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寸進尺的小姑娘,雷修遠瞥了她一眼,可他真的一點也不討厭,一點也不。
他說的還是海外話。
當務之急果然還是先把海外話學流利了。
推開院門,抖落油紙傘上的水滴,他先將大開的窗戶從外面合上,黎非眼尖,早已望見窗下書桌上一片水跡,靠近房門的地面上也全是雨水打溼的痕跡--他一定是開了門窗等她等半天,最後忍不住了才跑去村口等的。
她走過去,一邊比劃一邊磕磕巴巴地用海外話跟他們進行雙方都一頭霧水的溝通,日炎都能把海外話學得那麼好,她不信自己做不到。
她趁機湊近,輕輕握住他的袖子,擡頭朝他討好地一笑:“那就麻煩你撐傘了。”
雷修遠見她手裡捏着片大葉子撐在頭頂,晶瑩的水滴從葉片尖上撲簌簌地滑落,這模樣有趣得很,他頗有些忍俊不禁,竭力忍住笑意,開口道:“沒什麼。”
黎非自嘲地笑了笑,當然可以等他想起一切,等個幾百年,他大概就能想起了,可這樣像是自己敗了似的,她沒有辦法讓雷修遠在不受建木之實的詛咒下,對自己產生感情。
到了天一黑,在大家沒注意的時候,山鬼姑娘便悄無聲息地回到了靜山,第二天一大早再繼續騎着她那隻形狀古怪長得像一隻角的坐騎,慢慢悠悠地飛來村裡,繼續和村民們進行牛頭不對馬嘴的溝通。
當事者二人對此並無察覺,時光匆匆流逝,一轉眼便過了四個月,拘纓之島的季節變化並不劇烈,稱得上四季如春,近來只是吹了幾場冷風,下了幾場冷雨,靜山上樹葉都沒黃一絲。
他居然跟日炎說一樣的話……黎非只得摸着鼻子轉個身走遠,該怎麼說,他雖然看似變了許多,其實本質上好多東西根本還是老樣子,從不接近麻煩事,在一個不會讓人真正恨他的範量內,盡情的使壞心眼。別人都是努力改善人緣,他卻永遠是把試圖靠近的人往外面推。
一路迎着淅淅瀝瀝的冷雨去向山中清泉處細細梳洗完畢,黎非周身火光一亮,將被雨淋溼的身體和衣服瞬間烤乾,順手又摘了片大葉子當傘,跨上兕之角抖擻精神往山下村莊前進。
黎非絞盡腦汁思索這半個月來學到的那丁點海外話,一個字一個字生澀地回答:“是的,這是你的名字,雷修遠。”
……口音滑稽也不是她想的啊!黎非一路小跑追着他:“這裡的話彎彎繞繞太多,還要捲舌頭,大難學了。修遠你要是有空,能稍微教我一下嗎?”
黎非擡起頭,見不遠處經過的村民們都用崇拜愛戴的火辣辣眼神盯着自己,她不由想笑。這裡許多人從出生到死亡便以爲島就是整個世界,更兼氣候適宜,從來也不愁吃穿,所以民風才能如此淳樸,甚至在他們這些多舛的中土人看來,天真得簡直髮蠢。
這段話她終於聽懂了個大概,歡天喜地地湊過去坐下,從懷中掏出炭筆和簿子,擺出認真好學的模樣來。
是雷修遠。黎非怔怔看着他,他頭髮還是沒束,披着外衣手裡撐了一把油紙傘,靜靜站在村口,不知在等誰。
黎非是被頭頂枝葉滾落的冰冷雨水涼醒的,擡頭看了看,才發現又開始下雨了。再下意識地扭頭看看四周,日炎那隻狐狸還沒有回來過的跡象,都四個月了,他不知又在何地玩得不亦樂乎。
於是慢慢地,捧着簿子和炭筆的山鬼姑娘成了村裡一個奇異的風景,海邊青石上、田埂邊、樹樁上、水井旁……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她在徘徊,時常她嘰裡咕嚕跟人亂七八糟地說幾句話,小兒學語一般,時而又埋頭在簿子上認認真真地寫着什麼。
雷修遠看了她一會兒,緩緩點頭:“好了,你去吧。”
“你別笑啊。”黎非一把搶過簿子,惱羞成怒,“不這樣學我還能怎麼學,這邊又沒人識字。”
黎非心中泛起一陣暖意,這幾個月的辛苦忽然變得輕如鴻毛,他曾爲了她拼命許多年,而她只是短短几個月露宿山林,絞盡腦汁學海外話而已,談不上任何苦。她知道,雷修遠雖然很少說甜言蜜語,可他會用盡全力對喜歡的人好,甚至將她的煩惱痛苦一併分走。
山林的出口近在眼前,黎非不願讓自己想太多,兕之角驟然加快,疾電般竄出樹林,淅淅瀝瀝的雨幕中,村口那裡似乎有個人影,她心中忽然一動,兕之角瞬間慢了下來,緩緩飄過去。
今天她好像起得有些遲,不知道雷修遠會不會在等她,今天能不能多和他說兩句話?黎非覺得自己像是在重新認識雷修遠這個人,在他還沒有喜歡上她的時候,他最本色的性格正呈現在眼前,還是那樣讓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雷修遠好奇地將她之前那不離手的簿子拿起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寫的都是中土字,用中土字標註的各種海外話的讀音,後面還特意寫明瞭每句話是什麼意思,他終於忍不住輕笑出聲。
沒什麼?黎非愕然看着他將手裡的油紙傘塞給自己,然後又利落乾脆地淋着雨往回走,她心中一個激靈,突然開竅了似的,握着傘幾步追上去,墊腳把傘罩在他頭頂,一面笑道:“修遠,能去你屋裡看看麼?我不碰亂什麼。”
雷修遠端了一杯茶放在桌上,淡道:“是我這兩年閒來無事在別處收集的,海外之大超乎想象,我收集了各地的書籍,這些花都是傳說中的東西,不過也只是極小一部分罷了,不知何時才能徹底將海外的一切都瞭解。”
所謂無憂知足,應當就是這樣。
“修遠。”她喚了他一聲,從兕之角上跳下去,走到他面前,用還不太流利的海外話說道,“你怎麼在這裡?”
雷修遠以前說過,遇到她,是上天給的福氣,他錯了,其實遇到他,纔是她的福氣。
看不懂書,黎非只好低頭去看那些花盆,一面問道:“這些書和花都是村民準備的嗎?”
她跟着他進屋,先四處打打量一番,出乎意料,以前在書院也好,無月廷也好,他的房間幾乎都是空蕩蕩什麼擺設都沒有,可這裡卻不同,牆角擺了許多大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放了也不知多少本書,雖然書多,卻纖塵不染,可見這些書他都是時常翻閱的,沿着書架過來的另一面牆下放了幾盆花,都是從未見過的種類,其中有一盆花居然大如人頭,其色如墨。濃香四溢。
黎非端着茶兩眼發直看着他,他這段話是用海外話說的,詞語太複雜,她只能有聽沒懂。
雷修遠低聲道:“你想待在這裡的話,就把話好好學學,你的口音太滑稽了。”
雷修遠……老實說,他對這三個字一點特殊的感覺都沒有,對眼前這美貌非凡還滿身飄香的姑娘也沒有任何回憶,甚至不如他對靈氣入體五行仙法的那種本能的親切。
但他並不討厭她,沒有男人會討厭這樣一個絕色女子,更何況她遠渡重洋爲了他而來。
他沒說行,但也沒說不行,那就是默許了對吧?黎非一路踮着腳替他撐傘,沒走幾步,雷修遠一把將傘搶了過來,低聲道:“好好走。”
雷修遠有點嫌棄又有些好笑地從書架上抽出兩本書,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只學說話到頭來還是白字先生,過來坐,從最簡單的字教你。”
如今他是神使大人,所穿所用自然比往日要好無數倍,連椅子都嵌了寶石,屋裡居然不是用油燈,而是牆角點綴着明珠,牀大得離譜,被子上還繡金線……黎非看了一會兒只覺眼花繚亂,索性放棄這些富貴裝飾,走到書架旁看那些書。
她可不覺得淳樸到冒傻氣的拘纓人會弄到這些東西,花和書明顯不是拘纓之島上能有的事物,這裡怕是認字的人都沒有,一切都還維持在自給自足的未開化階段。
這些日子她也摸出規律了,早上去他院落的時候,如果門窗開着,便是他已醒了,她只要人一到,他就會從屋裡出來,跟她隨意說兩句話。若是門窗關着,就是他睡了懶覺,自當上什麼神使之後,他整個人也懶散了許多。
黎非見他又是乾脆地轉身要走,情急之下早就把海外話忘到天邊了,當即急道:“修遠,你有什麼打算?以後就住在這座島上嗎?”
他頭也不回進了院落,只丟下一句話:“自己學,你有嘴。”
她可以一遍遍重複地愛上他,只是不知他會不會第二次再那樣愛上自己。
書上的字她一個也不認得,可字體並不陌生,曾經異民墓前的石碑上刻着的就是這種字,應當是海外的文字了。
她打着哈欠從樹幹上輕盈落下,這四個月她一直隨便找棵大樹睡覺,都快忘記睡牀上是什麼滋味了。
村民們很快摸出了山鬼姑娘每日的蹤跡規律,除了到處找人胡亂說話之外,她沒事都會騎着坐騎高高懸浮在神使大人的院落上方,充滿深情地凝望神使大人。有時候神使心情好了跟她扯兩句,更多的時候是他冷酷地視而不見,村民們不由暗暗心疼,埋怨神使大人不解風情的人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