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的鬱悶主要來自於,在看着慕懷在那裡委屈的時候,她忽然在心裡冒出了可愛這個詞,說起來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用諸如可愛美麗嬌憨這類無用的詞來形容一個人了。這些年,自打成了珪園次於薛程的主事者之後,自打這院子裡上上下下的人都開始叫她大人之後,她看一個人的標準只限於他是否有用,該被用來幹什麼。
眼前這個總是把自己弄得慘兮兮的女的似乎是與衆不同的,之所以不同,大概是因爲,在別人都設法保全自己性命與安全的前提下,只有她把自己弄得最慘。其他人諸如流景,已經出了兩三次,任務完成地乾脆利落,沒有一次像慕懷一樣傷的這麼重。
千面自嘲地嘆口氣,“你好好養傷!”
“恩?”慕懷不知想些什麼,正在發呆,聞聲疑惑地回過神來。就見千面站起來道,“我走了!”而後頭也不回的走了。慕懷一個“哦”字還沒說完,已經不見了千面的人影,只恨那人腳底生風似的,走地太快。卻不知千面正在心裡嫌她自己婆婆媽媽,不如以往那樣乾脆灑脫。
慕懷養傷足足養了三個月,等她的胳膊終於能勉強自由活動已經是寒冬臘月,年節底下。這三個月來,來看過她的除了一起來的那幾個姐妹,還有她絕對想不到的一個人——莫琪殤。
那是十一月一個剛下完雪的早晨,慕懷吊着胳膊站在窗前看外面銀裝素裹的世界,流命進來說,“姑娘,莫大人來看你。”慕懷聽了真是覺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莫說珪園,就是加上千離院在內,她認識的也只有一個“千面大人”啊,這什麼莫大人是從哪裡來的?
她本來一直在疑惑,但在聽見門外傳來輕輕一聲“呵呵”的笑聲時,慕懷就如夢初醒,腦海裡已經浮現出一抹純白色的身影,然後在聽見門外傳來極輕極柔的一句“慕姑娘真是好興致啊……呵呵……”時,慕懷徹底地恍然大悟過來。
這人,門外面這人,就是那個自己第一次去千面的院子裡去找千面,而伺候自己的那兩個老糊塗了的婆子給自己指錯了方向之後,自己在一排樹木的第三棵樹的樹幹上敲得驚天動地還不見千面時,拍了自己肩膀,笑的傾國傾城,並且說千面是個“巫婆”的那個,自己當時覺得只應天上有的人啊。
他是“大人”?看起來那麼文弱,那麼清秀不入塵的人,是和千面一個等級的大人?難道他也能像千面一樣,順手拎兩個人翻牆越戶爬高上低絕對沒問題?慕懷還想着,衣袂輕響,一抹白色的衣影已經進了屋子裡,那純白的顏色真像是外面覆蓋了整個大地的雪。
慕懷在看着那一張笑的人畜無害的溫柔的臉良久之後才反應過來這是多不禮貌的行爲,人好歹是和千面一個級別的,就算不跪拜,也該低頭行禮吧。但來人彷彿看穿她心思似的,在她剛要俯下|身的時候伸手扶住她,“不必多禮哦,迷路的姑娘……”
慕懷臉瞬間漲紅,被別人記住自己丟臉的事本來就是件讓人鬱悶的事,何況記住自己丑事的還是這個讓人看着就覺的臉紅的人,更何況這人還這樣嘴角含笑地揶揄。
“請,請坐……莫大人請坐。”是姓莫吧,流命方纔說的是“莫大人”吧。
白衣的人又看出她心思般笑着自報姓名,“莫琪殤。”而後低頭微微一笑,“你的傷看起來恢復地很好!”
慕懷低頭,“多謝莫大人記掛,小傷,不礙事的。”
“呵呵……倒是要強呢!可是千面說當時你要是反應慢上一份,那小命就沒了!”依舊是那樣動人心魄的笑。
“千面大人對你,額……對莫大人提過此事?”慕懷心驚,果然歇久了整個人的反應都慢了,對着莫琪殤竟然開始你你我我起來,雖然眼前這個人看起來很和善,但是既然能與千面齊名,想必不只是因爲笑起來傾城傾國吧……
“我倒是很好奇,以你的功夫不至於能在牆頭掉下來啊,你……”說着湊過來,近在慕懷眼前,慕懷差點都能數清楚這人眼睫毛的根數。“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不該看的啊?”溫熱氣息撲在慕懷臉上,慕懷驚得忙往後退了幾步,遠離了這人的勢力範圍。
果然不是好人啊,說什麼自己的傷恢復的不錯,很關心自己的樣子,那只是個由頭吧,其實最主要的還是想問自己看到了什麼吧?這有什麼好說的,不就是,不就是……哼哼!有本事自己去問千面啊,跑來這裡套話,我慕懷是傻的麼,隨便問什麼都會說麼?就算是吧,礙於千面淫威,我敢隨便說麼?
“回莫大人,那是屬下……一時不小心失足,才掉下去的……”
“呵呵……”莫琪殤淺笑,“失足的真是時候啊!”意味深長地笑,“那樹林裡平常都是沒什麼人的,恰巧你失足那次……四個人呢!”說着伸出四根羊脂玉雕刻出來一樣的手指,細長而白皙,指節分明,“連千面那個巫婆都在啊……”
慕懷心裡咆哮,“我能不回答這問題麼!”臉上卻笑得扭曲,“那個,莫大人說笑,有些事就是那樣……湊巧的啊……就像第一次去見千面大人,結果卻敲錯了莫大人的門……這也是湊巧的啊……”
“呵呵……”莫琪殤笑,問問而已,看眼前這人着急地樣子,分明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看見了什麼不該看的嘛。不過這不是重點。
慕懷卻想,笑笑笑,有什麼好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和千面混成一個等級的,你這一陣笑的次數都比千面這一年笑的次數多了。
“其實呢……”莫琪殤斂住笑意,只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掛在臉上,明亮的眼睛盯住慕懷,慕懷心裡納悶,這人的眼睛怎麼可以這樣的澄澈,黑白分明的,像初生的嬰兒一樣,看看那眼珠,烏油油地,都會發光。正在愣神,就聽莫琪殤繼續笑道,“慕姑娘這麼喜歡看我這張臉,不如畫一張掛在你房裡可好?”
慕懷驚醒,搖頭,後退,“是屬下僭越,請大人恕罪。”完了,自己這是找死的節奏。
“呵呵……不必驚慌!”莫琪殤笑,“這也怪不得你,實在是這一張臉長得……這是父母生下來便如此,由不得我的……”雖然莫琪殤依舊在笑,只是眼神裡的落寞像從雪地上撲騰騰飛起來的麻雀一樣撞在慕懷心口,她由此知道,莫琪殤對自己的臉,並不是十分滿意,雖然那臉長得那麼好看。
“不過,不管是我的臉,還是別的你喜歡看的東西,你都別這樣直勾勾地盯着看吶……”慕懷臉一紅,就聽莫琪殤繼續道,“你這樣直勾勾地盯着看,萬一我臉上有一道疤,豈不是要嚇得你大叫一聲?那樣我會很沒面子,很不高興啊!一不高興,說不定就會殺了你滅口的……”
慕懷打個寒顫,殺人滅口這話自己也說過,就連做這樣的事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只是被莫琪殤這樣笑盈盈輕柔柔地說出來,慕懷還是覺得很滲得慌。
莫琪殤卻不管她的反應,繼續道,“但是你偷偷地看,就不一樣了……雖然你可能一樣會被我臉上的疤嚇到,但是隻要你是偷偷的害怕,我不知道,也就不會把你怎麼樣了……”看着慕懷有點難看的臉色,莫琪殤收住話語,湊近她問,“明白?”
“明,明白。”就是不明白也要說明白啊。
“真明白?”
“恩……明白。”這人離自己這麼近,而慕懷已經靠在了窗櫺上,退無可退,總不能擠破窗子鑽出去吧。
“明白就好!”莫琪殤退開一點,“你不是不能看,而是不能看得那麼光明正大,更不能因爲看到了什麼不該看地而激動地失態……”莫琪殤繼續,沒辦法,慕懷這孩子有點小笨,不說地更明白一點,她只怕還當是自己在逗她玩,“最重要的是,就算看見了什麼,別人問起來的時候也要鎮定自若地回答,你這樣……是不行的啊……”輕輕嘆息一聲。
“屬下……明白,多謝莫大人指點,多謝!”這回慕懷是正兒八經行了個禮。
莫琪殤搖搖頭,他才懶得管這些閒事,他自己就有一堆事情要忙,他手底下還有很多的人要自己去指點管教,只是實在看不慣千面那寡言罕語的教育方式,以千面那性子,不說話只揮鞭子哪裡教得好人呢,真是的!
當然慕懷很感激莫琪殤的教誨,但是相應的,一個不是自己直接領導的人都來看自己了,那千面大人,你到底是在忙什麼,三個月都不見人影!
算起來她來珪園也有整整一年了。這一年裡面有那麼一段日子迫於千面和流命的壓迫,她們七個人在後院裡幹雜事,後來大半的時間都是自己在養傷——對,除了去乾州那兩個月和跟着九義跑練武場的那一個月,她都在養傷。
想到這裡還是很有些慚愧的。自己是因爲養傷而閒成這樣,別人都在忙啊,九義流景葛素等人,都忙得沒時間來看自己,何況千面是個比她們都忙的人呢。不來看自己也是情有可原吧。
就是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