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十三從衣袋裡掏出一根菸,也不問藍醉意見,自顧點燃深吸一口,把菸圈全部吐到藍醉面前,才冷冷道:“丫頭,你該不會以爲一具屍體能走能開口說話,就能冒充活人了吧?如果你真這麼想,我覺得我需要建議醫生給你做一個深度的腦ct掃描,看是不是你在那北燕公主墓裡撞壞了腦子。?”
籠罩在煙霧中的藍醉是朦朧的,只能隱約分辨出她用牙齒緊緊咬住下脣,表情從詫異到委屈,倔強夾雜着不甘,最後歸於讓人難以捉摸的空白。灰白的菸草霧氣在空氣的稀釋和微風的吹拂下漸漸淡去,終於捕捉住藍醉眼中的最後一絲情緒,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失落、憤怒以及淡淡的絕望。
一種被人強行從一場明知是夢的夢中搖醒的憤怒。
一種容十三從來沒在藍醉身上看到過的絕望。
容十三沒有說話,只是一口接一口猛吸夾在手中的煙。煙的長度在火星的燒灼下迅速短了三分之二,容十三像是終於做出什麼決定,把煙往地上一拋一碾,擡頭對藍醉一字一頓說道:“醫生說你現在恢復得已經差不多了,我待會給藍姨打個電話,明天把你接到容家的祖宅修養一段時間,其餘的你就什麼都別管了。”
話說完,容十三並沒有等藍醉回答的意思,越過藍醉就想往樓下走。
“君漪凰的結果就是我的下場。”
簡短有力的一句話把容十三拉門的動作頓在當地。容十三手掌握緊,一下把半開的門砸回原處,發出一聲震動耳膜的巨響。
“藍醉!”
“如果你是替我媽來問我的意思,這就是我的答案。”
“……”
“我知道,如果你們想動手,漪凰敵不過你們,就算我幫她也沒用。我只有這句話,你們看着辦。”
“你這是拿自己來威脅我們?”
“是。”
“……好,藍醉你好,你好樣的。”容十三臉上終於露出從沒顯過的戾色,困獸一樣繞了兩圈,像是氣不過,伏在門邊牆上一陣大咳。
“你看看你現在是個什麼樣子!你還想怎麼樣?是不是非要少條胳膊腿兒,甚至連命都丟了你纔會罷手?不管你們以前經歷過什麼,都過去了!懂嗎?都過去了!那些人不是你,你爲什麼一定要在裡面越陷越深?!你到底明不明白,她都已經死了!就算現在有了一具身體,她也不是活人!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十三哥。”藍醉搖搖頭,聲音帶了一絲淒涼:“你不明白,我和她上輩子的緣分還沒盡,我出不來了。”
“你!”容十三狠喘了兩口大氣,張口結舌半天,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沒法說,最後又抽出根菸點燃,邊抽邊悻悻道:“隨你便,愛死死,關我屁事!”
一度趨於緊張的氣氛隨着容十三這句話總算稍微緩和下來。藍醉磨蹭半天,還是低聲問道:“你準備怎麼回我媽的話?”
“又不是藍姨叫我來的,我們小時候好歹一起玩過,我看不過去了還不能說你了?”容十三翻了個白眼道:“藍姨的脾氣我們這輩兒的都清楚,你別直接跟她頂。找機會我把你意思透點給她,她畢竟是你媽,我估計就算火大也真不能拿你怎麼遭——得,你就仗着大家都護着你,使勁兒折騰。我給你說,除非你躲到深山老林沒人煙的地方當野人,不然帶具屍體在身邊絕對沒戲!普通人就算一下兩下看不出來,看久了還會發現不了?你趁早想個解決辦法,我看原來那個小紙人就比現在靠譜多了……”
容十三還在叨叨個沒完,頂樓的隔門突然被人一下從裡面推開,露出個皺鼻呲嘴的青年。
“容十三,醫生說了不準抽菸!你一個病人不好好躺牀上到處竄什麼,你屬耗子嗎!”
藍醉看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生一愣,覺得有幾分面熟但一時沒想起來哪裡見過。但青年沒給藍醉繼續打量的機會,一把把下巴上的口罩罩回鼻子上蓋住大半張臉,怒氣衝衝的往容十三方向走。
“容狗兒,又用你的狗鼻子了啊。這煙味有這麼獨特嗎?隔這麼遠你都找得到。”容十三一見來人,立時恢復了平常的吊兒郎當樣。
“容十三,你再喊我容狗兒試試!”被叫做‘容狗兒’的男孩瞬間暴走,一拳頭直接就往容十三胸口搗。
容十三斜步側身,輕鬆把男孩的拳頭擋住,依舊笑眯眯道:“容狗兒,這點花拳繡腿還好意思在我面前現?信不信我摔你個狗□□?”
“容十三!你別趁五哥不在你就囂張!你……!”大概是容十三手掌突然一用力,‘容狗兒’悶哼一聲就矮身蹲下半截,剩下半句話也被噎回嘴裡。
容玖!
藍醉想起來這個青年是誰了。
上次去茶園會的時候曾經見過一次,不過後來的經歷跌宕起伏,藍醉哪裡還記得那次平淡的會面?要不是突然提到容五腦中靈光一現,藍醉真是說什麼都想不起來。
“十三哥,你受傷了?五哥呢?”看容十三穩穩秒殺容玖的樣子,藍醉從橫到豎都沒看出他哪裡有個病人樣。而且如果容十三受傷了,容五肯定會來鎮場子。沒辦法,容十三最討厭呆醫院,每次能爬起牀人就跑了,只有容五鎮得住。而且說到容五,既然容十三知道自己中毒的事,容五肯定也知道。容五的性格雖然冷淡卻還沒冷淡到這地步,即便不露面也得打個電話來問一聲。
藍醉隱隱有了個不好的猜想,但實在不願意相信那個猜想會成真。
“沒事兒,肋骨斷了三根,讓醫院拿胸帶裹得嚴實得很。”容十三漫不在乎的語氣像在說今天中午吃了兩碗飯一樣,卻讓藍醉眉心打了個結。
“五哥呢?他現在很忙?你肋骨斷了這麼瞎折騰,他居然都不過來守着你?”
容十三斜瞥藍醉,鬆開容玖的手,拍拍手掌道:“丫頭,你也不用試探了,直接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五現在閒得很,閒得天天躺着睡大覺,把容家的事都砸我頭上了。”
容十三的話像一根針刺進藍醉胸口,不是那種錐心刺骨的痛,而是一種突聞噩耗的難以置信。
“上次見他……不是還好好的嗎?”
“是好好的,上個月我還給他過了三十二歲生日。都過了三十二歲了,我們都以爲那事可能就這麼沒頭沒尾的了結了。小醉啊,說句實在話,我現在有時候真覺得人他媽就得信命,什麼人定勝天,那是扯淡。上個月中我們得了個點兒去了趟螺嶺,本來是個挺輕鬆的活,結果乾到一半容五就那麼倒了,差點連累我也被埋在下面。恩,他倒的那天離他生日剛好五天。”
“……他人呢?”
“二樓躺着,要去看嗎?”
藍醉默默點頭,容玖被容十三那一別手腕差點斷了,也老實了。兩人跟在容十三後面,拉開門,竟發現門裡拐角陰影處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個人。
那人一身普通灰色長袖衣褲,一頭長髮用皮筋隨意綁成一束特長的馬尾,即便在陰影裡頭頂還是罩着衣服上的連帽。帽子下的一張臉美輪美奐,顏色卻白得發青,眼瞳黑黝黝的,隱在暗處就像一隻幽靈。
容十三被駭了好大一跳,容玖似乎知道拐角這有人,反應不大不過往後避了兩步,只有藍醉一怔,反倒前行靠過去,輕聲道:“漪凰,你怎麼在這裡?”
“看你一直未回,出來尋你。”
“……你來了多久?”
“挺久了。”君漪凰下巴輕揚指向容玖,道:“比他早。”
……
藍醉說不清心裡究竟是個什麼感覺。看君漪凰這樣她和容十三之間的對話大半都被聽了去。
藍醉雖然知道她和君漪凰之間的鴻溝大到幾乎難以跨越,但除了白素荷在下賀蘭馥墓前的敲打,兩人幾乎從沒正面提及過這件事。一層膜再透明那還是有一層膜,但當那層膜被撕裂後,就是□□裸的面對,再也沒有迴旋餘地。
“你不是要去見什麼人嗎?”君漪凰主動側過身,讓開遮擋住的樓梯,“走吧,我陪你去。”
容五住的是醫院的v病房。
v病房和其他的病房截然不同,佈置得柔和溫馨,要不是替代了傢俱的是許多不斷閃爍亮點的儀器,完全看不出這是一間病房。
容五就躺在病房中央,雙眼緊閉。他昏迷的時間還不算長,手腳肌肉都沒發生萎縮,仍然可以從流暢的肌肉線條中看出他清醒時的矯健有力。
藍醉就站在牀旁邊,緊緊盯着容五那張菱角分明的臉,恍惚中總覺得他隨時會睜開眼睛,露出那種冷淡狠厲的眼神。
藍醉很難想象,那個沉穩、內斂、果決、狠辣,像是一座山一樣的容五,倒鬥界中立於傳說之位的容五,居然就這麼倒下了。
“覺得挺假的是吧?”容十三隨便靠在旁邊的一臺儀器上,也不管那臺儀器到底價值幾何,“他忙了半輩子,又怎麼樣?還是落得這下場。”
“還是檢查不出原因嗎?”
“查出個屁。”容十三搖頭道:“我今年二十六了,下一個估計就是我了。丫頭,這就是命,不得不信,知道嗎?”
話說完,容十三別有深意的看了藍醉和她背後的君漪凰一眼,語帶雙關。
藍醉並沒反駁,只是向後伸手握住君漪凰的手。
君漪凰的手總是隱在長長的袖子下面,露出半截手掌和指尖。但是藍醉握緊了那半截手掌,越來越緊,感受着手掌中異於常人的冰冷。
“我不信命。”藍醉終於開口,冷淡卻有着令人難以忽視的堅決,她轉頭直視容十三的眼睛:“容十三,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從來不是一個會信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