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沉默良久,似乎是終於積攢起來一些氣力。
雖然她手腳此時還痠軟着,力氣也並不太多,但還是抖着手臂強撐着坐起身來,待坐直了身體謝昭似乎是出了一會兒神,如同弓月般的眉弓亦微微垂下。
她回憶道,“我抵達昭歌那一日,乃是那一年的大年初一。那日剛剛回宮見過言兒,他便說,希望我能將‘洛書真言’交給他,他決意練就真言術成爲真正一言九鼎、天下莫敢不從的帝王;還說.總之我們之間,沒有談攏。”
她嚥下了後半句。
其實,那日靖帝還要求她在次年十八歲生辰過後,便正式脫下神袍、離開神臺宮,迴歸不夜城。以長公主的身份,留在宮中輔佐他。
但這個倒也不必告訴南墟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南墟本就不喜景言,這話如實說了,也不過是引他對景言更生嫌隙。
她與景言今後山高水長江湖不見,但南墟卻還是要承師命、以國師的身份繼續效命於天宸皇朝的。
南墟不可思議的看着謝昭,臉上帶着一絲鄙夷不屑。
“所以,你這位弟弟精心謀劃、天衣無縫的準備了四日,然後便在大年初五、你們二人生辰這日,多年潛心隱忍、一招勃發致勝,命人給你下了這‘悲花傷月’,打算圈禁你,強行命你做個聽話乖覺的長公主?”
謝昭偏頭看他笑笑,像是自嘲,這種時候她居然還十分中肯的評價了一句:
“其實,景言的計劃是‘精心謀劃’不假,但實則算不上‘天衣無縫’。是我自己毫無警惕之心,在他面前不曾設防,有此一劫,倒也不虧。我只是沒想到.”
她的目光突然有些茫然若失。
只聽她輕聲補全了之前將說未說的話,“我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會那般恨我。”
恨到想要將她折斷羽翼,變成觀賞之籠中鳥。
謝昭苦笑着輕輕搖了搖頭,“我自小到大其實很少回昭歌,我想過的,景言或許心裡也曾有過諸多埋怨,失望於我心在江湖不在廟堂,覺得我這個做阿姐的不夠在意他,尤其是在母親過世後。但是始終相信等他再大一些,總有一天是會明白我的苦心。卻沒想到原來景言對我,早已不是‘埋怨’而是‘怨恨’。”
她過去時常盼着弟弟早日“長大”,大到足以保護他自己,撐起他自己的一片天;卻沒想到原來他其實早就“長大”了,只不過,是以另外一種讓人猝不及防、意想不到的方式。
那一日符景言眼底的情緒她看的分明,有遲疑,有興奮,有不忍,有雀躍,有掙扎,亦有憎恨。
時至如今,她不會再自己欺騙自己。
他恨她。
南墟在此之前,從未在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千歲劍仙”臉上,看到過如此這般脆弱的神情。
聰明絕頂、智多近妖的“千歲劍仙”,此時在一同長大情同手足的師兄面前,茫然無措的就像是一個迷了路的孩童。
謝昭用左手輕輕抵在右手手腕上捏了捏。 這裡曾經有處舊傷,是她還是幼小孩童、功夫練得不到家時受過的舊傷,因此哪怕日後她踏入祗仙境,成爲了威名赫赫的“南朝第一劍”,依舊覺得此處偶爾抽痛一番,但是倒也不打緊,只是想事情專注時難免留下了這麼一個輕輕揉捏右手腕的小習慣。
謝昭心裡微嘆。
其實在剛剛被凌或和韓長生撿回去,不得不纏綿病榻、甚至無法起身的那一年裡,她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謝昭那時不僅想過,甚至可以說是每每當她從病痛中醒來、短暫恢復神志的時候,都會翻來覆去的覆盤那一夜,絞盡腦汁的想要捋順其中因果。
她會想符景言爲何要這樣做?也會想他們姐弟之間,何至於走到此步?
那時候的她內傷沉重,幾乎沒有一絲內力可用,身上有多處外傷,肋骨斷了兩根,腿骨更是斷了個徹底——碎骨因爲她的獨家心法“迦邏心經”作用,在骨肉裡如蟲蟻啃食骨髓的痛苦中再生,雖然奇蹟般重新長好了腿骨,但真是痛到人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
講真,她這輩子都不曾傷得這麼重過。
痛到她睡了醒,醒了又睡,期間反反覆覆不知朝夕,也不知最後人是真的睡了還是昏迷了。
即便如此,她也還是會在自己難得清醒的時刻,盡力抓住頭緒去捋順那一晚發生的種種,可惜均是無疾而終。
於是後來,慢慢的她也就不再想了。
她的身體也逐漸開始慢慢好轉,再到後來,她終於能起身了。
再然後,她開始整日招貓逗狗的閒逛,讓素來喜歡安靜的凌或頭疼不已。但是好在讓自己忙起來也沒什麼不好,如此便也不會再想起那些想不通、理還亂,徒增煩惱和難過的舊事。
南墟沉默良久,突然緩緩道:“洛書真言自古便有‘言出法隨’的傳說傳世,雖然千百年來無人親眼一見,但也因此愈發神秘誘人,引人想要據爲己有或是一探究竟。符景言是個有主意的,他既想要,你又無意,何不給他?倒也安生。”
什麼是“言出法隨”,那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龐大力量,哪怕是天子,亦會生出覬覦之心。
謝昭卻輕輕搖頭,蹙眉道:“洛書真言,我絕不能給他。我曾告誡過景言,洛書真言雖有言出法隨、號令天下、開山劈海的傳聞,但是若非祗仙天境,絕不能翻開閱看,即便是我這個祗仙玄境,亦不敢看隻字半語。他覺得自己是天命所歸的天子,便定然能學會‘言出法隨’的箴言讖語之術。實在是太天真了,也太過自傲,我不能看着他自尋死路。”
人人都說《洛書真言》是“天賜神詞”,謝昭卻不覺得這算是什麼福祉。若真是福祉,又豈會千百年來只有傳說卻無人一見究竟?
符景言生來根骨不適合習武,但謝昭知道,景言內心其實一直崇尚得到力量。因此這東西一旦真的交到了景言手中,他是絕對控制不住要去強行學的,屆時必會引來大禍丟了性命。
這些利弊她並非沒有告誡過符景言,但是正如南墟所言,他是個極有主意的人,看似溫文爾雅,實則從不會真的聽進去旁人的勸。
單從這一點上看,他們姐弟其實很像,都有自己的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