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挽住雷修遠的胳膊,轉身向型棧方向飛去。那裡還有許多對海外充滿了好奇與憧憬的人,讓她想想,去了海外後,怎樣安排行程,第一步先去哪裡最好?胡嘉平想尋找異火重鑄礪鋒,接下來,一定又是一場場新的風景與邂逅。
天快要亮,冰冷的晨曦會埋葬曾經的一切,中土這裡給她的所有美好和傷痛,溫暖與冷漠,都在這裡結束吧。
她背對着他,像是被嚇了一跳似的,笑着喚他一聲:“紀桐周,你怎麼了?”
紀桐周長聲大笑,那笑聲很快戛然而止,再無聲息。紀景梧在外敲了好幾遍門,裡面卻始終沒有聲音,他心中驚恐,再也忍不住一腳將客房的門踹開,但見窗戶大開,慘淡的月光映在青色被褥上,除此之外,半個人也沒有。
說罷,便要盈盈轉身。
紀桐周在第三天的深夜才歸來,紀景梧正在牀上輾轉難目民,忽然聽見隔壁客房門響,他像個兔子似的蹦起竄了出去,剛推開門,果然看見了紀桐周的身影。
不知爲何,突然想起姜黎非,很早以前,她盛怒之下曾斥責過他,說他唯我獨尊,永遠只會順着**行事。或許是吧!追逐着讓自己舒暢的,有何錯?可即便是這樣的追逐,他還是未曾暢快過。
“叫你抄書,你在這邊睡懶覺!”胡嘉平站後面,指節在他腦袋上重重敲了一下,疼得他哎喲一聲。
真的都是幻象?他出去了嗎?還是依舊被困?
對了,他是要抄書……紀桐周心中迷惘,擡手按住了面前的墨跡,可是很快,他又起身笑了起來。
他難抑激動,急忙叫了一聲:“師尊!您終於回來了!
“師尊?”紀景梧叫了一聲。
紀桐周見她與雷修遠的身影漸漸遠去,他情不自禁追了上去。不要走!他還沒有再好好看她一眼!已經四百年了!能不能讓他再將那倩影看得清清楚楚?別走,別走,就算是幻象也好,爲何不給他一個痛快?
紀桐周心中厭惡,冷道:“別看我!回去!”
紀桐周用力閉上眼,這一切虛妄之相令他疲憊不堪,何時才能脫身?誰能讓他脫身?
黎非悄然後退,懸浮在空中低頭凝視這失魂落魄的白髮仙人,彷彿又看見了當年從幻象中初醒的那個少年,同樣的悵然,夢不能醒。
葉燁?紀桐周茫然地望着他,黑火漸漸褪去,他身後是藍天白雲的美妙東海,剛剛架好的火堆燒得正旺,雷修遠將貝殼海蚌撬開了,正放在火上細細翻烤;百里歌林挽了袖子和裙子,正要下海繼續撈魚;陸離遠遠坐在石頭上打磨他的魚竿;百里唱月一個人堆沙子玩……好像少了誰,可他不記得了。
黎非眼前慢慢被不知何故而流出的淚水弄得模糊不堪,他的身影變成了好幾個,有葉燁,有百里唱月,也有歌林,他們都在朝她微笑招手。
紀桐周怔了一下,可是很快,他又笑了,一直笑,笑得淚流滿面。
身體像是被沉重的山壓住,氣也喘不過來,他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抓住了她的一片白色衣角,霧氣驟然散開,身前的少女穿着荼白的無月廷弟子服,烏黑的發上簪了一朵妃紅芙蓉。
四百年,終於又見面了,老朋友們。
是夢?是幻?他怔怔望着始終不變的豔麗夕陽,腦中嗡嗡亂響。
“來吧。”葉燁朝他伸出手,“別一個人發呆,東海試煉還沒結束呢!”
“醒了沒?”胡嘉平似笑非笑瞪他,,“做個夢還會哭,叫得跟死人了似的,嚇人麼?”
紀桐周大叫一聲,周身玄華之火肆虐而起,黑火吞噬了所有的蝴蝶,霎時間諸般怪誕幻象都煙消雲散,眼前空蕩蕩的,只有無邊無際的火燒雲,把視界中的景緻都染成了紅色沒有姜黎非,也沒有雷修遠,他的黑火在周圍無聲地跳躍,孤零零的風聲與海浪聲洗刷着他近乎崩潰的魂魄。
紀桐周瞥了他一眼,陌生又冷漠的眼神,像是不認識他似的,紀景梧心裡沒來由地發慌,又小聲叫他:“師尊?”又是這種眼神,害怕地,把希望都強壓給他的,貪婪,永無止境。
要是師尊出了什麼事……他不敢想,害怕去想,他說起來是個修行弟子,可其實與那些凡人沒什麼區別,與那些皇族一樣,都是柔弱地依附紀桐周的藤蔓罷了,他這棵參天大樹一旦倒下,藤蔓亦只有枯死的命運,不會有任何例外。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邁開腳步,沒有御劍,也沒有騰雲,像是行屍走肉一般轉身默默離開,行經之處,滿地皆是黑火焚燒的傷痕。
下一刻她的身體忽然化作了千萬只白色的蝴蝶,呼啦啦,在他面前驚惶翩躚地散亂飛開。紀桐周猛然一怔,但覺漫天漫地的蝴蝶都變成了姜黎非,她們都在看着他,每一個姜黎非都藏在霧氣後,他看不清她們,永遠看不清。
雷修遠眯眼望着遠處波光粼粼的東海,低聲道:“有印象如何,沒印象又如何?他己是過去之人,而我們,是活在當下。”
說罷他用力摔上門,將忐忑不安的紀景梧關在了外面。他已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身體明明重得再也動不了一下,魂魄卻輕得彷彿隨時可以輕揚而飛,窗外依舊是如血如焚的赤色天空,漆黑的風,灰燼漫天飛舞,這裡沒有一個人,只有他,只有他一個。
耳鳴不絕,紀桐周將腦袋猛然埋入冷水中,吵得他頭疼欲裂的諸般喧囂終於安靜了。
念與遺憾,就讓它們都留在中土,這裡永遠會是她舊夢纏綿的地方。
他的人生彷彿沒有真正快活過,巍峨江山,鏖戰天下,曾經叫他憧憬的意氣風發的每一天,此刻竟成了重擔一般。
這種眼神他以前也有過,那時候,玄山子也是每天被人這樣望着嗎?
不知過了多久,胸口的窒悶快要令他裂開,他又猛然擡起頭,銅鏡中映出一張蒼白的滿是水珠的臉。紀桐周怔怔望着鏡中的自己,他已記不得有多少年沒有好好看過自己了,原來他現在竟然是這樣的面容?
一世一夢,他的一世一夢,到了最後,他最想回的地方,竟然是這裡,他竟在期盼一切只是午休的一個夢。
黎非默然望着下方發怔的紀桐周,他再也沒動,像雕塑一般站在那裡,只有身上的黑火,一會兒濃,一會兒淡。
黎非搖了搖頭,忽然輕道:“你……對他也沒印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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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景梧在客棧裡等了兩天,說出去尋找妖怪蹤跡的師尊卻杳無音訊,他心裡說不着急是不可能的。跟着紀桐周這些年,他從未見過他有過情緒上的巨大起伏,可來了東海之後,師尊變得很不對勁,那天還吐血了。
黎非恍然一笑,或許他說得對,過去的一切始終是過去,人死如燈滅,緣盡似夜深,遺忘大約纔是最好的,從這一點來說,她竟有些羨慕起忘了所有的雷修遠。
“桐周!”葉燁他們那組修行完畢,滿頭大汗地過來吃飯,招呼了他一聲,“書抄完沒?”
人影像青煙般凝聚,鏡中忽然現出葉燁和雷修遠的身影,一個抱着胳膊望着他淡笑,一個上來就是一拳,笑道:“等你半個多時辰了!還不快下來!都等着你呢!不是說叫我們見識見識星正館酒豪的英姿?”
做夢?紀桐周茫然地四處回顧,油燈晃動,剛島上積雪點點,他只是在書院的午休時做了一場夢嗎?
他心中又是一驚,眼前忽地一花,所有晃動的人影都消失了,他還是一個人愣愣站在曼山焦枯的懸崖上,對着萬里火燒雲發呆。
他如同受傷的野獸一樣叫了起來:“姜黎非!幻象中你也要折磨我?!”
自己都快要不認得自己,曾經那個滿面希望憧憬的少年去哪兒了?
真的是幻象?他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失落。他究竟是盼着見到她,還是不想見到她?
“回去吧。”
萬里火燒雲,她的白裙也被染成了紅色,身形與面容卻依舊像是藏在捉摸不透的霧氣後,無論如何也看不清。
紀桐周猶豫着正要過去,可身後像是有什麼東西牽着他,回頭望去,卻是紀景梧,這孩子眼裡含着淚,囁嚅道:“師尊若是出了什麼事,我們怎麼辦?越國怎麼辦?”
雷修遠淡道:“此人體內靈氣衝撞,奇經八脈都受損,此刻必然幻象叢生,不能自主。你與他有什麼仇也都可以放下,他沒幾天的命了。”
原來,只是一場夢,他還在書院做修行弟子,朋友們都還在。他下意識朝姜黎非望去,她周身霧氣繚繞,還是看不清容貌。
紀桐周迷惘地站在原地,肩上忽然被人重重一拍,他驚得幾乎跳起,猛然轉身,卻見葉燁的身影在黑火中隱約而現,他面上帶着清爽的笑,開口道:“幻象而已,大夢一場罷了,桐周,快醒醒。”
她眼怔怔看着他們,低聲道:“你永遠看不清我,因爲你不敢面對我。你越想擺脫過去,就越不能擺脫。我不會和你說誰對誰錯,自己做下的事,後果也只有你自己承受。永別了,紀桐周。”
“該走了。”雷修遠擡頭看了看天色,朝陽初升,出來巡查的海派仙人只會越來越多,一旦被發現,想要不着痕跡地脫身,怕是困難。(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一地淒冷月光,映在少年的眼底。
紀桐周忽然伸出手去抓,卻像是隔着遙不可及的水域撈擷鏡中花,水中月。他的手明明要觸到她了,摸到的卻只有冷風。
一隻小紙團用力砸在了他頭頂,紀桐周忽地一動,睜開眼,眼前油燈晃動,他竟是在書院的北面食肆裡睡着了,蜥蜴女妖在遠處望着他笑,雷修遠,姜黎非,百里歌林,他們都在,都坐在他周圍,好笑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