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圈打完,雙方所得番數已經相當懸殊。我爸和萬伯被人給抹了光頭,一番沒有。梅老九這邊呢,贏了差不多快300番了。南風圈起,我爸對萬伯說:
“萬哥,順牌打就行,不必在意規則。”
萬伯明白了我爸的意思,心想各自爲陣就各自爲陣吧。穩住了心緒,我爸和萬伯的牌都漸漸有了轉機。
“南風三,嘿嘿,你爸就贏了把金勾吊玉牌。”老爺子一臉得意。
“金勾吊玉牌你知道吧?”萬伯問我。
“知道,九萬吊胡白板,一百番的牌。”我的回答讓他滿意的點頭。
“可是萬伯,都說我爸是憑這把牌贏的梅老九,但照這麼算起來,你們輸了他300番,這一把牌也沒能贏夠啊。”
“你爸當然不是憑這把贏的梅老九,但是確是從這把牌之後開始翻的浪。”
自從我爸贏了那把一百番的牌以後,梅老九那邊胡牌的節奏也被打斷了,萬伯也逐漸適應了這樣的打法,跟我爸雖然各自爲陣,但都各有進賬。
打到西風底,梅老九一方還略贏十幾番,北風圈也就是我爸和萬伯最後的機會了。
“北風第一圈我胡了把雜龍,第二圈還是我胡的姊妹花。”
萬伯邊說我邊在心裡默算,雜龍5番,姊妹花10番,兩把贏了15番。
“雖然贏的都是小牌,我想着只要能一直胡,十幾番還是很容易反超的。當時其實已經追平了,只要再順利胡下最後兩把,不管胡什麼,就能拿下了。誰知道北風三,我一心做自己的牌,沒看住,一個幺筒扔下去,雙龍搶寶,梅老九瞬時倒牌,我腦子就是嗡的一聲。”
我腦子也嗡的一聲,雙龍搶寶啊我勒親姑!一百番的牌!這是一夜回到解放前的節奏啊。聽到這兒心塞得我都傻了,看着萬伯陷入沉思,或許是自責,我沒有立馬追問下去,只靜靜的坐在那兒等他老人家自己緩過來。
萬伯給自己斟滿酒,
“北風底起,那圈牌,我腦子裡一片空白。”萬伯一飲而盡。
可想大家都十分緊張,好不容易追平,眼看着本來能贏的局面,現在一下子輸了一百番,這把牌要是萬伯和我爸誰都沒有拿到大牌,必輸無疑。而梅老九呢,就算是隻胡一個兩番的小花,都可以輕鬆的將我爸他們置於死地。所以我爸和萬伯需要拿好牌,需要時間做大牌,梅老九一方則只要快胡就能輕鬆解決戰鬥。
萬伯說牌一拿完他看自己的牌一般般,就瞄了我爸一眼,卻看見向來拿什麼牌都面無表情的我爸眉頭一皺,臉上的咬肌一鼓。萬伯心裡就是咯噔一下,心想這是拿了什麼牌了,居然讓我爸又是皺眉又是咬牙的。他沒猜錯,我爸的確拿了一手的爛牌,不成對兒也不成坎兒。想要做把漂亮的大牌,簡直跟取西經沒什麼差別。想要扭頭打個十三爛,可裡面還有好幾張是挨在一起的。梅老九倒是一臉春風得意,還說:
“可惜呀!差一點兒就能撿個天胡了。”
這意思,手裡的牌差一口就胡了。雖然不知是真是假,可在這種時候用這樣的方式給對手施加壓力,明顯對對方的情緒是一種擾亂。萬伯就受到了這種擾亂,一是還沒有從上一輪的自責中脫離出來,又聽到了梅老九這樣的話,本來就心神不寧,再加上看見我爸的表情,萬伯說他最後一把精神已近崩潰的邊緣。牌在手裡,自己都已無從計劃要如何去行牌。
那把牌對萬伯來說真是煎熬,他每拿起一張牌心裡都有負擔,每打出去一張牌都像是在扔雷。老爺子說那種感覺真跟賭命一樣,自己完全沒有了方寸,只是機械的摸牌、打牌,腦子裡嗡嗡的陣陣作響,完全喪失了戰鬥力。
他渾渾噩噩的又打出去一張,然後擡頭看着對坐的我爸,發現他仍然眉頭緊鎖。萬伯那個燒心吶,真希望能看見我爸臉上的五官能鬆一鬆。我爸門前依然無有吃碰,萬伯又一陣撓心,真想開口說,兄弟,牌不好就別自力更生了,吃一張碰一張也不會對你師傅不敬,再這麼自己熬下去,不僅我們倆都完蛋,這怡清館更是要落入別人之手了。
正在他心裡言語之時,下家打了一張西風,梅老九一聲“胡”,就跟一盆冰雪水似得澆得萬伯從頭到腳就是一抽。圍觀的人羣裡也發出了不少“啊”的聲音,整個武館好像被梅老九這一聲“胡”給拖到了地府的大門口,陰鬱無比。
梅老九自然又是笑又是嚷的,大喊着“願賭服輸啊各位”,張羅着就讓他的小混混擺凳子要拆怡清館的匾額。萬伯一看大勢已去,也將自家的牌倒下。
喧鬧聲中只聽我爸一聲:
“梅老九,願賭服輸可是你說的。”
梅老九一扭頭看着我爸:
“是,是我說的,我認賬。怎麼,對我這把牌,你有異議?”
“有。”
“有什麼異議?”梅老九不屑的又回身到桌邊。
“我是你的上家,我也胡這張西風。”說罷倒下自己的牌:“攔胡你。”
梅老九一看大驚失色,貴陽麻將沒有一炮兩響之說,所以上家截胡下家,自然是上家贏,下家的牌自動報廢。圍觀的人羣離桌面較遠,人們一陣唏噓,有人大喊“胡了什麼?胡了什麼?”這句問得關鍵,截胡,如果所胡不上一百番,結局也不會有所改變。
梅老九和他同一桌的手下不言語,萬伯也呆住了,人羣中就有人喊“老萬老萬!什麼牌呀是?” 這才讓萬伯回了神,他連忙轉向衆人似哭似笑的喊:“十三爛,十三爛!七星十三爛!”
他話音一落,連同警察在內,大家歡呼成一片。
七星十三爛,一百番。
梅老九和他的人僵在當場,大家歡呼一陣隨即又安靜下來望向館內。我爸把梅老九胡牌時拿過去的那張西風又拿了回來,放在自己那把七星十三爛的牌尾,指着牌裡的七個字說:
“天意啊,你要這張西風,我也要。它在我這兒湊成七星,在你哪兒又是什麼?公侯將相文武百,仁、孝、忠、義、禮、止、合。”
我爸邊說邊將七星十三爛中“東、南、西、北、中、發、白”七張牌一一的推了出來,梅老九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爸。
“幺姑摘下熙保館的牌子是爲了保住梅爺的一世名節,黔中七寶館裡從此不再有熙保館,這都是拜你所賜。今天你有什麼臉面來要回這張西風?梅老九,仁、孝、忠、義,你又拿什麼擔得起這張西風?這把牌,這張西風不是幺姑從你們梅家搶走的,看清楚了,是梅爺他老人家今天執意要放在怡清館的。”
我爸說完,圍觀人羣又是一陣歡呼,不僅歡呼,還開始起梅老九的哄。警察也過來了,對梅老九說既然牌也打完了,就請趕緊離開吧。梅老九一氣之下帶着手下人快步離開小十字,過不幾天便離開了貴陽,聽說此後就一直在外地跑生意,很少再回貴陽了。
“其實那把牌細想起來我們並沒有贏。”萬伯回憶說。
“爲什麼?”
“論起番數來,頂多是打了個平手。都是你爸的功勞啊,我說是你爸把他給教訓走的,你爸卻說是他梅老九自己認的輸。反正不管怎麼樣吧,梅老九走了,梅家再也沒有後人經營武館。唉……”
“梅老九走了好啊,以後就沒人鬧事兒了,您這是嘆的什麼呀?”我不解的問。
“你爸的本意並不是想把梅老九趕走,只是希望能制止他鬧事,平息了這場風波,等幺姑回來再把他梅老九找來坐下來慢慢說。就像幺姑摘掉熙保館的牌子,本意也不是要絕了梅家的武館,是希望梅老九能有個樣子,將來他親自把牌子再掛回去。可是梅老九這麼一走,離開貴陽了,於幺姑和你爸而言都成了心結,都覺得愧對梅老爺子。尤其你爸,仁、孝、忠、義、禮、止、合啊,止是什麼意思?制止事端,可並不是要趕盡殺絕呀。所以你爸雖然面上是贏了,也保住了幺姑的館子,但他心裡認爲自己違背了‘止’的原意,加上自覺愧對梅老爺子,所以小十字這一段其實是他最不願意提起的。”
我這才明白,老爸爲什麼從不願意說起小十字一戰,還對那些諸如“一戰成名”,“將梅老九趕出小十字”之類的言辭表現出反感,對此事的經過閉口不談。原來梅老九的離開對老爸來說不是“戰績”,反倒是一次“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