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燕西不記得很多事情,因爲很多時候,他不知道他是在做周燕西還是李曼筠。他做從不露臉的李曼筠許久,兩種思維交叉。他活得並不快樂,僅僅是痛快。
見到林楊的瞬間,他就想起了那段塵封許久的往事。時間太久,久到他忍不住想問:爲什麼林楊從來沒變過?
哪怕是他沒整容之前的臉,都和被林楊所救時有所差異。
距林楊救他,快有二十年了,那時候他不過十六歲。
那個時候的他,心魔早就盤踞。但他還沒有放肆到這個地步,他還敬畏他的母親,還在乎一些世俗眼光,還沒有徹底釋放心魔。他還知道,他可以是李曼筠。
一開始他想做李曼筠,並非他告知李長樂那樣,爲了瘋狂,爲了周燕西活不下去時用李曼筠活着。而是他真的想做李曼筠,一個畫家,一個極有藝術天賦,毫無童年陰影的畫家。一個出身簡單,只需要在畫室裡肆意活着的畫家。
因此,即便他因爲想要重新擁有、報復李長樂才整成新的模樣去做李曼筠,他也曾經享受過快樂。在他沉浸在李曼筠的角色裡,畫着拿下盤亙在腦海的畫時,他有短暫的,快樂。那是一種縹緲到近乎虛無的感覺,他不敢料定是快樂。
林楊救周燕西時,他的許諾,是真誠的。他這輩子沒有真誠過,當一個陌生人意外搏命救他時,他表現出曇花一現的真誠。因爲同樣年少時的林楊離開後,周燕西越年長,越忘記真誠。
無條件配合程菲菲綁架、虐待李長樂之前,周燕西徹底被逼成惡魔,行惡多年,已經沒什麼東西引起他的興趣。原本,程菲菲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她在找人時,他絕對不會搭理。
但他無意看李長樂的照片後,周燕西卻起了興致。
李長樂其實是美的,周燕西第一眼看到想到是“卿本佳人”四個字。她沒有做太多修飾,就單單這張臉蛋,足夠吸引人。
在成爲李曼筠之後,他才知道她什麼追求者不多,她平時的裝扮,不是點綴美麗,還有點遮掩美麗的意思。
不過,他和程菲菲達成協議是因爲,李長樂的眉目,神似他母親年輕時。有六七分相像吧,他都要以爲,李長樂就是他年輕時的母親。
那是他最恨母親的時候,最恨的模樣。
因爲這張臉總是塗抹脂粉去和別的男人苟且、濫交,他的母親纔會毒打他、囚禁他,將他逼成一個餘生無悲喜的瘋子。
因此,周燕西對李長樂,毫不心慈手軟。
無論是意欲強、奸,還是在李長樂來例假時改爲鞭笞,他看着李長樂痛苦的臉,都會想成自己的母親。他憎恨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卻不能折磨正當時的她。當他變老,他已經失去懲罰的意圖,也不會有快感。他只想離開她,離開她愧疚的嘴臉。
而折磨李長樂,正當時彌補了他想要的快意。
李長樂越痛苦,他越暢快。
之後李長樂被救走,他本以爲他可以繼續逍遙。不想江家和陸家緊緊相逼,又有其他事情纏身,他居然淪爲階下囚。
坐牢就坐牢,出逃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不過需要時間謀劃。
在牢裡的時候,他母親前來探望,淚眼漣漣,說會盡快讓他出來。可他心知肚明,只要是他周燕西,惹上江、陸兩家,想要名正言順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且,他不想承任何人的情,尤其是他的母親。
順理成章的,周燕西死了,李曼筠活在世人眼裡。
他確認一切周到,沒人會無端端將李曼筠和周燕西聯繫在一起。修整一段時間後,他重新出現在李長樂面前。一則,陸明鏡拼死捉弄讓他不爽,二則他算是栽在李長樂身上,還有李長樂的長相。
那種相像,讓他註定愛不滿,恨不夠。
和李長樂獨處的時候,倘使她沒有認出他是周燕西,他或許會繼續演演戲。但她認出來了,不過無妨。
在海島上,兩個人都已經“死亡”的人獨處時,他意外心態平和。
他不想再像第一次囚禁李長樂那樣虐待她,他折磨人太多,重複折磨快感卻不會重複。鞭笞她第二次,他也不會有第一次的快感。但征服她的快感,肯定比他設想的更爲強烈。
且在她有膽傷他,又有膽留下照顧他時,他對她的感情,已在不自覺時稍稍扭轉。
有意放水,引來陸明鏡,想讓她從希望中再度跌下絕望。
不成想,他看到了林楊。那個在他年少時,救過他的林楊。林楊救他時已經張開,因而過了快二十年,並沒有多大變化。不過歷經滄桑,林楊始終變了些,且黑了不少。但他一眼就認出林楊,他這輩子從來不會有良知覺得欠別人什麼,但他不會忘記他欠林楊一個許諾。
在他的記憶裡,最想忘記卻不能忘記的,大概就是年幼時父親的虐待。而最深刻的,就是他被林楊相救。
在他被父親虐待無法反抗時,沒人救他;在他強大後折磨別人時,不需要任何人救。獨獨林楊在這兩個時期的轉變期,救過他一命。
“林楊,我是周燕西,你想不起來嗎?”周燕西將林楊帶回自己真正的臥室。哪怕是李長樂,都沒有踏足他的臥室。他的臥室,是別人的禁地。
但是林楊不一樣。
林楊皺起濃眉,似在回憶。
而周燕西,居然有種陌生的緊張感。他多久,沒有緊張過了?
幾秒後,林楊回,“我見過太多人,聽過太多名字。我真的想不起關於你的事,我想不起周燕西的名字,我想不起你的臉。”
周燕西跑到櫃子前,拔出抽屜,翻出壓在最底下的一張舊照片。
那是正值青蔥的周燕西。
在目光落在泛黃照片上的自己時,周燕西都不由一滯。他忽然覺得不敢置信:這個人,真的是我嗎?
周燕西不喜歡拍照,這張舊照,還是他一個狐朋狗友拍的。一起折磨人的朋友,早就成了陌路,這張照片他卻留着。年少時的照片,他是一張不留。他不想看到那個懦弱無助的自己,由此,這張舊照,是他手裡唯一關於他的照片。
像他這樣的人,死了都不想有人記得。對他而來最好的死,就是有最應該的人陪葬。
僅僅是兩秒,他便恢復,拿起照片,遞到一旁如楊樹站立的林楊,“這是我的照片,你真的不認識我?”
面對林楊時,周燕西有種錯覺,他好像回到了那個被林楊相救的年紀。
當時是爲什麼會陷入險境呢?好像是他捉弄的人報復他,寫戰書跟他挑戰,卻玩陰的想直接害死他。路過的林楊,巧計救了他,趕走那些人。
原本林楊就立志學醫,對一些緊急處理很是熟習。
也自那時起,周燕西發誓要刀槍不入,面對任何情況都要有多種備案。可能當時他半昏迷,所以在他眼裡,手拿醫用工具的林楊身上是有一圈光環的。
由此,當然也因爲他日後經常受傷,他對一些基本的處理牢牢掌握。
林楊捏住照片一角,湊到眼前,細細打量。青澀的周燕西,容顏仍是美豔,因爲年少,更顯得雌雄莫辨。這一張舊照,靜態的,端着神色的舊照,不知道要秒殺多少當紅女星。
縱林楊見多識廣,也要驚歎照片裡少年的美姿儀。再度擡眸,他看向眼前自稱周燕西的人,“你有得天獨厚的先天條件,整容不覺得可惜嗎?”
“你還是沒認出我,”周燕西接話,眸色暗沉,“那我提醒你吧,你曾經救過一個被圍堵的人,還替他處理傷口。那個人,叫做周燕西,說日後會無條件幫你做一件事。那個人,不是我現在的模樣,是你手上照片的模樣。當時的你,和照片裡的我,差不多大。”
林楊因爲痛苦,才選擇四處奔走,去盡力拯救那些比他還痛苦的人。如果不是他穩住這個周燕西可以幫助到陸明鏡和李長樂,他不會站在這裡,更不會願意去回憶往事。
但他此刻,盯着照片裡的周燕西,打開回憶的門閥。
往事如潮水涌出,他自動避開那些讓他窒息的回憶,搜刮與這張臉,與周燕西這段話有關的回憶。
終於,模模糊糊的影響浮現眼前。
林楊瞳孔放縮,猛然從往事抽身,“是你。”
周燕西忽然平靜了,“是我。感謝的話,我當年說過了。現在,你可以說任何一件事,比如,讓我放過李長樂。要知道,我本來可是想把這海島夷爲平地呢。”
“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林楊擰眉,打量周燕西。當年在林楊眼裡,周燕西更像個弱者,不想輾轉經年,他變成如此瘋狂的施暴者。
聽到這話,周燕西眸色一冷,“當初你知道我會變成這樣,你還會救嗎?”
“會,”林楊斬釘截鐵道,“我救過無數世人認定無惡不作的人。醫生是救人,處決人的是警察和法官,不是我。”
周燕西輕嗤,“廢話少說,你想讓我做什麼?”周燕西原本是激動的,隱隱想要找回什麼,但一番對話下來,他不僅不抱希望,而且變得暴怒沒有耐心。他想迫切地結束這件事,哪怕林楊讓他去死,他也去。
他幾乎不許諾,這個諾言,既然他撞上了,就必須要踐行。
放下照片,林楊看向周燕西,“不管我說什麼,你都答應?”
周燕西點頭,回答,“你讓我去死,我也會去做。你怕我假死,刀子給你。反正周燕西已經是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你把我的屍首扔到海里,沒人會發現我又死了一次。你絕對不會有所牽連。”
林楊搖頭,手指搭在桌面上,輕點照片,“我不會讓人死。周燕西,你聽好了,我想你跟我去非洲,替我打下手。”
“非洲,打下手?”周燕西那反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林楊一本正經,“我每年都會跑不同的地方,哪裡需要志願醫生,我就會去哪裡。今年,我的行程是非洲。我回來,是爲了和明鏡相聚。b市亦是我的傷心地,我不想多留。這次正好有你這出,我就把你帶走吧。我不喜歡什麼離別,就直接走吧。我相信你這樣富有,不會少一架私人飛機。非洲條件肯定艱苦,說不定也有危險,你要有什麼危險,我不管。但在你斷氣之前,你必須要幫助我救每一個躺在我們眼前的人。”
“你在開玩笑?”周燕西無法理解林楊的行爲。
但仔細打量林楊的臉,周燕西又明白了。林楊的確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林楊會做這樣的選擇。
林楊朗聲笑,“你都敢死,不敢跟我去非洲?不瞞你說,我一跟你進來,就已經發短信讓明鏡走。明鏡相信我且絕不捨得李長樂吃苦,他們肯定已經離開。你驚動了明鏡,想要再次得手也很困難,不如跟我去非洲吧。這是你答應我的。”
“去多久?”周燕西詢問。
林楊回:“如果我們有幸都沒死,那就等我離開非洲,你就自由了。如果我死了,你也自由。你死,你也自由。”
尋常人談到死,多少有點忌諱,林楊倒是坦蕩蕩的。
這讓周燕西欣賞。
周燕西自己說,什麼條件都可以,絕不會臨時反悔。周燕西惡名在外,也絕對是心狠手辣,手段惡毒,他不允許是不守信用。
“好,我答應你。”
林楊挑眉,似乎很意外周燕西答應得這麼快。
周燕西拿起照片,放好。鎖好抽屜後,周燕西轉身看向林楊,“你可以坐下也可以參觀我的臥室。我的確有私人飛機,但我讓我手底下的人開過來需要時間。”
“行。”林楊就勢坐在沙發上,拿起一旁放着的《雙城記》,隨意翻看。
“你的手機借我。”周燕西走到林楊身後,拍拍他的後背。
林楊麻利遞過手機,周燕西接過,撥通爛熟的號碼。
周燕西爲了不讓李長樂有機會聯繫外界,真的只給自己用那個老年機。當他碾碎老年機的時候,他自己也等於和外界斷絕聯繫。
當然,如果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有他的出路。
周燕西吩咐好的手下臨時有事,又相隔太遠,耽誤很久。周燕西破天荒沒有動怒,只是讓對方儘快趕過來。
樓下的人,是走光了,還留着一個人,他完全不在意。當他跟李長樂說“來日方長”時,就已經不打算炸人或者囚人了。
不管李長樂會記恨還是追究,他享受她的顫慄,一如當初他父親享受他怨恨的眼神。
想要等,林楊坐在沙發上翻看書本。
周燕西則站在倚在窗欄上,看夜景。整幢房子,就他的臥室有窗戶,他進來之前也是鎖死的。當然,他更多的是吹風,放空。
去非洲,救人?
他會四處走,但不喜歡非洲,他更是從來不會救人。
可他居然答應林楊去非洲幫他救人,都沒有仔細考慮過。這對他來說,不用考慮,只是償還當年的救命之恩。
時間剛剛好,林楊再晚幾年救了周燕西,不會得到條件,更可能被周燕西殺人滅口。
周燕西握在掌心的手機亮屏,震動,周燕西接起。
“老大,我到了。”
周燕西簡短回:“等着。”
“林楊,下去吧。”周燕西回神,看到林楊專心看書的模樣。
林楊合上書,“真的,太久了。”
周燕西把手機扔給林楊,手機在空中呈拋物線,後穩穩落在林楊手機。
林楊點亮屏幕,“凌晨一點多,你這手下,等會誰開飛機?”
“我花錢養的人啊。”周燕西一本正經,出門。
林楊擡了擡手機,“我跟明鏡他們告別。”
周燕西讓他自便。
走到飛機旁,周燕西跟手下人要了根菸,邊抽菸邊等。
他一根菸抽完,林楊出門,手機還貼在耳側。很快,林楊收好手機,周燕西迎上去,“通知好了?”
林楊點頭。
示意手下先走,周燕西捏緊手機,突然想給李長樂發個短信:來日方長。他相信他命大,絕不會死在非洲。
可世事難料,他又何必多此一舉?回想起他施加給李長樂的痛苦,已經足夠。她這輩子,怕很難擺脫他這個夢魘。
終究,周燕西和林楊一起上飛機,踏上去非洲的征程。
“砰”,飛機開出不遠,海島上傳來劇烈的聲響。
林楊詫異,“人去樓空,你又何必炸燬一切?你的臥室,不全都是你的舊物嗎?”
周燕西目光清冷,“有一絲會死的可能,我都不想這些東西留給別人觀察研究。”
假如他能不死歸來,他這個惡人,一定會再讓李長樂多加噩夢的配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