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路領域的科研,是該領域頂級的科學家,對芯片產業同樣有很深的理解和自己的思考。
因爲胡正明從69年起在伯克利攻讀博士學位,去麻省理工當了短短三四年的助理教授後又回到了伯克利,可以說人生的一半時間都在伯克利,親眼見證了硅谷的發展。
硅谷早期歷史無法繞開的仙童半導體公司,曾經是世界上最大的半導體生產企業,在69年的前一年仙童半導體創始人團隊中的八位科學家全部離開了仙童,就此開啓了硅谷的創業熱潮。
而在胡正明到伯克利的那一年,在森尼維爾舉行的半導體工程師大會上,400位參會者裡沒有在仙童工作過的工程師還不到24人。
胡正明看着硅谷從半導體熱潮到個人PC興起再到最近這十年的互聯網浪潮,但是他的關注點更多的在於底層技術進步帶來的變革上。
周新說:“我知道,CAAS成立後虞有澄博士加入了CAAS,我一直和他有聯繫。
我對臺積電的發展路徑有所瞭解,華國的半導體產業想後來居上,和英特爾合作是最快最便捷的方式。”
虞有澄是英特爾的副總裁,斯坦福電氣工程領域的博士,從1972年開始加入英特爾。虞有澄就是被前面提到的英特爾董事長安迪格魯夫招進來的。
虞有澄在1977年時離開英特爾自己組成了一家叫Video Brain的公司,專注於家用電腦的製造。當時創辦Video Brain是因爲他認爲電腦早晚會走入家庭,但是因爲推出的時機不對而最終倒閉,虞有澄又回到了英特爾。
虞有澄和胡正明一樣,也是大陸出生彎彎長大然後到阿美利肯唸書留在了阿美利肯。半導體領域很多彎彎工程師都是這樣的成長路徑,如果大陸能有一樣的條件,大陸在那個年代一樣能夠涌現出大量集成電路領域的人才。
胡正明:“和互聯網行業不同,集成電路領域的發展無法依賴於少數人的聰明才智,它需要有很多天才的工程師在每個細分領域迸發出靈感的火花,再通過辛勤的勞動最終推動技術的進步。
華國即便作爲追趕者,前面有着清晰的路徑,所有技術原理都在公開資料上可以查到,但是要想在集成電路領域有所成就依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其實我一直不擔心你的天賦,我只是擔心你成功的太容易太快,而低估了集成電路領域的發展難度。
你知道爲什麼我一直沒有答應你嗎?我知道幫你幹活,最後沒成功,你也肯定不忍心看我這個老師餓死。”
胡正明在說最後一句的時候露出狡黠的笑容,周新想了想然後說:“是因爲難度太高了嗎?”
胡正明點頭:“沒錯,這其中的難度遠超你的想象。
集成電路,也就是芯片行業,和以往的所有行業都有所不同,因爲芯片行業是民用行業,最重要的在於可盈利性。
技術上的可行性是其次,商業上的可盈利性纔是這件事的本質。
而且這種盈利不單是指企業要盈利,還指企業把產品銷售給其他公司,其他公司使用你的產品也能實現盈利。
爲什麼尼康會願意把落後兩代的光刻機技術打包賣給你,因爲尼康知道,你們就算把光刻機造出來,也不會有廠商選擇使用新芯光刻機的產品。
最早的商用光刻機是阿美利肯的GCA公司,那時候準確來說應該還是曝光機,在六十年代的時候GCA每年就能夠賣出幾十臺曝光機了。
後來GCA開始找尼康幫忙,尼康成爲GCA的鏡頭供應商,而飛利浦物理實驗室,也就是ASML的前身,則是找了蔡司作爲他們的鏡頭供應商。到了八十年代初飛利浦的光刻機還在襁褓之中,而GCA年銷售額已經突破1億美元了,三年時間增長了十倍。
飛利浦物理實驗室一臺光刻機都沒有賣出去,然後飛利浦半導體的董事會打算把飛利浦物理實驗室賣出去,本來ASM想買,但是飛利浦嫌ASM體量太小,出不起價。
最後在負責光刻機業務的技術董事克魯伊夫的主導下,飛利浦和ASM合資成立了現在的ASML,我和克魯伊夫一般在每年的IEEE上會聊一聊,他對技術有着超乎尋常的敏銳嗅覺,他敏銳發現了光刻機的遠大前景。
而尼康原本是GCA的供應商,後來也發現光刻機這個領域有搞頭,他們也開始進入這一領域。背靠霓虹芯片產業鏈,尼康迅速起飛,從零到和GCA在光刻機市場分庭抗禮只花了短短五年時間。
背靠霓虹芯片產業鏈的尼康和佳能可以靠着霓虹的芯片產業鏈發展起來。
但是ASML有技術優勢,尼康和GCA的光刻機精度都在1微米以上,他們是通過導程螺絲桿來移動晶圓臺,圖像細節定位的精度會大於1微米,ASML能夠做到1微米以下。藉助這個技術優勢ASML得以彎道超車,迎頭趕上。但是即便如此在早期的時候,ASML依然要靠荷蘭政府的研發撥款和補貼得以生存。
後來直到臺積電、IBM、三星分別讓ASML成爲他們的供應商之後,ASML的技術優勢纔開始發揮作用。
至於GCA是如何被尼康和佳能超越的,霓虹半導體產業鏈的強勢是一個原因,GCA在尼康進入光刻機領域之後,他們把鏡頭供應商換成了蔡司,蔡司的鏡頭有問題是另一個原因,兩者結合下,GCA被尼康迅速擠壓市場,最後破產倒閉。
尼康現在面對的是當時GCA面臨同樣的困境,他們在光刻機上的市場不斷被ASML擠壓,利潤和營收都在降低。尼康會把他們落後的技術賣給你,也是因爲ASML給他們的壓力太大了。
把落後技術賣給新芯能夠讓光刻機業務的財報好看一些,更重要的原因在於,尼康不認爲華國企業能夠在光刻機領域對他們產生任何威脅。
從市場層面華國的芯片產業鏈極其孱弱,無法扶持華國的光刻機進入生產環節,不進入生產環節也就意味着永遠沒有進步的空間,也無法產生技術上的進步。
而從技術層面出發,華國沒有足夠的人才儲備,尼康不認爲華國手上掌握着類似ASML當年突圍那樣的獨有技術。
光刻機還只是芯片產業鏈的其中一環,其他環節呢?華國要補的課太多了。
我答應你了,但是我需要時間好好想想,去了之後要從什麼方面入手才能儘快形成正向循環。
對於芯片行業來說盈利太重要了,同爲華國企業的中芯國際都不會使用新芯光刻機,換做我是中芯國際的負責人我同樣不會考慮。
爲什麼?用尼康或者ASML的設備,良品率在95%以上而且任何設備上的問題光刻機原廠的工程師都能幫我在三天甚至更短時間內完成修復,而如果採用新芯光刻機,良品率可能只有80%,需要慢慢磨合和調整良品率纔會提升到95%。一旦設備故障,修復需要的時間也遠超成熟廠商的產品。
這進而關係到芯片代工廠商的盈利,用尼康的光刻機,利潤率在50%,算上產品折舊和資金成本,芯片代工的利潤是很薄的,只有10%不到。爲什麼臺積電市值那麼高,因爲他們已經形成了規模效應,即便算上設備折舊和資金成本,利潤率也能做到14%,去年不行去年好像只有10%。
而使用新芯光刻機,刨去產品折舊和資金成本,廠商甚至要倒虧,這對他們來說顯然無法接受。”
這也是爲什麼如果阿美利肯不採取一系列手段阻止,華國的半導體產業永遠發展不起來的根本原因。
國外的設備太好用了,誰會去用國產設備?更別說半導體領域都是民營企業,又不是國企,沒有政治任務這一說,大家都是追求盈利。
阿美利肯的手段反而給了國產半導體產業鏈一線生機。
周新說:“我知道,現在新芯光刻機在華虹半導體做樣機測試,他們是華國國有的芯片製造公司。測試新芯光刻機對他們來說是政治任務,所以才能推動。
但是這其中也存在着利益交換,因爲華虹半導體的芯片生產線是霓虹幫忙建的,他們原本就是用的尼康的光刻機,所以在測試新芯光刻機的時候上手難度非常低。
所以新芯光刻機和華虹半導體合作有着天然的優勢。而且新芯光刻機的製程是220nm,而華虹半導體最先進的製程都才只有0.35微米,也就是說華虹幫我們測試光刻機的同時也可以推動它的技術進步。
而且新芯科技整體和華虹合作同樣有着天然的優勢。。
教授,你知道華國的908工程和909工程嗎?”
胡正明陷入回憶,他要比楊崇和年長十歲,楊崇和在回華國之前和他有過一次長聊,聊的就是關於908工程爲什麼失敗以及回國之後要怎麼推動華國的芯片發展。
(楊崇和在第六十章裡提到過,新濤科技和瀾起科技的創始人)
胡正明在硅谷呆了這麼多年,楊崇和是最早一批迴華國的半導體人。在這個年代博士學位很難拿含金量很足,回華國則是純純開荒,願意回去的人不多,大多數回華國了最後又回來了。
所以胡正明對楊崇和印象很深。
“我知道,908工程最終的結果不太令人滿意,可以說是很失敗,第一年好像就虧了2.4億元,他們太慢了,從立項到投產花了七年時間,這七年芯片產業時過境遷,和立項預研時期的情況截然不同。
後來909工程啓動,909工程沒有采取和908一樣的垂直一體化製造模式,而是採取分拆模式,也就是把芯片代工、芯片設計拆開。之所以會選擇這樣的模式,正是因爲楊崇和和當時電子工業部的部長長談之後說服對方的結果。
楊崇和好像就成立了一家芯片設計公司,拿到了硅谷、霓虹和彎彎一幫投資公司的投資。”
楊崇和成立的公司叫新濤,是國內首家拿到發達國家訂單的芯片設計公司,他們在1999年的時候拿到了松下的訂單。
周新說:“他成立的新濤公司已經被收購了,就是因爲背後的投資人太多,創始人團隊失去控制權,最後被阿美利肯IDT收購了。”
IDT收購的價格是8500萬美元,風險投資機構們賺得盆滿鉢滿。
周新繼續說:“在新濤被收購的時候關叔想去挖楊崇和,關叔認爲楊崇和的能力很強,是華國目前難得的既懂技術又懂管理的人才。
但是很不幸的是楊崇和籤的協議里約束他必須爲IDT工作三年,也就是說三年之後他才能加入新芯科技。”
胡正明聽完後嘆了口氣:“所以風險投資有好有壞,這是一把雙刃劍。
有的時候拿了風投太多錢,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我現在想想就是因爲從你的投資公司手裡拿了太多錢,才導致我最後的職業生涯得去申海給你賣命。”胡正明最後調侃道。
周新說:“教授,如果你不願意我也沒辦法強迫你啊。
還是說回909工程,909工程就像你剛剛說的,華虹半導體是做芯片代工,也就是製造商,他們之前主要做的是存儲芯片。
你知道從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隨着納斯達克泡沫破裂,導致了半導體產業的蕭條。
進而導致阿美利肯、霓虹和高麗的芯片低價傾銷,存儲芯片的價格是之前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華虹半導體今年上半年虧了7億元。”
半年虧7億,對於華虹半導體來說顯然是無法接受的,作爲國家投資100億元的909工程又失敗,這更是無法接受的。
後來華虹退出存儲芯片領域,再後來長江存儲重返存儲芯片領域。這是一個輪迴,當年沒有堅持下來,後來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華虹半導體的鉅虧,老實說這裡面也有霓虹挖坑在其中的原因。霓虹拿了華國的外匯幫忙建芯片生產線,然後保證包銷產品。
但是霓虹開的包銷產品條件是以市場價包銷產品,而且因爲和霓虹合作,導致存儲芯片成了華虹半導體的唯一產品,存儲芯片價格從20美元跌到2美元,華虹後悔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