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哥哥告別,出了寢宮,隨小六子一路向御花園西側行去。
一路上,燈火漸漸稀少,而兩旁林立櫛比的叢木在腳下向未知的黑暗不斷延伸。雖說已是冬季,耳邊卻響起了零星的蟋蟀聲,寒冷刺骨的北風將髮絲吹亂,如幻聽一般。這些小東西壽命極短,一般過不了冬天,不知此時的鳴叫是在悲嘆生命即將逝去還是感慨聖爵的冬天是如此之冷。夜空懸掛着蒼涼如水的孤月,那灑滿天際間的清輝也帶了冬日的慘淡,淒涼靜謐。風拂過,切斷滿庭藕斷絲連的盈芒,幻化成點點霜雪,紛紛飄落下來。
這一路,確實很長,當到達無陽殿時,月已西斜,我在寒風中凍得手腳已失去知覺,望着陰森恐怖的大殿,我站在門口,竟不敢擡腳走進去。不知那落滿塵埃的簡陋木牀上是否曾經躺過另一個陌生女子,她仰望着那結滿蜘蛛網的房樑,眼眸中是否溢滿對此生的絕望,而她乾裂蒼白的嘴脣在彌留之際,是否還顫抖着呼喚那個讓她傾注一生而又薄情寡義的男人的名字。
“姐姐,”小六子看到我遲疑,不忍的說道:“進去吧,王很快就會接姐姐出來的。”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他終究不懂。
“小六子,能不能幫我多點幾枝蠟燭。”我望着殿門內一片陳舊雜亂的景象,懇求道。
我怕黑,更害怕在這方圓數百里之內只有我一個人面對這陰森的殿宇,除了冤屈的陰魂,除了永無止境的黑暗,除了悲慼絕望的哭聲,我伸手抓不住任何可以依靠的東西。
“這……”小六子遲疑道,畢竟在無陽殿,皇太后禁止點燃任何明亮的東西,就連蠟燭,也在違禁之內。
在他爲難之際,身後突然多了一條硃紅色的長龍,搖曳着點點燭光。我擡眼望着,竟然是一隊隊手拿燈籠的宮女,她們娓娓走來,那帶着零星溫暖的火光一時照亮了我的眼眸。
“這是……”我疑惑道,
“姐姐,王吩咐奴婢將這些燈籠全部懸掛在無陽殿,以及從寢宮到殿門的道路上。”領頭的一個宮女說道,那帶着清亮的眼眸中充滿豔羨。“還有這些被褥,也是王吩咐奴婢一併帶來的。聖爵冬天冷,比不得南方。”
在王宮,她們只知道我來自南方某一個陌生地方,並不曉得
我與紫非宮的關係。
爲何是蒼衣,既然已經狠心將我囚禁在這裡,爲何還要格外施恩,難道要讓我以此對他感恩戴德而忘記所有仇恨嗎。心中不免冷笑。
雖然不屑,但是我沒有阻止她們,畢竟,我需要。
她們將燈籠盡數掛上,然後向我施完禮,便一一離開。
無陽殿內燈火通明,再不復先前的陰寒恐怖。房間也被收拾妥當,打掃了一番,又添加了幾牀新的棉被。梳妝檯上殘留的胭脂水粉也被盡數帶走,徒留下一面散着昏黃暗淡光澤的斑駁銅鏡。裡面的人兒面容消瘦蒼白,眉頭緊鎖凝結,沒有當初在大殿之上的冷然傲骨,徒留下一絲淡然而又揮之不去的凝愁。
年輕面容依舊,心卻早已蒼老數十年。
慈寧宮
一大早,虞妃就匆匆忙忙趕到慈寧宮,看到皇太后正在用膳,眼圈一紅,委屈的哽咽道:
“姑媽,孩兒被人欺負了。”說着眼淚就啪嗒啪嗒的落在她靛藍色的裙裳上,氤氳出大朵大朵絢爛的花朵,帶着溫熱的霧氣。
昨天蒼衣在兩儀宮陪着她,不然,這等委屈,照她虞妃的脾性,咋可能過夜。
“哀家已經知道了。”皇太后面容平靜,手裡執着一雙潔白的象牙箸,在桌上那些可口的菜餚中夾了一塊清蒸鱸魚,細細品嚼,
看到皇太后無動於衷的樣子,虞妃更是悲從中來,本來只是抽噎,到現在眼淚跟小溪一樣,止也止不住。
自古都說女子是水做的,在虞妃身上是原原本本體現出來了。
皇太后看着虞妃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忍不住嘆了口氣,將象牙箸放下,
“蘭兒,你過來,”皇太后向她招招手,又將周圍的宮女遣退,拉着她的手,無奈的說,“哀家怎能忍心看你受委屈。再說王不是已經責罰千裳去無陽殿了嗎。”
“可是,”不說無陽殿還好,一提起來虞妃的氣更是不打一處,“姑媽明明禁令無陽殿不許點任何東西,表哥卻讓宮女在那掛滿燈籠,一直延伸到寢宮,你看錶哥,明明還是向着她,哪裡是懲罰。”
這件事皇太后今一早也聽說了,她確實沒有想到蒼衣對千裳寵溺到如此地步,竟然公然挑釁她這個慈寧宮的主子,讓她顏
面也多少掛不住。
可是,昨天深夜,蒼衣冷酷陰鷙的面容以及斷然決裂的神情,讓她不得不有所顧忌,他已經做出退步,如果再逼下去,勢必兩敗俱傷。
這對聖爵,對他們母子,都不是一件好事。
“蘭兒,這兩天千裳就會來慈寧宮服侍哀家幾天,你的委屈,哀家自會幫你討回,先回去吧,哀家累了,想靜一靜。”
虞妃聽到皇太后的話,心中一喜,慌忙垂下眼簾稍作掩飾,隨後乖巧的說:“那蘭兒就不打擾姑媽了。”
望着虞妃離去的背影,皇太后的臉上現出一絲疲憊。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有感覺如此累過,就連先王駕崩之時,衆王子爭奪王位兵刃相見之時,也只是咬緊牙,獨自挺過。可如今。
“唉,”皇太后望着桌上已經冷掉的菜餚,無聲的嘆了口氣。
那時,蒼衣沒有忤逆她,一直敬重她。雖說他只是孩子,卻比他父王還要老成練達,所以,在國事上,她沒有太多的心操勞。
如今,母子因爲一個他國女子反目成仇,這着實不讓她心痛。
雖說蒼衣留下話,不得傷害千裳,但是,命可以保住,至於其他,就只能是她這個慈寧宮的主子說了算。
天一亮,我早早從睡夢中醒來,外面簌簌的飄着大雪,院落裡一片潔白,就連乾枯的枝椏,也因爲不堪那雪花的重量而斷裂在地上。昨晚掛上的燈籠白了頭頂,裡面的蠟燭卻還在熠熠燃燒,映着晶瑩的雪水,射出七彩光芒。
望着這萬籟俱靜的一切,心裡的雜念也瞬間滌靜,就連長期壓抑在胸口的窒悶,也蕩然無存。不禁長舒了一口氣,愜意的伸展着腰肢。
想着現在在另一個院落的秦嵐,在面對這聖潔的蒼穹,也忍不住坐下,撫琴一曲吧。不知偶爾飛過的燕雀能否有我如此之幸,聆聽到那曼妙的琴音。
簡單的用冷水洗了把臉,我將棉被裹在身上,踩着柔軟的雪花在院子裡慢慢踱着。反正無陽殿百年不見一人,我這個形象,也不怕被人看到。
何不再任性一次。
誰知道,正當我站在牆邊,仰頭閉目感受這天空飄落的潔白之際,枯朽的木門被悄然打開,一襲和天地間極不相符的黑衣,出現門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