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舉步出來之人正是蔣項墨。
一見蔣項墨出來,躲在板車後的子熙雙目緊緊的盯着他看,黑漆漆的大眼睛裡迅速起了一層濃濃的水霧,又匯成了涓涓細流順着臉頰流淌下來,他伸手用衣袖抹了眼睛和小臉,又目不轉睛的盯着蔣項墨看。
蘇晗驚愕的看着子熙,她不理解子熙爲何是那種表情,但是她能感受到兒子的心在這一刻很悲傷很難過。
蘇晗的心驀的抽痛了起來。
“娘子,子熙少爺只怕已經知道了蔣二爺是……”花草才說到這裡,臉色陡的驚白了起來,蘇晗已經驚惶的失聲大叫,“熙兒,快躲開!”
蘇晗想向着兒子跑去,撲開他,抱住他,爲他擋住眼看就要傾倒下來砸向他的一袋袋滿滿的米袋,可是她只能在心裡想,極度的驚慌之下,她的腿邁不動,她的聲音在心中大喊發出來的卻很微弱,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兒子不知所措的被砸在下面。
蘇晗慘白了臉色卻無力擡起腳步,整個身子向前栽撲在地。
花草已經顧不得摔倒的蘇晗了,她奮力的跑向子熙,卻還是慢了一步,眼見着一袋米重重的落了下來,不偏不倚的就要砸在子熙的頭頂,花草指着板車衝了蔣項墨大喊,“蔣二爺,救子熙,快救子熙!”
蔣項墨聞聲一怔,也僅僅一剎那,衆人甚至看不清他的腳步如何移動,整個人已經快若鬼魅的旋轉到了板車之後,在米袋落向子熙的最後一刻,將子熙抱在懷中,抽身躲了開來。
兒子安全了。蘇晗哆嗦着身子趴在地上嗚嗚咽咽的放聲大哭。
這一刻她才真正的體味到子熙對她有多重要,她無法想象若是子熙出了意外,她要怎麼活。
花草也是驚喜交加,眼中一片淚水,她含淚笑着去扶蘇晗,“娘子,沒事了。熙少爺沒事了。”
不等花草的手扶起她。蘇晗雙手撐地,撅着臀以一種很不雅觀的姿勢爬了起來,不理會膝蓋處傳來的刺痛。又哭又笑的向子熙跑去。
子熙正安安靜靜的任由蔣項墨抱在懷中,無人看到他低垂的密長睫毛下的眼神,那是濃濃的孺慕和親暱。
蘇晗跌跌撞撞的來到蔣項墨面前,伸開胳膊對子熙道:“熙兒。熙兒,來給娘———”
“姐姐。我沒事。”子熙飛快的打斷了蘇晗的話,從蔣項墨的懷裡滑了下來,往後退了一步,仰起小臉異常鄭重的向蔣項墨道謝。“子熙萬分感謝欽差大人的救命之恩,請受子熙一拜。”
子熙雙手抱拳,躬身向蔣項墨深施了一禮。
小小的孩子。剛剛受了巨大的驚嚇便能如此鎮定自若的向他道謝,鄭重認真。一絲不苟,絲毫不讓人懷疑這個孩子有着良好的教養和品德。
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恩怨分明,這纔是這個孩子的本性,看着這樣的子熙,蔣項墨眼中露出了一抹讚賞,同時意識到自己之前對這孩子的評價竟是過於偏頗刻薄,也有幾分理解了老爺子面對他所言時的那種憤怒。
這樣優秀不俗的孩子,是他淺薄妄言了。
花草看着一本正經向蔣二爺道謝的子熙,又有些不確定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眼前的蔣二爺是他親爹了。
小子熙表現的太有禮貌和鄭重疏離了,小小年紀就讓人看不透他的真正想法。
蘇晗也匆匆忙忙的跟在子熙一旁給蔣項墨行禮,真心實意,“謝謝欽差大人不計前嫌救了這孩子一命,謝謝欽差大人……”
雖然臉蛋嗆破了,還沾了灰撲撲的泥,髮髻也摔的鬆鬆散散垂了下來,膝蓋處滲出了暗色的血跡,整個人看起來很是狼狽,但蘇晗的語氣充滿了無比的誠懇感激之情。
她斂衽爲禮對蔣項墨深福一禮。
蔣項墨沒有開口也沒制止,卻是微一側身避開蘇晗,臉上面無表情。
可在蘇晗擡起頭來的時候,他看到了一雙清澈如泉的含淚眼睛,大而明亮,盛着滿滿的感激,沒有一絲虛假和僞裝。
這樣的她看起來有種別樣的美麗和坦誠,竟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另一面。
蔣項墨的心中一怔,這一刻,他竟然無法將心中憎惡的那個女人與眼前的蘇晗重合起來。
子熙是個敏感的孩子,蘇晗沒覺察出什麼,可欽差大人對孃親冷漠無禮甚至還夾雜着一絲厭惡輕蔑的態度深深的刺傷了子熙的心。
“姐姐,咱們走!”子熙賭氣不再去看蔣項墨,冷着小臉上前牽了蘇晗的手便走。
蔣項墨見子熙走路的動作一瘸一拐不由道:“等一下。”
他上前走到子熙身邊,蹲下身子擼起子熙右腿的褲管。
果然,子熙的小腿肚子處有一團青紫,因他的碰觸痛的用力皺着冷俊的小臉,卻咬牙忍着沒有出聲呼痛。
蘇晗那個心疼,眼睛瞬間又紅了起來,抱起子熙看着他的腿急道:“這是怎麼傷的,什麼時候傷的,痛不痛?”
蔣項墨直接打斷蘇晗的囉嗦,“是不是剛纔,因爲這傷你纔沒有躲開?”
那馬車傾倒的雖然突然,以子熙的身手完全可以輕而易舉的躲開,子熙卻驚惶的站在那裡,一動不能動,只能說明那一刻他動不了。
“姐姐,我沒事,已經不痛了。”先安慰了孃親,又加重了“姐姐”兩個字的發音,子熙才轉首看了蔣項墨一眼,點了點頭。
若不是被他救了,子熙都要懷疑是眼前的男人對自己下的毒手,這個自己的親生……
蔣項墨的臉色已經沉凝森冷,他眯眼向四周掃去,視線落在一輛普通卻厚重的黃花梨木馬車上,眼中有一抹厲色一閃而逝。
季小三和甘果這個時候才從米行裡出來,每人手上抱了厚厚的一壘帳冊,一見蘇晗母子和蔣二爺站在一處,狀似很親密,二人均是一怔。
“你二人送她們回去。”蔣項墨吩咐了一聲後,擡步走向那馬車。
那趕車人很有深意的看了蔣項墨一眼,一聲鞭響竟是很快的駛遠而去。
季小三和甘果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的對子熙和蘇晗殷勤道:“蘇娘子和子熙少爺請!”
這是怎麼回事,蔣二爺怎麼忽然對娘子和子熙少爺改變了態度?甘果覺得這是完全出人意表的好事,不由的直拿眼神問花草。
甘果眼睛都要抽的斷筋脫眶了,花草也沒搭理他半分。
花草正陷入深深的無法理解中。
若說子熙少爺對蔣二爺的態度不同尋常,那娘子對蔣二爺的態度完全是讓人摸不着頭腦了。
爲什麼她有種詭異的錯覺,娘子心裡沒有蔣二爺了,真正的沒有,無恨無愛,完完全全的,徹徹底底的拋開放下了,對他完全就是個沒有半文錢關係的陌生人。
可,這怎麼可能?
雖然離開京城起娘子再沒主動跟她提起過蔣府和蔣二爺,可子熙出生後,娘子有一度異常的焦慮和惶恐,娘子視子熙少爺爲全部,所以更怕蔣家知道了子熙少爺的存在,強行讓子熙少爺認祖歸宗。
可現在,蔣二爺就在眼前,子熙少爺的身世分分秒秒都有可能在蔣二爺面前暴露,爲什麼娘子不是小心翼翼的百般遮掩,反而沒有一點緊張警覺,還差點不小心的自曝了出來?若不是子熙少爺機敏,一再的與娘子姐弟相稱,只怕蔣二爺早就對子熙少爺起了疑心。
難道,娘子並不是她表現出來的那般對蔣二爺無所謂,反倒有意想向蔣二爺透露子熙少爺的身世?
花草一路魂不守舍,實在很難理解她家娘子的態度,待將子熙抱給老爺子去檢查傷處,甘果一臉幽怨的離開後,花草來到了蘇晗的面前。
蘇晗正偷偷抹眼淚,她在自責,自責自己很不稱職,差點讓兒子在自己跟前出了意外,兒子的腿傷的那麼重她都沒察覺,還要兒子反過來安慰她,她覺得自己虧欠兒子太多了。
見花草進來,蘇晗匆匆擦了眼淚,若無其事道:"那個臭小子怎麼樣了?"
“老爺子親自給敷了化淤止痛的藥膏,子熙少爺怕也是累着了,已經在老爺子懷裡睡着了。”
蘇晗鬆了口氣,可憐巴巴的看向花草,“我是不是太沒用了,今天,若不是那欽差大人,我簡直不敢想象子熙會怎樣?”
不是吧,這都沒外人了,娘子對蔣二爺還一口一個欽差大人?
花草瞪着一雙俊俏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蘇晗,娘子到底是怎麼個意思,她怎麼越來越鬧不明白了?
不能深刻領悟主子心思和想法的大丫頭還能算個合格的大丫頭嗎,還能以娘子的第一貼心人自居嗎?
她乾脆退居二位讓小容領導她得了。
“娘子,你到底對蔣二爺是怎麼個想法?”
大丫頭的頭銜眼看不保,花草決定不猜了,直接跟娘子求證,雖然有點僭越,可再自己琢磨下去,她都要神經錯亂了。
“蔣二爺,哪個蔣二爺?”蘇晗順口道,她正跟花草說子熙的事,不明白花草爲何突然提什麼蔣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