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心二

明月心(二)

明月一昏過去便是七日,莫殤與手下幾個大夫輪流診脈,卻不見其甦醒。而與此同時,明月此次病發也曝露了他長久私自不喝藥的事實。莫殤把這事說與祁燁聽,他勃然大怒,喝道:“他不喝藥這等大事,你卻不知!?”

莫殤嚇的跪下身,囁嚅:“屬……屬下當真不知,藥都是由屬下親自調配,也有派專人送去給月宮主。也不知月宮主是怎麼避人耳目,沒有喝下去的……”他煞是狐疑,按照明月的病情,他興是一年前就私自停服了藥汁,怎麼這一年的時間裡,自己卻一絲一毫也未察覺?

祁燁黑眸一眯,手暗暗使力的攥緊。驀地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一問:“你說送藥給明月的人,是黎紫對不對?”

莫殤聽罷神色一楞,擡起臉來,錯愕的說:“主上的意思?”

祁燁不語,莫殤卻說:“不可能,黎紫對主上忠心耿耿,敬若神明,是不可能做出忤逆主上的事情來的。”莫殤對黎紫的性情心知肚明,竟爲其說話。祁燁聽罷,卻冷哼一聲,吩咐道:

“去把黎紫給我喊來。”

“是……是……”

莫殤也不敢多言,忙恭謹的領命而去。

一炷香後,一道淺櫻色的身影佇立在屋前。祁燁瞥了一眼她背光而站的身影,只淡淡說:“進來吧。”

黎紫姍姍入內,跪下身請安:“主上安好。”

她聲音沒有絲毫起伏,還是一如既往的漠然。祁燁對她的性情瞭若指掌,她雖然寡言少語,卻比暗燴教裡的任何人都來的重情重義,忠心耿耿。所心他也對她信任有加。只是,這一次,他怕是要對她失望了……

“黎紫,你跟在我身邊多久了?”

黎紫低着頭,低垂的睫翼微微一動。

“自四歲起跟着主上,如今已有六年了。”

“嗯,的確很久了。”祁燁起身,從椅榻上走了過來。他聲音溫淡,聽不出絲毫質問的語氣。

“你雖年小,但煞是懂事,這麼久了從來沒教我失望過。”祁燁繞着她走了一圈,黎紫至始至終都不擡頭,她道:“多謝主上誇讚。”

黎紫機械的答過之後,祁燁便不再問話。他只是猝然止步,目光輕輕漾過一絲殺意。

屋內有一刻的靜謐,涼風如水穿堂而過。

祁燁驀地啓聲,聲線繼而低沉:

“爲何這麼做?”

黎紫木楞的雙眼,才稍稍一顫。旋即她像是早就有所預料一般,只是淡淡的一笑。她笑的極爲苦澀而無奈,卻是無聲無息。倐地,向來劍不離身的她抽出劍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架在自己脖子上,欲要一劃。

此舉讓祁燁大爲詫異,他聽見劍鋒拔出的尖銳聲,黑眸一瞠,驀地就轉過身來。

“砰————”

他打掉她的劍,黎紫的左手腕被厲氣所傷,劃出了血。

她身子一斜,望着哐當擲地的劍,眸底悲傷四溢。

“我沒有叫你去死,你竟敢自縊?”

祁燁隱隱不發作的怒氣,更爲攝人。他上前狠狠的搧了她一掌,黎紫當即嘴裡溢出血來,她卻不言不語,暗自抹去了那殷紅。

“我……對不起主上……”

她悲慟的說來,身子也輕輕顫抖。祁燁一眯眼,薄脣一咬低聲呵斥:“你一條賤命能抵的什麼?”

“我願意拿我的命,換他的。”

黎紫揪心的說到,那一個‘他’字,極盡哽咽。祁燁卻兀自搖頭,冰冰涼涼的笑說:“他就這麼不想活?”

梨紫的淚落了下來,她說:“主上……他不是不想活,而是太想活了……”

女子自顧自的娓娓說來,目光朦朧的投在一處。祁燁黑眸一凜,卻靜靜的聽。

“因爲太想活了,所以希望像其他的人一樣,健健康康的長大。主上,你可知不讓他成長,對他來說是多麼殘酷的一件事情?”黎紫眉眼一動,眼眶愈發溼濡泛紅。

“不能在陽光下奔跑,不能舞槍弄劍,不能看着自己一天天的長大,變得健碩高大。只能躲在屋子裡,縮成一團,重複一日又一日的痛苦……”黎紫越說,心就越痛,到了最後她幾乎說不出一個字。

“那藥能讓他的時間停止,不再長大,不會死去。可是主上,那樣的活着,真的是活着麼?”黎紫擡起臉,那悲慼的神情竟在一瞬,刺痛了祁燁的眼。

“那是比死,更可怕的活啊……”

她一閉眼,淚水樸哧撲哧而下,她覺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了。

祁燁卻緘默了。

他感到一種絕望的憤懣充斥胸膛。黎紫的一席話彷彿把他已藏在心裡的痛,翻攪上湖面。爲什麼他們要這麼辛苦的活着,明明什麼也沒有做錯,卻要活的比任何人都艱難。爲什麼上天就不肯眷顧一點點,憐憫他們一些些?

他緊緊地咬牙,目光冷的像要把一切冰凍。

此時,有雜沓的腳步聲從屋外匆匆傳來,莫殤與一行衛士進了來,跪下急切的說:

“主上,不好了!!”

祁燁鳳眸微瞠,只聽他繼續說。

“月……月宮主他恐怕撐不住了!!”

莫殤狠狠磕頭,黎紫聽罷,突然覺得世界瞬間天崩地裂。

蜜色的鮫紗帳內,榻上的人已是一動不動。祁燁掀開簾帳,見那人的臉已是毫無血色,白的如同紙人。他伸手去放在他鼻下,那氣息柔弱似無,他手一顫縮了回來,竟是佇立無言。

“怎會如此……?”

他目不偏視,只森冷一問。

莫殤匍匐在地,忙不迭答:“宮主他長久不服藥,身子已然開始發育。他體內的血,自是識出了他的男兒身,要奪了他的命啊!”

“陰魅血……”

祁燁雙手一攥緊,咯吱咯吱作響。

身後的黎紫聽莫殤言罷,腿一軟癱倒在地。雖然她知道,長不大的明月生不如死,但一聽見他當真要離去時,她卻覺得一切都坍塌了。

驀地,她嚶嚶哭泣起來,那聲音哽在喉管裡,說不出的淒涼。

殿內有一刻的寂靜,所有人都伏下頭,神色沉痛。

“沒有辦法了麼?”

驀地,祁燁輕輕啓聲。一旁的莫殤卻連聲嘆氣。

“看來這一次,已無迴天之術……”

他瞥了一眼還在昏厥之中的明月,他胸膛的起伏緩緩變平,像是隨時隨刻都會停歇下來般。

可憐這孩子才十三歲啊……

陽光般燦爛的年歲,卻要無奈的凋零了……

“哎……”

說罷他又是一嘆,而此時的祁燁卻仍死死的盯着牀上人。他神色乍青乍白,陰暗的令人不敢直視。

殿內燭火輕搖,竟似一個被遺棄的角落,死氣沉沉。在長久的緘默中,莫殤的腦子卻倐地一轉,像想到什麼一般,突地說到:“主上,屬下還有一個法子。”

祁燁一驚,眸底光色一閃,他轉過俊臉。

“說。”

“這……”

莫殤剛脫口而出,心下又後悔了。他踟躕不語,吞吞吐吐的模樣令祁燁大爲惱火。

“爲何不說?”

祁燁又追問了一句,莫殤這才解釋:“此法子雖能救的月宮主,卻是使不得啊……”

“如何使不得?”

祁燁越聽越糊塗,聲音不自覺的擡高一個調子。莫殤又是不語了,神情閃爍慌亂,祁燁危險的一眯眼,當即就低沉喝道:“你說與不說!?”

莫殤大駭,他猛地一磕頭忙不迭道:“屬下曾想,這陰魅血之所以要奪取宮主之命,無非是因爲宮主乃是男兒身,無法成就陰魅血的野心。但這血不過是死物,若能騙得它們暫且安生,應該不會對宮主的生命產生威脅。”

祁燁似懂非懂,又問:“何爲騙的它們,暫且安生?”

莫殤解釋:“陰魅血是通過肉體,來辨認宮主的性別的。最直接的一點,便是血。”

“血?”

“男子血與女子血,自是不同。宮主還是幼時,這血沒有何不同,但他一旦長大,男子血的特徵就顯現出來了。那陰魅之血,嗅出了端倪,自是不會放過宮主。但如果此時,我們在宮主體內注入女子血,又當如何呢?”

莫殤神情肅穆,字字都敲在祁燁耳畔。他訝異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說:“你的意思是,給他換血?”

“不錯。”

莫殤頷首,繼續說來:“這換血工程浩大,但如果換了,魅生之血很可能辨認不得宮主的性別,從而安靜下來。這樣的話,宮主的命也就保住了!”

此言一出,身後的黎紫頓時眸中光彩熠熠,她說:“那就給月換血,給他換!”

祁燁亦是此意,但旋即他又見莫殤猶豫不決,於是問到:“這換血後,是不是有什麼不妥?”

莫殤喟然一嘆,說:“主上英明。這血浴過後,雖然能讓宮主再無性命之憂,可與此同時,卻會帶來一個可怕的結果……”

“可怕的結果……?”黎紫頓時一愣,倒抽一口氣。

“魅生血是妖惑蠱魅的很,幼時它作用不大,但一但陰魅長大成人後,作用就會凸顯。如果宮主換了女子血,等於是告訴陰魅血,魅生女子已經長大……也就是說,宮主會變得妖冶,嫵媚……”

祁燁瞳孔一縮,脣微微顫了顫。

莫殤一頓,繼而沉重道:

“會如女子一般。”

“啪——”

黎紫身子一斜,直直頹然癱倒在地。

而祁燁卻像沒有反應過來似的,再次啓音:

“你……說什麼?”

莫殤頭狠狠的低着,一絲都不敢擡起。

“屬下說……宮主會變成一個女子般,妖嬈,惑魅。”

祁燁攥緊的拳,這才一鬆。他神色微微恍惚,盯着牀上昏迷中的人。今日黎紫的話還猶然耳邊,一字一句都還清晰深刻。

——那樣活着,真的叫活着嗎……——

——那是比死,還痛苦的活啊……——

長不大的身體,尚且讓明月生不如死。那如果等他醒來,發現自己已成一女子般,會是怎般殘酷?

——不能在陽光下奔跑,不能舞槍弄劍,不能看着自己一天天的長大,變得健碩高大。——

不能成爲一個健康的男子……

“主上……”

莫殤見祁燁怔忡,竟輕喚了一聲。

“主上,宮主已命在旦夕,屬下……屬下究竟該當如何啊?”

已然不能再拖延了,血浴需要一定的程序,需要時間佈置。如果現在不當機立斷下決定,時機過了,血浴亦是救不了宮主了。

“主上!?”

莫殤瞧出祁燁的掙扎,但心急如焚的他,仍是頻頻呼喚。而此時,地上的黎紫也陷入一種近乎癲狂的糾結中。她是愛明月的,因爲愛他,所以不希望他死,但卻也不希望他像一個行屍走肉般活着。她究竟該怎麼辦呢,如果是她,該怎麼選擇呢?

她根本不知,她沒有這個力量抉擇。

但那簾幕前的男子,卻非要給個選擇。

他無法逃避,也不能逃避。

緩緩的,祁燁怔然的神色裡,有了一絲光芒。這光芒晦暗,蒼白的像一根油盡的燈芯。

但驀地,他卻開了口:

“救吧……”

莫殤一驚,擡起臉來,有些愕然的望着祁燁。但見他一眯眼,竟有一股前所未有的陰暗,從眸底滲出。

“他不能死。”

祁燁漠然的說,聲音無半絲起伏。

“這命運,必須他自己來揹負。這恨,也必須他親自面對。”

他們不能死。

他們不能如此含恨而死,自己不能,更不能允許他這樣去了。

恨吧,等他醒來後,他的恨,便再也無法止住了。

……

…………

明月以爲自己死了。

他全身疼痛,四肢百骸像被人打散了一般,錐心的疼。可疼,還代表他沒有死是麼?他還沒有死?

男孩緩緩支起身,坐了起來。長髮頓時傾瀉而下,遮滿了他柔弱的雙肩。他淺淺的喘氣,動作緩慢而無力的從牀榻上下來。他赤着腳,踩在柔軟的絨毯上,感覺那窗櫺外折射而入的點點雪寒光。

他用手臂一擋,眼睛微微有些不適應。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好像沉睡了許久,脫胎換骨了一般。否則,身體怎麼會這麼的沉重,隨時隨地都有倒下去的可能。

他踩在絨毯上,走了幾步,氣喘的愈發厲害。

於是他張口,想要喚人。可他剛一發聲,便覺得有哪裡不對。

他站的地方,右邊有一面及地的長鏡。他走過去一步時,仿似看見了一個極不和諧的身影掠了過去。那個人,好像不是自己。鏡子裡的人,好像不是自己……

明月返回退了一步。

他緩緩側臉,視線向鏡子望去。

隨着視線徐徐打開,明月的眼也隨之越睜越大。

到了最後,他幾欲是沒了呼吸。他站在鏡子前,不可思議的望着那裡面的人。瑩白如雪的肌膚,魅惑狹長的鳳眼,朱脣如血的嘴瓣,還有雖是男兒身子,卻婀娜窈窕的身段。

這鏡子裡竟站了一個……

傾國傾城的妖孽……

“啊!!!!!!!!!!!!!!!!!!!!!”

充滿恐懼和絕望的嘶喊,頓時充斥在暗燴宮內,驚起窗外枝椏上的雀鳥。

這聲音刺入天際,帶着一個被撕裂的靈魂,一顆被埋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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