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陽宮裡,小公主許久不見母親日夜思念,終於見到紅顏,反怯怯地躲在愉妃身後,愉妃哄她道:“乖乖,你不是每天要額娘,現在額娘來了,怎麼躲起來了?”
佛兒卻像是生氣了,扯着愉妃的衣襬不肯挪動,直到聽見額娘聲聲喊她,直到看見額娘流眼淚,才哭着跑來撲進紅顏的懷裡。
兩個月不見,孩子又長高了,紅顏想把她抱起來,可一踉蹌,虧得櫻桃在邊上攙扶,愉妃着急地說:“你都憔悴成這樣了,且養幾日吧,孩子長得可快了,你看她身上的衣裳,都有些小了是不是。”
紅顏摟着佛兒親了又親,小丫頭嗚嗚咽咽地哭着,抱着紅顏的脖子不肯放開,生怕額娘轉身又不見了似的,紅顏哄她:“現在宮裡人人都忙,針線房的人也忙不過來,等過了給皇額娘持服的日子,額娘給佛兒做新衣裳穿。”
白梨送茶點來,紅顏抱着閨女坐下,把點心掰碎了餵給她吃,佛兒也拿了往紅顏嘴裡塞,卻叫她想起去年小年家宴上,三個孩子玩在一起,七阿哥把自己的點心分給姐姐和弟弟吃。誰能想到那麼溫馨的一幕之後,老天爺就無情地奪走了孩子的生命,兩個月後,皇后也撒手人寰。
回想起來,這幾個月發生的一切,彷彿是一場噩夢,可這噩夢卻永遠也不能醒,毫無希望。
“你再哭,眼睛可要哭壞了,我這兩天哭得太兇,腦袋要裂開似的,而你流的眼淚遠比我多。”愉妃好生勸導,“逝者已矣,咱們還要好好活下去,娘娘最放不下的一定是和敬,咱們這些庶母,能爲她做什麼便做什麼吧。”
紅顏懷抱着佛兒點了點頭,她已經精疲力竭,現在皇帝送皇后梓宮去景山,要數日後才歸來,紅顏才覺得略鬆口氣。
聽愉妃說些宮裡的事,她似乎猶豫了很久,到底忍不住問:“宮裡人說,娘娘是跳江自盡,是因爲……”
可不等她說完,紅顏就搖頭了,目光嚴肅:“娘娘,皇后娘娘是舊疾復發。”
愉妃愧疚地收斂起好奇的心情,嘆一聲:“是啊,我怎麼能信那些謠傳。”
紅顏想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好,皇帝對外宣稱的就是皇后舊疾復發,紅顏覺得解釋再多也沒用,對於不相干的人而言,知不知道真相都一樣,只要皇帝別誤會皇后,只要和敬別誤解母親就足夠了。而當晚看到,以及後來聽皇后解釋的人,就只有紅顏,她一人之力如何對付天下悠悠之口,那不如謠傳歸謠傳,就連她自己也堅定皇帝的話便是了。
愉妃本也不是對什麼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她一直知道自己和紅顏之間還有距離,雖然已足以彼此信任,但這份距離才能讓她們更好的相處下去,大家都是爲了對方好,更是爲了自己好。
皇后的死因她不想再探究了,只輕聲道:“這次永琪逃過一劫,我感激上蒼,但往後的日子,如今沒有了嫡子連中宮都仙逝了,那些緊緊盯着儲君之位的人,又要興風作浪,我實在不願永琪捲入任何紛爭。”
紅顏卻道:“曾答應過娘娘,要與您一起守護永琪,娘娘且放心,咱們大事做不了,就在家守着孩子。”
愉妃眼圈兒一紅,道:“我可把你這句話,記在心上了。”
此時五阿哥正跟着皇帝往景山去,皇后身前也算疼愛永琪,小傢伙出門前在寧壽宮跟華嬤嬤學了規矩,眼下舉哀哭靈敬香磕頭,即便無人在身旁指點,也做得規規矩矩。皇后梓宮先至景山觀德殿,在此設靈臺香案,皇帝最先敬香祭酒後,其後纔是諸皇子、王公大臣。
大行皇后諡號孝賢,系皇帝親定。縱觀歷史,由君王爲亡妻親定諡號的先例屈指可數,皇帝自稱:“從來知臣者莫如君,知子者莫如父,則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賦皇后輓詩,有‘聖慈深憶孝,宮壼盡稱賢’之句。思惟孝賢二字之嘉名。實該皇后一生之淑德。”然而皇帝此番爲皇后喪事所行破格破例之時何止一二,這親定諡號的事,也就無人敢計較。
皇帝在景山駐蹕三日,視察觀德殿、靜安莊多處,認爲規模太小,遂下令逐一擴建,諸位皇子每日輪流爲皇后守靈,甚是辛苦。
這一日,皇帝前往後山查看,命諸皇子共同守在觀德殿,時近正午,阿哥們都已腹中飢餓,大阿哥二十出頭,正是血氣方剛時,在景山終日茹素,一頓早膳哪裡頂得住,而皇帝遲遲不歸來,他們不知能不能離開,只餓得頭昏眼花。聽得奴才來報說聖駕還在後山,永璜便起身道:“我要去吃點東西,你們去不去?”
三阿哥忙爬起來道:“大哥,我跟你去。”
剩下四阿哥和五阿哥,永琪別過頭說:“我要守在這裡陪皇額娘。”
三阿哥不屑地切了一聲,喚過老四問:“永珹你去不去?“
四阿哥舔了舔脣,皺着眉頭很糾結,大阿哥不耐煩,隻身就往門外走,永璋便也跟上了。
五阿哥倒是稀奇四哥那麼貪吃的人,竟然不跟着去,朝他看了一眼,四阿哥果然委屈地揉眼睛,像是要哭了,到底還是十來歲的孩子,他嗚咽着:“額娘出門前關照我,叫我只管哭就是了,別的什麼事兒都不許做,什麼話都不許說。皇阿瑪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就是餓死了凍死了也不能吭聲,可我真要餓死了……”
四阿哥哭得傷心,永琪不知如何寬慰,他也餓,可是男人怎麼能爲了餓肚子就掉眼淚呢,卻不知此刻父親從門外進來,分明方纔大阿哥的奴才說聖駕還在後山,父親竟如從天降般出現在了眼前。
且說弘曆是跟着景山當地的官員從山路繞到這裡,侍衛太監的確留在後山沒動,想必他們還不知道皇帝已經回到觀德殿,他未進門就聽見哭聲,進來卻只見四阿哥和五阿哥跪着,長子與永璋不知去了何處。
兩個孩子看到自己也是唬了一跳,弘曆問四阿哥:“你哭什麼?”
永珹再傻也不敢說是因爲餓肚子,只怯怯地說:“兒臣、兒臣心裡悲傷。”
弘曆無所謂信不信,因見大阿哥和三阿哥都不在,便問去了何處,永琪知道哥哥們擅自離開是犯了錯的,他不願在父親面前挑唆,正想着如何回答才妥帖,卻是四阿哥說:“皇阿瑪,大哥和三哥吃飯去了。”
皇帝輕哼一聲,上前爲皇后敬香後,吩咐宮人將四阿哥五阿哥帶去用膳,又讓人領路往大阿哥和三阿哥這邊來。
且說他們兄弟倆派了奴才去前門看着,聖駕一有動靜就來通報,誰曉得他們的奴才在那裡空等,這邊就是有人看到了皇帝也沒敢來通風報信,而弘曆到他們門外時,竟聽得兩個兒子在議論皇后。
大阿哥說:“古來中宮虛懸,對朝廷國家影響甚大,如今皇額娘仙逝,皇阿瑪遲早要立繼後,六宮妃嬪排資論輩,還是純貴妃娘娘最有資格。一旦娘娘做了皇后,永璋你可就是嫡皇子,就是將來的儲君。”
永璋道:“我可是聽大臣們在議論,古來無嫡立長,儲君該是大哥您纔對,至於我額娘……”少年竟嘖嘖幾聲,“我額娘早就被皇阿瑪遺忘了,她整天像個怨婦似的,皇阿瑪怎麼會要她那樣的人做皇后。”
房門被輕輕推開,皇帝冷幽幽地走了進來,彼時大阿哥正往嘴裡塞饅頭,差點把自己噎死,兄弟倆連滾帶爬地跪在地上,弘曆冰冷地目光將他們掃過,痛心疾首地說:“養不教父之過,都是朕的錯。”
之後一天,聖駕尚在回京途中,卻有聖旨快馬加鞭送入紫禁城,但要求太后將六宮齊聚在寧壽宮內,當着諸位妃嬪的面誦讀。
皇帝將兩位阿哥的話原原本本地寫在了聖旨中,純貴妃聽得肝膽俱裂當時就腿軟跪了下去,大阿哥生母早亡,其他妃嬪對他沒有責任,縱然如此也是心驚膽戰。
皇帝自責教子無方,愧對先祖愧對太后,更愧對皇后昔日對諸皇子的愛護,又言大阿哥、三阿哥缺乏教養難當大任,剝奪他們繼承大統的資格,永不復議。
寧壽宮大殿內,鴉雀無聲,純貴妃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嘉妃在一旁捧着心門口嚇得臉色慘白,幸好那天令嬪呵斥她,愉妃警告她,她也不是什麼聰明人,出門前就關照兒子老老實實跟着皇阿瑪。
嘉妃本是怕兒子有什麼做得不好或是偷懶而被皇帝厭棄,沒想到竟真有這樣的事,倘或這會兒聖旨裡提起四阿哥幾個字,她恐怕就要嚇得昏死過去了。
太后亦是震怒不已,萬萬沒想到那兩個孩子如此糊塗,弘曆最在乎體面的人,竟怒到不惜公然宣旨剝奪兒子的繼承資格,她冷幽幽看着純貴妃道:“這就是你生養的好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