弄得僵,你爲了紅顏與皇額娘翻臉,到頭來還是紅顏被記恨,真出了什麼事,就怕連朝臣們都要針對紅顏。”
弘曆轉身望着她,眼中不服氣的模樣,宛若年少時的浮躁,這倒是讓皇后安心些,好歹丈夫在自己面前,依舊是最本來的面目,心裡有幾分安慰,語氣也軟了,說道:“你好好與額娘說說,給紅顏一個嬪位。至於那碗藥,額娘並沒有真的要斷了她的子嗣,只是嚇唬嚇唬她,不會傷了她的身體。”
“真的?”皇帝蹙眉看着皇后,從妻子眼中飄過的一絲不安,讓他起了疑心,但到底怎麼回事已經不重要了,只等有一天他和紅顏有了孩子,這件事纔算真正的結束。
“我也沒親眼看到,當然是皇額娘怎麼說,我怎麼信。”皇后心虛之下,把責任推給了太后,可這事兒本來就和她沒一點關係,就因爲自己是皇后,纔不得不被牽扯進去,那些挑唆是非弄得太后心煩意亂的女人們,卻事不關己地在一旁看熱鬧。
“那朕這會兒去集鳳軒。”皇帝長長一嘆,到底是自己的親孃,他不可能真的不管,若是那樣,真是要惹得天下人與紅顏爲敵。
“去吧,難不成還要我陪着你。”皇后無奈地笑着,“額娘心裡只有你,你說幾句好話她就心軟了,你順着她她就怎麼都好說,就當是爲了紅顏。你可要明白,紅顏早晚還要與額娘相見,而額娘是太后之尊,難道爲了紅顏,讓她將來在其他妃嬪面前威嚴掃地?去吧。”
皇后好話說盡,也實在心累,弘曆深知這件事皇后是無辜的,如當年紅顏被逼走一樣,每一次都是太后自己挑起的事端,唯一讓他心安的便是,皇后始終不曾捲入其中,她除了將紅顏送到自己身邊,這件不知是對還是錯的事之後,再沒有傷害過紅顏。好歹讓他心裡,還能有一處溫柔安心的地方。
弘曆終於鬆口:“朕這就去見額娘,早些把這件事解決,你也好安心,朕實在擔心你的身體。”
皇后笑道:“就別費心哄我了,好好安撫紅顏吧,我還沒見過她,可千雅和如茵都說不好。”
那之後,皇帝從長春仙館去集鳳軒,他從沒有哪一次出門歸來後,不是先去見太后的,這一次如此反常,難免惹人猜忌。而凝春堂走水的事本就十分蹊蹺,特別是不被太后喜歡的魏紅顏爲什麼在那裡,然而事情過去好幾天,傳聞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宮女櫻桃眼下也好端端的,許多事和傳言對不上號,因皇后和太后的極力封鎖,那晚的事對於外人而言始終是個謎。
謎團解不開,新鮮的事則一件不少,皇帝那日去過集鳳軒後,太后便下懿旨,因魏貴人救駕有功,晉封爲嬪以示嘉獎,擇吉日行冊封典禮。
秋風過,丹桂香甜,所有人都知道,是平湖秋月那裡的桂花開了。
封嬪的懿旨送到平湖秋月,叫櫻桃和小靈子都樂壞了,可正如皇帝所言,紅顏知道這個嬪位是用什麼換來的。
曾經期待晉封之後可以讓她多一些見到家人的機會,如今卻巴不得沒有這件事,爹孃一定會體諒她不能相見的無奈,一定寧願此生不見,也願紅顏能有自己的孩子。沉甸甸的懿旨捧在手裡,紅顏沒有半分笑容,縱然華嬤嬤曾親自登門來給告訴她那碗藥不是絕育的,她心裡也拋不開那一晚的陰影,紅顏不想逼迫自己放下仇恨,至多是讓時間來沖淡她,她這輩子都不會再敬重太后半分,永遠不會。
魏貴人晉封爲嬪後第三天,定下了“令”爲封號,是爲令嬪。後宮封號,大多是由內務府擬定封號,再由太后或帝后來挑選,選的自然都是美好賢德的字眼。自然帝王若是有心,必定會將對於心愛之人的期許或愛意包含進封號之中,可大多數沒有特別的含義,甚至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有封號。
然而一個令字實在少見,嫺德淑惠這樣的字眼歷朝歷代常見,如今嘉妃、愉妃、舒嬪,也不算稀有,從未聽說有人用“令”字做封號,如嘉妃這般胸無點墨的人,這日妃嬪等候在集鳳軒外要向太后請安時,聽幾位貴人常在在議論要去平湖秋月拜見令嬪娘娘,她冷冷嗤笑:“好端端的,怎麼用這麼衝的一個字眼做封號,皇上這是怎麼想的,難道要我們令嬪娘娘,將來號令天下不成?”
舒嬪在邊上輕哼:“這是《詩經大雅》裡的句子,‘顒顒昂昂,如圭如璋,令聞令望,豈弟君子,四方爲綱’。這個令字,意在美好,怎麼就成了號令天下?嘉妃娘娘,四阿哥讀書也有一陣子了,您也多念幾本書纔是,免得將來被四阿哥取笑。”
嘉妃即便聽舒嬪這樣念,也沒明白到底在說什麼,可她受不了舒嬪的傲,就要吵起來時,華嬤嬤來請了。
要說舒嬪從前並不是這樣的人,可在宮裡一年一年的磨,懷孕小產,和嘉妃大打出手,經歷了這麼多的事,也把人變得融於這個世界,即便舒嬪還不至於有害人的毒念,可每每遇見嘉妃,必然針鋒相對。
今日請安,皇后、純貴妃和令嬪都沒有來,前二者懷孕安胎,令嬪則因在火場受傷也在安養,自然這是出事後第二天就搬出的說辭,太后自己也不願再見魏紅顏,她來不來或是什麼藉口,都無所謂。
而集鳳軒外嘉妃與舒嬪的幾句話,也被有心人聽着傳回來,抱琴在純貴妃面前說起舒嬪向人解釋令字的含義,道:“舒嬪娘娘到底是納蘭家的人,康熙爺那會兒納蘭容若大人留下的詩詞,奴婢還在您的書架上看見過呢,納蘭府的女兒,果然是念過書的。”
“如圭如璋,令聞令望。”純貴妃幽幽唸叨着。她身體不好,自然精神也不好,凝春堂出事那幾天,她連一口水都喝不下,哪裡還有打探和深究的精力,這幾天纔好些,那件事也彷彿過去了,最後還是魏紅顏撈了好處。沒有家世背景沒有子嗣的女人,一步步成爲了一宮主位,這纔多少年,而她到今天,又奮鬥了多少年?
抱琴正剝柚子,好讓柚子皮的清香散在屋子裡,減少純貴妃害喜惡心,她說着:“不過嘉妃娘娘說得也不錯,這個令字真是怪衝的,哪就有那麼多人都是讀過書的,能知道這個字背後的意思,皇上也真是特立獨行,內務府的人也忒會討皇上的喜歡了。”
“這個字是內務府選的?”純貴妃問。
“奴婢不清楚,照規矩不該是嗎?”抱琴道。
純貴妃搖頭道:“該是皇上自己定的,照我看,不是什麼如圭如璋令聞令望,皇上的心思,我還不知道嗎?”
抱琴不明白:“難道舒嬪娘娘說得不對嗎?”
純貴妃眼中是悽楚的冷笑,皇帝對魏氏的情意,真是無微不至到了每一處,淒涼地說着:“難道不是心上之人?那一點,便是他心頭的血。”
此刻四宜書屋裡,弘曆把着紅顏的手寫下她的封號,大氣周正的一個“令”字,問道:“喜歡嗎?朕一輩子都要把你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