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話,見她盯着自己脖子上的九頭鳥掛墜看,他頓了頓,擡手將它摘下放在她掌心。
陸離慢慢放開她的手,他的目光也慢慢從她臉上一開,像是失望透頂似的,可是很快,他又笑了。
“忠於伴侶,一生不得背棄。”
“數千人而已。”
氣氛忽然又變得尷尬,百里歌林再也沒法集中精神寫信,她把毛筆在手上轉來轉去,就是不太敢擡頭看他,隔了許久,她低聲道:“陸師兄總是問我的事,卻從來不說自己的,爲什麼?”
像是發覺他的視線,她稍微側過身子在躲避,眉頭微微蹙起,顯得有種小心翼翼的疑惑與警惕。
陸離的手攥得很緊,百里歌林掙了幾次也沒掙開,只得越發錯愕地望向他:“陸師兄,你、你這是……”
“有什麼規矩嗎?”她問完,忽又失笑,“那個什麼不得與荒淫之人結交的不算。”
百里歌林摩挲着這塊掛墜,它約有半個巴掌大小,質地似金非金,似石非石,烹宰手裡沉甸甸地。那九頭鳥的雕工古樸而神秘,每個腦袋上都有一隻眼,裡面空空的,居然什麼也沒嵌,故而看上去倒像是一件半成品。
她把額發撥開,低着腦袋將那個坑指給他看,冷不丁他的手指輕輕摸索上來,按在這個舊日傷疤上,百里歌林頓時一顫,下意識地躲開了。
她終於感到恐懼,失去靈氣的修行者和凡人沒有任何區別,他的鉗制她全然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陸離將她一把抱起,她的雙手終於得以解脫,揚手毫不猶豫便恨恨瞅了他一耳光,厲聲道:“你纔是懦夫!說不過是同門的人是誰?!”
送上門的肉?百里歌林只覺整個身體從裡到外一寸寸忽然僵住了,她低頭怔怔地看着他,這個人,居然能說喜歡她?喜歡她,所以若即若離?喜歡她,所以這樣折辱她?這是什麼喜歡?她完全不能理解。
他低頭去吻她,百里歌林驚得連連躲避,下巴卻被他用力掐住,他絲毫沒有溫柔之意的吻落在她脣上。她驚恐交加,下意識運轉靈氣想要將他迫開,可靈氣只運轉了一週,那掛墜上忽然散發出一股無形的阻力,將她的靈氣牢牢鎖死在身體裡,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
她駭然地看着這詭異的掛飾,再擡頭堪堪陸離,他面無表情,將那掛墜在她脖子上一按,淡道:“有眼睛了。”
百里歌林愕然:“這個……難道想看就會有眼睛?”
她居然在同樣一件事上栽了兩次跟頭。
兩情相悅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年少時代對葉燁的諸般瘋狂,在回憶裡只是自己一個人的皮影戲,無人與她折花,無人與她月下,無人與她生死相伴。然後她遇到陸離,想就是這個人了,她喜歡他。
陸離鉗住她的雙腕,低頭凝視她:“掛上了就永遠不能被取下。你不是希望這樣麼?嗯,我喜歡你,你可以隨意將我呼來喚去,你不過是個懦弱的人,心底想要的不敢爭取,只懂得踐踏旁人。想要我來撫慰你?來,我以後都是你的人。”
百里歌林楞了一下,停筆歪着腦袋仔細藿香,好久沒想過葉燁的事了,這些曾經鮮明的記憶,她以爲一輩子也不會忘掉的記憶,竟不知不覺開始淡去。
百里歌林垂頭笑了笑:“那陸師兄你以後的愛侶真幸運。”
陸離說的沒錯,她自以爲了解人心,其實她從來也沒懂過男人,一絲一毫也不懂,那一切停在這裡就好,再也不要往前進一步了,她還可以做那個嘰裡呱啦的百里師妹,他也還是那個謹慎又嚴肅的陸師兄。
他的意思是願意說?百里歌林終於笑着擡頭看他,雖然同樣穿着萬仙會的弟子服,他的裝扮還是與其他弟子有些許的不同,額上會帶額飾,脖子上也有個古怪的九頭鳥掛飾,裸露的胳膊上,在他運轉靈氣的時候會有一層黑色的古怪紋身浮現。東海這便部族多如繁星,有的喜歡紋身,有的每隔一專門有幾天不能食葷喝酒,她從沒聽過九鳳族,對這個陸離所屬的部族很是好奇。
是她會錯意而已,她會好好將那些難以釋放的情緒吞下去,無所謂,她永遠是那個笑得開懷的百里歌林。
“抱歉,問了個蠢問題。”陸離端起茶杯淺啜一口,“你些回信吧。”
“是以前我們去書院進行初選的地方,我們所有人都是在那邊認識的。”她含笑道,“剛開始葉燁的脖子差點被紀桐周用銀子砸斷呢!就是那個睡覺突破第三道瓶頸的傢伙,他還是個王爺,小時候可囂張了!”
陸離將掛墜取回,放在掌心重重捏了一下,又將它塞進她手中,她只覺他握住她的五根手指並起,用力一捏,掛墜上竟像是有個尖利的凸起,一下刺穿了她的手掌,她疼得大叫一聲,手指忽又被鬆開,只見這九頭鳥的掛墜忽然亮了一瞬,緊跟着那九隻空空的眼睛竟緩緩浮現出一層血紅的色澤——是方纔他們被刺穿手掌後的血凝聚而成的?!
陸離依舊面無表情,眼神卻有些冷厲,他慢慢走過去,將她領口一提,低頭看着她白皙脖子上的九頭鳥掛墜,良久,他說道:“我厭煩了,百里歌林,你那些欲擒故縱的把戲。你想要的,我索性成全你。”
她一直渴望有個人像葉燁愛姐姐那樣愛着自己,而她的所作所爲,又是在將真實的感情往外推。
陸離目光陰沉地看着她,淡道:“我什麼也不信,不過沒關係,想要我怎麼撫慰你?你這樣送上門的肉,我早就該吃了。”
有時候,百里歌林會想起從小到大身邊絡繹不絕的男孩子們,在他們中,肯定有真正喜歡過她的,可是最後又都因爲她的輕佻與放縱,將這些喜歡嚇跑了。
他眼神中滲透出一種叫人發毛的寒意,她不由心驚,掙扎的動作反而停了。
“是個大族嗎?”
可她好像又走了一遍同樣的老路,動了心的女人看什麼都是朦朦朧朧的,一旦冷靜下來回想,居然又是一個人的沉醉。她一個人喜歡,一個人輾轉反側,一個人花前月下,身邊的男人像是個冷眼的怪物,漠然看着她瘋傻的投入。
感覺他在解自己的衣帶,百里歌林動也不動,他解衣的動作慢下來,最後停住,將她一把推開,她還是不懂,隻眼怔怔地看着他。
陸離看了她一會兒,一言不發,轉身便走了出去。百里歌林僵硬地站了很久,久到她終於發覺這一切不是夢,而是真的,她再度摸向脖子上的掛墜,發了狠勁去拉扯掙扎,直到把自己拉得鮮血淋漓,它還是紋絲不動。
“九鳳族在哪裡啊?”她笑眯眯的問。、
“字歪了。”陸離平靜地開口,“陸公鎮是什麼?”
陸離坐在一邊靜靜看着她的側臉,她挺直小巧的鼻子,濃密翻卷的睫毛,她一邊寫着,一邊還在笑,脣邊的梨渦淺淺,看似甜蜜嬌俏的外表下,藏着怎樣任性無情又唯我獨尊的東西。
“那會兒他被人追殺,暈倒在小巷子裡,被我發現了。我想救他,結果被他狠狠咬了一口,還把我推牆上,你看你看,我腦門兒上一個坑還在呢!”
陸離回答得快而且簡潔:“在東海最西部。”
噩夢一樣的夜晚,她像是被遺棄在了無人之島上,沒有人,沒有聲音,沒有光。最後她只有頹然癱在地上,這若是一場蜃的一場幻夢該多好?
可無論怎麼用力,那鏈子居然紋絲不動,她手指都拽疼了,脖子更被磨得劇痛無比,她驟然起身翻出剪刀,對着那鏈子使勁剪,卻哪裡剪得動!百里歌林面上泛起怒意,回頭森然道:“你做了什麼?!”
陸離默然半晌,忽道:“你想看眼睛?”
他用手指彈了彈那塊掛墜,笑得陰沉:“我以九鳳族名義起誓,今生絕不背棄你,生死相伴,福禍共享,一心一體,永不分離。”
百里歌林只覺他一按之下那沉甸甸的掛墜竟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又是驚又是迷惘,急忙摸索着鏈子想取下,誰知那鏈子細卻又沒有繩結,緊緊貼合在脖子上,她摸了半天不由更加驚懼急躁起來,一面不可思議地盯着他,一面開始用力拽。
她是自私的,這些慘不忍睹的缺點她都知道,也已經被陸離露骨地諷刺過,所以這一次她下定了決心,再也不要重蹈覆轍。
鮮血將衣領染紅,她想尖叫,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像是尋求一個救贖,她奔向桌子,提筆給姐姐他們寫信求救,可無論她怎樣運轉靈氣控制影墨,它們都一點也不聽使喚。
陸離忽然道:“你和葉燁怎麼認識的?”
百里歌林心中疑惑,他突如其來的問題叫人不得不多想,可她又不願多想,兩個人乾坐着不說話好尷尬,她索性先不管他,用筆蘸了影墨,一面想一面寫回信。
陸離的聲音也很低:“你想知道什麼?”
她奇道:“俗話說畫龍點睛纔是重中之重,它們本來就沒嵌眼睛嗎?還是被你弄掉了?”
這些甜蜜的山盟海誓此刻落在她二中卻叫她毛骨悚然,百里歌林奮力推開他,臉色慘白:“你瘋了?!取下來!”
百里歌林頗不好意思地將寫歪的字擦掉,他看起來沒什麼古怪,她可不能像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