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雪選擇的第二條路,十分黑暗。但他全然沒有在意,現在他的心裡,實在已經沒有什麼好在意的東西。
他剛纔差一點就要奔回去找她,但是他剋制住了自己。如果他不是賀蘭雪,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回到她身邊,甚至連半點考慮的時間都不留給自己,但是賀蘭雪就是賀蘭雪,他不能在自己都還沒有把握控制好自己情緒的情況下貿然作出決定。
他不是別人,他做不到任由自己的心說話,做不到隨心所欲,他已壓抑的太久,習慣於在做每一步決定之前都思慮周全。他的身份使得他不得不如此,每踏錯一步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他因爲七寶失控得太多,她已經影響到他冷靜的大腦,每次關於她的一切都能讓他不假思索做出決定。但是這一回,不行。
他自己都已陷入混亂,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在這種情況下,他怎能走回去,怎能貿然說一聲他不在乎。這段感情他割捨不下,但今天他聽到的這些話實在又讓他難以預料,他不是想放棄,他只是求她給他一點時間,讓他好好想清楚該怎麼辦……
可是爲什麼,不管他走了多久,她身上淡淡香甜的氣息,被拋棄的悲傷感覺,還是停留在他的五官,他的頭腦。他的腳步莫名其妙就變得蹣跚起來,像是失去了走路的本能,一路跌跌撞撞,不時要靠扶着牆壁才能往前走。手心被石壁摩擦得破了皮,他也沒有在意,只知道往前走。
沒有等他走出來,他還是後悔了。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要奔回到她身邊,好在他還有理智,閉上眼睛,意識到自己在黑暗中停留的太久,已經失去了基本的判斷力。前面隱約透出光亮,他的眼前漸漸露出一片光明。賀蘭雪這時候才發現,路的另一邊,竟然通向天涯明月。
……
順着原路走回去,那條看不見盡頭的路上有什麼她也不再關心,因爲她知道賀蘭雪無論如何不會再回來,她也無論如何不會追上去,更加不能等在原地。
誰給的承諾都能反悔,只有自己不會,自己對自己承諾無論如何不會變卦!她走回那件密室,再一次看到冰棺裡的孔鬱之,卻沒了剛纔悲傷的心情,因爲她已經沒有力氣爲上一代的事情而掉眼淚,她始終覺得那種感情太奢侈,她連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都不知道,不能再消沉下去!那金光閃閃的寶庫還開着,她走了進去轉了一圈,發現這些金光燦爛的東西曾經讓她那麼的心動,現在卻無論如何提不起勁頭去撿,說來說去,不是爲了那可惡的十萬兩黃金,也不會變成如今這個局面!十萬兩,皇帝要它做什麼,蓋金屋子還是金棺材?她小的時候連一枚銅板都要小心翼翼擦了又擦,十萬兩黃金,是不是堆起來能像一座金山?原來人跟人的命,就是不一樣的。如果她在孔家沒有遭殃前出生,就是萬千寵愛的大小姐,可是偏偏她一出生孔家就沒了,父母也沒了,她成了市井間的小雜役,想想覺得真怪,賀蘭雪憑什麼怪她?七皇子又憑什麼怪她?好處她一點沒有得到,卻要承擔別人的過去,不,那太沉重,她只想爲自己活着。她走回來就是要裝金子,可是當金光燦爛的一片在她眼前,她突然又不想拿了,這些東西既然是屬於前朝皇室的,那一定來路不正,乳孃曾經告訴過她,別人錢再多也不能眼饞,只有她自己知道來路的錢才能用的心安理得!
她拍拍孔鬱之的棺材,看見裡面風華絕代的老爹,終於悲從中來,狠命拍了幾下,“爹啊,你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女兒將來找到一個比你還要好看的男人啊,要癡情的,要勇敢的,要有錢的,七寶不要吃苦哦,七寶也不要去打雜了,七寶要過好日子!”她捏緊了拳頭,再三在孔鬱之的棺材上拍了好幾下,直到不知道拍到什麼東西,突然冰棺的角落彈出一個空磚,發出咔嗒一聲響,她嚇了一跳,這時候發現聲音從棺下方傳來。她爬下去一看。居然有一個奇怪的抽屜。
她的目光落在一柄匕首上,她取過來一看,竟然在刀鞘上發現一個“孔”字,莫非這把刀是屬於她父親的?刀身上鑲嵌着一枚不起眼的珠子,她想了想,只將這把刀揣進懷裡,等到她離開密室重新回到黑暗中,發現自己胸口隱隱發光,取出刀來才發現那不是什麼不起眼的珠子,而是一顆散發着柔和光芒的夜明珠,雖然它看起來小小的十分不引人注意,卻能發出這樣耀目的光芒實在是一件令她驚訝的事。好在有它陪着她,使得她不至於孤孤單單站在這個地方。將刀用作照明,實在也能緩解一下她現在的心情。等到她回到那個小隔間的時候,她已經不傷心了,完完全全不傷心,雖然心裡還是有點酸酸的,還是有點想哭,但是她已經開始積極想着要如何出去。海藍有什麼了不起!賀蘭雪有什麼了不起!她未必需要依靠他們,她自己也能生存下去,甚至比他們過得更好!
她用力地轉動了古鼎,那隔間的牆壁發出一聲奇怪的悶響,竟然真的打開了!她走出的一瞬間,海明月滿臉的不敢置信,呼吸幾乎已經凝滯!
等看清楚走進來的是誰,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海藍是最先聽到牆壁發出奇怪震動的人,等他回過頭來,卻想不到從裡面走出一個秀髮披肩的少女,雖然已經很久未見,他只看了那身形一眼,就認出她是誰來了。但他寧可自己看不見,寧可自己剛纔已經退出了大殿,也好過站在這裡,看着七寶從密室走出來。
七寶的目光卻沒有落在他身上,簡直是瞧也沒有瞧他一眼,他心裡的滋味複雜難言,說不出的難過,但也有慶幸,如果她盯着他看,他說不定會更難受更痛苦,持着弓箭的手分明有些顫抖,在場的也只有他的姐姐海英注意到了而已。七寶不是沒有看見海藍,而是這時候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她去關注。
海明月目不轉睛地盯着七寶看,她委實沒有想到會在這種場合與自己的女兒見面,登時心裡也不知道是悲傷還是歡喜,她輕輕走了幾步,像是怕嚇到七寶又中途停住,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在顫抖:“你——你是……”
七寶見她走過來,果真退了一步,但並不是因爲不想見她,不過是下意識的近親情怯,她雖然走出來,其實自己心裡也不知道是不是爲了認這個母親。她十七年前沒有出現,在這麼多年裡她最傷心的時候也沒有出現,現在突然一下子冒出來,她又該如何是好?她的神情遲疑不定,眼底的感情難以捉摸,讓海明月心裡又愛又怕,她早知道她的女兒生得十分像她,親眼看到還是覺得震撼,這是她自己的骨血,她怎能不想見到她!但她也害怕,她怕七寶不能原諒她,不肯理解她,她怕自己的苦心她不能明白,如果真是這樣,她能如何?
“你是甲子年十月初七子時出生,肩上有一個錢幣記號,你是我的女兒,是我的女兒對不對?”海明月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慌亂從何而來,她急切地想要找她確定,可是她自己心裡分明已經認定這個從密室裡走出來的女子就是她的女兒孔萱。
七寶的眼睛一瞬間黯淡下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辰出生的,從來也沒人告訴我這些。”
海明月心裡一動,淚水竟然順着臉頰流下來,海英見到這種情形,知道自己和海藍都算是外人,知趣地拉着還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的海藍出去。海藍擔心那母女兩個,也不敢走遠,就閉上大門站在殿外。混亂之中,他們竟然沒有一個人想到,七寶怎麼會從密室裡走出來,更沒有注意到她爲什麼滿臉淚痕,連一向精明的海明月,現在唯一擔憂的,也不過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是不是願意認自己的問題,無暇旁顧。
當大殿恢復平靜,在這對母女之間流淌的卻不僅僅是突然重逢的喜悅,她們一時都沉默下來,誰也不知道先說些什麼,海明月畢竟經歷過許多的風浪,她知道必須由自己開口打破這片死寂般的沉默,當她囁嚅着開口的時候,脫口而出的卻不是請求她諒解的話:“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好,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我們再談。”
七寶不說話,眼睛裡也沒了淚水,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海明月,像是在看着一個陌生人。她見到冰棺裡的孔鬱之,還有想哭的衝動,可是現在卻沒有。她小的時候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找到了娘,她一定會撲到她懷裡痛哭一場,但是她沒有,她覺得自己的膝蓋在這一瞬間像是僵硬了,不能有分毫的力氣。
海明月走近了一步,想要伸出手來抱住七寶,可是在觸到她的眼神的時候陡然停住了動作,她遲疑地看着她,“過去的一切……都是我的過錯。七寶,你能……原諒娘嗎?”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七寶好,當年時局不穩,她又剛剛嫁入勃氏,沒錯,她是想要報仇,但她不過是利用了那個人稱帝的野心,若是單憑她自己的力量,又如何能撐起這個天下。危機四伏的時候,她不能將七寶帶在身邊,所以她讓自己的心腹帶着她去別的地方生活,本來預備等她這裡的情況安全了再將她接回來。可是半路上七寶卻被人劫走,直到幾年之後她才輾轉調查到七寶跟自己的乳孃住在麗水城。
她想將她接回來,可是,把一個小女孩帶到宮裡,真的是太危險太危險的事情,她在宮中的根基不穩,三番四次被那些妃子陷害,她步步都要小心,等到她能夠掌控全局的時候,七寶已經是個可以養活自己和乳孃的堅強女孩了。她讓海藍去麗水城看看她,卻不料七寶被賀蘭雪帶回了京都。因他並不知曉當年那些事情,所以她並不過分擔心。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想着要補償她的女兒。而海明月所能想到的最好補償,就是讓七寶可以有個好的依靠,她對勃長樂精心照料,對海英悉心栽培,都是爲了給七寶將來的生活鋪好一條道路。可是等到七寶生了重病,她才突然明白過來,要是真的讓七寶進宮,她就要過跟自己一樣的日子,她會開心嗎?會不會跟自己一樣覺得沒有自由,沒有快樂?她曾經以爲站在衆人之上是最好的,所以她給七寶安排的人生也是如此,海藍的表白對她而言是一個觸動,但是她沒有想到在海藍離開後七寶會愛上賀蘭雪。
既然她喜歡,她就想要讓她得到。所以她進了宮,她也一直不肯見她,一方面是害怕見了她就不捨得再放她走。另外一方面,是因爲她要先掃清墨淵教這個障礙。但她沒有想到七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毫無準備的時候,她還什麼禮物都沒有準備好,她連一句道歉的話都說不出來的時候。
七寶竟然就已經出現在她面前……
門外的海英看着自己弟弟的神情,嘆了口氣,“你還是——難以對她忘情嗎?”
海藍目光幽深,第一次不敢看着長姐的眼睛說話,刻意偏開頭去:“我沒有。”
“你是個男人,拿的起要放的下。切記不要口是心非,你要是說出真心話來,姐姐沒準能幫得上你呢!”海藍不吭聲了,轉過頭來沉默地看着一臉嗔怪的姐姐,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