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散漫慵懶的輕睨手上的摺子,潭眸微眯。他已經手執這本摺子許久,久到一旁的單喜認爲他根本就沒有看進去。祁燁審批奏摺時,向來是雷厲風行,風捲殘雲似的便匆匆帶過了。但今日來,他卻慢條斯理的一本一本翻閱,單喜從中看不出任何端倪,只隱隱的覺得這並非好事。
他的主子,祁胤國帝,陰晴不定,脾氣古怪而暴戾。
誰知道,他嘴畔若有似無的笑,意味着什麼呢?
祁燁華美的袍子不羈的微敞,露出性感的鎖骨,長髮披散,落的滿肩墨雲。他稍稍向龍椅後方靠了靠,手上的摺子往上擺了擺,他揚起視線,狹長的眸子裡,印着殿外射來的一縷霞光。霞光注入,瞳仁便像會發光的琉璃一般,璀璨奪目。
但那琉璃的黑,卻依舊頑固。
忽地,他展顏一笑。
本就是不笑而媚,顛惑衆生,這一笑下來,更是邪魅不已。單喜杵在一旁,不知他在笑什麼,一時心裡的不安更爲忐忑。他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絕對不是笑那奏摺。
“你。”
薄薄的兩片脣,微啓,祁燁倏地不笑了。
單喜一驚,忙上前一步,躬身。
“皇上吩咐。”
“不是說你。”男子一挑眉峰,聲音寒澈如冰。他擡手一舉,直直指向單喜身後的一名婢女。那婢女聞聲先是一頓,與祁燁四目相對,一雙圓大的美眸裡竟是駭意。單喜掉回頭,不解的掃了一眼那女子,剛想說什麼,祁燁便道:
“把她拉下去砍了。”
那女子霍地腳軟,跪了下身,不住的顫巍。一時間瀘嶺殿的奴才們,均是大氣不敢出的低垂不語。他們知道,他們的主子心情又不好了。
單喜稍有一驚,但畢竟是伺候了皇帝許多年的老奴,他波瀾不驚轉身下了階梯,搖手便要侍衛入內。那婢女遙遙的聽見侍衛盔甲的窸窣聲,便不可遏止的哭了起來,她哭得不算大聲,卻哽哽咽咽的問到:“皇上,奴婢做錯了什麼,要斬了奴婢?皇上饒命啊,饒命啊!”
祁燁冷冷一笑,霎時譏諷而得意。
“對,朕不該殺你,朕應該挖了你這對眼睛。”
那女子一抽氣,才知自己的犯下的錯。這一個下午,她站在一旁已不知偷瞥了皇帝多少眼。她原以爲,皇帝看着摺子入迷,壓根就沒有注意過自己的。想時,便愈發膽大了,到了最後竟有些明目張膽的凝視。
“奴婢知錯了,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那女子死命磕頭,想要換取一線生機。但祁燁卻懶懶的起身,不再睬她一眼,往殿外走去。單喜衝着入殿的侍衛做了一個眼神,便也尾隨着祁燁而去。
“皇上最近心情似乎很差,這連日來斬的人已不下十個了。”
一侍衛站在殿角處,一臉惋惜的說道:“今天又斬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婢女,看模樣還不過十幾歲!”
“哎,也不知皇上爲何心情會差,不過,我們還是小心一點,不要出了岔子便好。”另一名侍衛先是面露疑惑,繼而喟然一嘆,建議道。那身旁的侍衛一聽,連忙點首。
芊澤從洛羽晴的羽欣宮回來時,恰好經過在暄陽大殿後方而建的瀘嶺殿。這殿放清朝,便叫做尚書房,是皇帝批閱奏章,與大臣商議大事的地所。芊澤經過時,聽見這兩位侍衛竊竊私語,內容無非是關於近日來皇帝的暴虐行徑。
她已不是第一次聽到了,只是每聽一次,她心裡便慌得緊。
說老實話,她仍然不敢確定,皇帝是不是真的放過了自己。他如此陰晴不定,一個輾轉便可能做另一番打算。但又或許,自己的頂撞也不過是他記憶裡,一小塊領域,壓根提不上上心。如果是這樣,那就最好不過,但是,芊澤又隱隱的認爲,自己可能並沒有逃離劫難。
更讓她感到奇怪的是,婪妃近日,也似乎前塵往事一概忘懷一般,不再隨意呼喝自己。送去的藥也如實的吃了,就寢之前,也不像平時會亂髮脾氣。芊澤不知這是否是件好事,自己的錯,一她的性子,定會當即斬了自己。
但一個月下來,卻風平浪靜。
“芊澤,發什麼愣呢!”
芊澤一驚,從臆想中折回,見小珺呈着那釅釅的濃黑藥汁,信步走來,便輕然一笑:“小珺。”
小珺瞥了一眼芊澤,上前把托盤遞給芊澤,一笑:“吶,趕快把藥送進去吧。”
芊澤接過木盤,微微頷首,繼而向殿內走去。剛入了寢屋的門,便見紅紗繞身的婪妃,坐在厚厚的絨毯上,側臉望着自己。那雙美目裡,在睨見芊澤時,有着一絲跳躍的神采,彷彿是期盼顧念了許久。
“娘娘,奴婢給您送藥來了。”
芊澤一拜,畢恭畢敬。
“送到這裡來吧。”
婪妃淡淡啓聲,語色平靜如晴雲。芊澤依着她的話,碎步上前,她不敢走上那景緻華麗的絨毯,於是在延外便停了下來,把托盤擱下。婪妃睬了她一眼,伸手端起那瓷碗,另一隻手挑起那藥勺,捥起一些,放在嘴邊。
那苦濃的味道,倏地的襲來,令婪妃深深蹙眉。
芊澤雖是低着頭,卻分外明瞭,她從懷裡掏出新的錦囊,然後緩緩的取出一顆,遞給婪妃。婪妃見此,先是怔忡一拍,繼而有些踟躕的伸出柔荑。她見芊澤表情並無過大波瀾,仍舊是一副冷漠如初的模樣,便微微有些泄氣,接下那烏黑的梅子。
她含在嘴裡,然後吞下一口藥。
“還是有些苦。”
婪妃一道,芊澤擡起頭來,淡淡解釋:“娘娘不妨先把梅子咬開,再喝一口藥,那味道就不會那麼苦了。”
紅衣女子一愣,轉過臉來,噙着笑意:“這是你這麼多天來,和本宮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是嗎?”
芊澤眨了眨眼,她倒不是很注意,她只是不想多說話,以免再次惹怒婪妃。但似乎被婪妃誤解爲,不想理會她。
婪妃並未點頭置否,而是把藥放了下來,道:“近來,你似乎心情好了許多。”
芊澤雖然未有和她多說話,但一個月下來,憑藉自己的觀察,她比蓮燈宴之後的那晚,心情已然雀躍許多。而且她也經常朝羽欣殿跑去。那羽欣殿住的是何人,她婪妃怎會不知。她私下想了又想,或許那一夜,芊澤真正難過的是,她與羽嬪的隔閡。畢竟在邊國的時候,她們便已情同姐妹,生死與共。
“是我誤會你,想錯你了。”
想罷,婪妃輕聲一道。
芊澤心下大駭,有些不解的望着婪妃。她卻撇過眼神,似乎有些尷尬。;婪妃從來不會用‘誤會’或者‘錯’字來形容自己,而現在她卻如此平靜的對自己說。
“娘娘,奴婢不懂你的意思。”
芊澤是真不懂。
“本宮是指……指,蓮燈宴那晚,本宮誤會你喜歡皇上,而自作主張……把你……”她開始吞吞吐吐,這樣的話不知該如何說出口。那晚,賭氣報復的因素,也有,畢竟皇帝在蓮燈宴上,也給了她一個冷臉色,一個出人意外的下馬威。
芊澤一聽,釋然一笑,道:“羽晴她已經和我和好了,娘娘你也不用介意。”
她邊說,一張小臉先是嫣然而笑,但倏地,她倒像是意識到什麼一般,睜大輕彎的眉眼,直直凝視婪妃。
“咦?!”
她是在說,她那晚做錯了?
這……這難道是在跟自己……道歉嗎?
芊澤咦了一聲,怔怔然的望着婪妃。婪妃被她的視線忘的半頰灼熱,忙坐開了一些,轉移話題道:“你還叫人家羽晴,人家現在已經是貴爲羽嬪了,跟你這個奴才已是天壤之別。”
婪妃本是隨意一說,芊澤卻輕輕眨了眨眼,道:“無論她成爲了什麼,奴婢依然永遠喊她羽晴。”
wωw¤ t t k a n¤ ¢O
紅衣女子聽罷,一臉狐疑的轉過臉來。
“爲什麼?”
“因爲,在我心裡,她就叫羽晴。她是不是羽嬪,不關奴婢的事。”芊澤回答道,但婪妃卻更爲不解了。
“爲什麼?”
芊澤見她急於想知道,並且分外懵懂的模樣,覺得很可愛,卻道:“因爲,我們是朋友啊。”
“朋友?”
這彷彿是一個極端陌生的詞,在紅衣女子的心裡,這兩個字,生疏到沒有筆畫,沒有形狀。但此時此刻,她聽芊澤動情說來時,心下卻不免隱隱跳躍。那沉寂了多年的心,開始伏動。
“朋友之間,是沒有高低貴賤了。既然是朋友,芊澤就不會認爲她是一位娘娘。”
“那你見着她的時候,可要請安,可要跪下?”
婪妃覺得這不通情理,怎麼會有奴才和主子之間,做朋友的?如果是這樣,那見了面,該如何是好?
“不會跪、”芊澤淡定一笑:“如果跪了,那說明不是朋友了。”芊澤釋然一笑,皓齒盡露。轉即,芊澤像想到什麼一般,側過些身,擡起手來:
“娘娘你看,朋友的朋字是由兩個月字拼起來的。”說時,芊澤伸出食指,在空中淺淺劃開。那燈籠裡的燭火,輕柔的彌散在屋內,芊澤食指的揮躍,便像是帶着星火在跳動。
婪妃隨着她的指向,望着天空。
“一個月字,兩個月字。”
芊澤比劃完之後,彷彿那個割空而成的字,依然還在,躍然眼前。
“娘娘你看,它們是一樣大小的,是肩並肩的。是不分彼此,更不分高低貴賤。既然朋字是如此寫的,那麼朋友彼此的心亦是如此。如果有一天,我跪在羽晴跟前,那麼說明,我和她再也不是朋友。”
芊澤語畢,還癡癡然的望着空中所指,她的思緒被飄蕩起來,面容溫婉怡人。婪妃聽罷,卻臉上一紅,半晌沒有說話。芊澤見她緘默不語,以爲是自己多言,使她動怒了,忙又收起剛纔的怡然,戰戰兢兢的縮回身子。
“奴婢多嘴了,還望娘娘莫怪。”
她跪的正襟,此刻在婪妃眼裡,卻分外刺眼。
她沉默了許久,繼而開口:
“以後,本宮不准你跪我。”
芊澤以爲自己聽錯了,忙擡起眼簾,不可置信的望着婪妃。婪妃卻瞠着烏黑沉寂的雙眸,直直的回視於她。她的眼神裡有着不容置疑的篤定,使得芊澤恍悟,她沒有聽錯,她聽見的都是真的。
“以後,不準跪本宮,否則,本宮就殺了你。”
她命令一到,芊澤不懼反笑,她捂着嘴,眉眼彎成新月模樣,透着星點碎光。婪妃見她笑了,心下一慌,以爲自己不夠威嚴,忙又道:
“好你個奴才,竟敢笑本宮!”
她慌里慌張,佯裝有威信的模樣真的很好笑。芊澤一點也不覺得害怕,此刻,她覺得面前的女子通透的就像一塊微有雕琢的璞玉。這玉有天生鋒利的邊角,但卻有一顆熠熠發光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