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謝昭有些意外的是,幾日過後琴奢氏繡錦坊的裙衫制好時,卻並非是上一次那位來爲她量體、形跡可疑的寧婆來進送,而是由琴奢氏掌姓人府上的大管事親自上門。
想來衣裙做好後,繡錦坊將之呈獻給了當家掌姓人琴奢寶珈過目,再經琴奢寶珈親自閱驗無誤後,這才安排府上自己信重的管事,直接拿來伊闥羅府贈給了謝昭。
今日送來的這五套西疆裙裳,做得實在精緻漂亮,看得出琴奢寶珈確有交代下面的繡娘們務必精工細作、認真去做。
幾件衣裳的布料選用的底色顏色,居然都不算太過火太惹眼,一套是雲白色,一套是石綠色,一套是湛藍色,一套是瑛紫色,一套是黑金色。
都算內斂低調又雅緻的色澤,倒是沒有過分奼紫嫣紅的招搖。
——而那套黑金色的裙衫,用料染色實在是種很少見稀罕的顏色,沉穩卻又不顯得沉悶,低調中又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奢華清貴。
陽光下黑色的裙衫裡隱約透着淺金色的紋理,實在是種神秘又打眼的色澤。
而幾件衣裳的款式,相比於傳統的西疆女子裙袍也相對更爲保守一些。
雖然也是露着臂膀的,但是卻又在手臂處銜接起了曼妙唯美的長紗,看得出裁製紋繡之人,已經充分考慮到了異族人的感受,設計得十分用心貼心。
而做工如此繁瑣的繡花裙裳,必然要許多繡娘不眠不休合力而爲多日,才能趕工出來。
即便是見慣了好東西的謝昭,此時也難免在心裡嘆氣。
這實在是破費。
但是琴奢寶珈盛情難卻,已經推拒過幾次了,再多嘴難免卻之不恭,於是她也就只好消受了。
“請管事回府後幫我謝過琴奢掌姓人和諸位繡娘,如此精美的裙袍,簡直美如工藝品,西疆琴奢氏的手藝名不虛傳,果真令人讚歎。”
琴奢府的大管事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他忙道:
“您客氣了,鄙府掌姓人說了,只要謝醫律滿意就好。”
謝昭禮貌含笑頷首,然後狀似無意的看向管事之人身後,又問:
“哦,對了,上一次來府上替我量體的那位首席繡娘,這次爲何不曾與大管事同來?”
琴奢府的管事恭敬道:“回醫律,寧婆子手頭還有許多未完的製品,所以掌姓人派老奴先送來這成品的五套衣衫給醫律賞玩。
之後陸陸續續還會有幾套在趕工中,咱們繡錦坊的繡娘們如今正在繡制。”
謝昭怔了怔。
什麼?
還有?
但是她一看琴奢氏大管事一臉欣喜恭敬的樣子,便知道即便再婉拒也是無效。
在西疆各大氏族子弟心中,當家做主的掌姓人的話纔是“聖旨”,她索性淡笑着微微搖頭,不再提這茬兒了。
琴奢府的大管事離開不久後,薄熄便回來了。
大多數時候這位壺盧聖壇名義上的副使,就像是一副無聲無息的壁畫。
她總是以一種絕對不會打擾旁人的安靜姿態,不遠不近的跟在謝昭揮手可及之處。
就好像隨時隨地都能聽到謝昭的召喚,一如當年她跟在摩鈳耶聖使身邊那般。
薄熄之前走的靜悄悄,如今回來的也是靜悄悄。
謝昭見到她回來了,當即問:“怎麼樣?今日那邊可有什麼異動?”
薄熄聞言搖頭,道:“那位名叫‘寧婆’的繡娘,除了來伊闥羅府爲你量體那日回府後秘密見過一個男人之外,這幾日都沒什麼動靜。不是在領着繡錦坊的繡娘們給你做衣裳,便是替琴奢掌姓人裝裱縫製你那幾首清詞。”
謝昭蹙眉又問:
“那個男人那夜出城後,就一直沒有回來嗎?”
薄熄緩緩搖頭,回答道:
“不曾回來,當夜看樣子,他似乎是往東走的。”
東邊
謝昭靠在椅背上,微微蹙起眉梢。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着桌面,發出極輕的“噠噠”聲。
這範圍可就太廣了些。西疆酆斕麝敦城的東北方向,穿越西疆荒漠,那便是北朝邯雍。
而酆斕國都麝敦城的東南方向,同樣穿越西疆荒漠,便是南朝天宸的邊境。
甚至若是越過北朝邯雍和南朝天宸再往東走,東大陸的盡頭便是臨海而建的中州瑞安。
這太籠統了,只看他出城後的方向,確實沒辦法確定那人最終究竟要去哪裡。
不過,那晚謝昭還是回絕了薄熄想要一路跟上那人的建議。
畢竟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她不想讓薄熄赴險,萬一中了陷阱或是馬失前蹄,他們連該上哪兒去撈她都不知道。
謝昭年少時候,其實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冒險主義者。
但是她曾經的“冒險”,大多時候都只是看起來兇險萬分,實則她自己心裡從來都有數得很。
在絕對的實力碾壓下,任何所謂的危難險阻到頭來都會分崩瓦解。
不過,謝昭其實也是有些“雙標”的。
一方面,她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吃苦受罪慣了,但是卻不希望自己身邊之人行事太過冒進冒險。
——尤其如今踩在神秘詭譎的西疆疆土上前途未卜,她自己還是如今這般時好時壞、內力不濟的倒黴模樣。
而另一方面,謝昭其實從未小瞧過西疆武道中人,甚至可以說哪怕是她昔年位列祗仙玄境,也從未看輕過天下武人。
所以,儘管近二十多年來,西疆酆斕九大高種姓中的毗諾門氏式微頹敗,但是又誰敢肯定西疆武林中絕對沒有隱匿着隱士高人。
“千歲劍仙”當年問鼎天下劍道之巔,靠的從來都是一步一個腳印,而不是目中無人藐視羣雄。
退一步講,即便西疆武人撐不起場面,但是萬一那“背後之人”身邊還有其他三個國家的武道高手做幫手呢?
這太有可能了。
十七八年前就能獻計攛掇北朝邯雍先帝拓跋宵,佈下那般奇詭之局的幕後之人,在拓跋宵駕崩後的這麼多年來默默藏於暗處,誰知道他們如今已經發展成爲一股多麼恐怕的勢力。
謝昭眉心微蹙,心中盤算轉得那叫一個九曲連環。
這些人在北朝邯雍暗中佈置多年,只怕南朝天宸早已也在他們的無聲窺探之下。
只是南朝天宸乃是“國天下”,最是重視禮法文學和科舉。
天子帝王手握乾坤權利,他們找不到機會能如同在北朝那般接近南朝天子。
但是關於“韶光鐗仙”的身世,在謝昭在昭歌城中那晚夜探不夜城“重華宮”、查找翻閱諸多前代密詔之前,甚至都並不清楚——但是“有人”卻早在十七八年前就一清二楚,甚至泄露給了那個幕後之人。
關於這點,說實話罷,謝昭很介意。
這說明泄密之人,若是朝臣,那麼至少在二十年前他就已經是南朝位高權重之人了,這個範圍裡的人實在太小了。
而謝昭勿論如何帶入設想,都沒辦法相信做下那種事,對於那些早已在南朝權貴中心叱吒風雲的貴胄而言,又能從中獲利得到什麼好處。
如此地位之人,又何需叛國?
如此無利之事,又何人會做?
但是若是排除朝臣,那麼泄密之人必然就是看過聖旨的內官宦臣。
奉帝時期到威帝時期,這個時間段中在不夜城任職的內官範圍又實在太大了,直至今日,早已無從考證。
所以,很多年前便被幕後之人扎進南朝天宸的“釘子”,到底會是誰呢?
或者說,到底會是“誰們”呢?
謝昭心裡嘆氣。
當年的她不過是個牙牙學語的幼童,而且即便她後來長大了些,心思也一直不在南朝廟堂之上,甚至很少迴歸昭歌城,以至於先前居然從未關注留意過這些。
看來,只有等到西疆酆斕諸事告一段落,日後她再回一趟天宸,纔有可能順藤摸瓜重新翻一翻這筆舊賬爛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