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2)

勃長樂居然嘆了口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裡面是否還含有爲對着萱兒他狠不下心腸來感到惋惜的意思,只等他鎮定下來,才聽見自己道:“不過是嚇唬幾句,也值得哭麼?”說着說着,還真的抽身坐在她的旁邊,伸出手將她眼角的淚水擦去,也不顧對方一個勁兒地往後面躲避,還是固執地、甚至是帶了幾分惡狠狠的,擦去了她快要留下來的淚水。

萱兒也不肯回答,只是知道要躲開他的手指,反而惹惱了勃長樂,他輕輕一帶,便輕易將她整個人拖過來,擁在懷裡。

只是這樣而已,只是出於安慰而已的擁抱,勃長樂卻似是滿足地嘆了口氣。

“不要跟我開這樣的玩笑……討厭這樣的玩笑……”萱兒的聲音,始終是有些抽噎的,也很是不情願被抱着,好在終究沒敢太大力掙扎,勃長樂低聲咕噥了一句,她卻沒有聽清楚到底說了什麼。

“朕只是嚇唬你麼……”

然而走出地道的賀蘭雪,此刻卻不知道他心愛的人正窩在別人懷中哭泣,若是知曉,不知是作何感想,又會不會感到痛心悔恨。

當他走出地道,重新站在陽光之下,卻沒有感到一絲的溫暖。地道的另一面連接着天涯明月最偏僻的一座後園的假山所在,是以賀蘭雪雖然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從地道走出來,竟然沒有被僕從們發現。

他這麼心亂如麻,走在小道上卻突然被人一把抱住,連他自己也駭了一跳,終於回過神來,看清了眼前的人。那女子的聲音滿是歡喜:“雪表哥!”

眼前的女子,雲鬢蓬亂,額上汗珠在陽光下閃着微光,美豔的面龐失去了一貫的鎮定從容,竟然是那麼的激動,一雙美目中是全然的欣喜,她的胸脯還在喘個不停,可見剛剛是從遠處看見了賀蘭雪,跑着過來的,這在一個名門閨秀而言,是多麼令人難以相信,平日裡見到這賀蘭憐,她絕不會露出這樣出格的表情,現在她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那溫柔的眼波中,飽含着說不盡的情意,“我從未想到,你居然會來這裡看我!”

賀蘭雪像是變成了一座雕像,他不會說不會動,沒有任何反應,就只是僵直着身體任由對方抱着,眉頭微微皺起,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整話來:“我……我——”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也沒有心情去對她解釋,他的眼中,實在是沒有她的存在的,是以連她出嫁也不過是送了份禮物盡了心意而已,卻沒想到這突如其來的碰面,竟讓她如此激動,如此歡欣。他如何能說出,自己不過是無意闖入這個園子,更不是特地來看望她,若是她冷靜下來想一想也該知道,一個男人怎麼會無緣無故跑進天涯明月來,這是什麼地方?賀蘭雪又怎麼會爲她冒險?只可惜滿心都是歡喜的賀蘭憐根本想不到這一點,即便想到,她也情願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有的時候,無知豈不是最幸福的。

賀蘭雪被她這樣抱住,心頭卻想起不久前還依偎在自己身邊的七寶,心中滋味着實難以敘述,他的七寶,他的七寶,剛剛竟然也被他捨棄了……他還要些什麼,又要去做什麼,他滿心都是那個可愛的少女,又怎能像往日一般鎮定從容,又怎能隨口說出應付賀蘭憐的話來……長長嘆了一口氣,他不過輕聲道:“你……過得還好嗎?”

這句話,也不過是賀蘭雪對久日不見的熟人的一句客套,偏偏賀蘭憐聽不出他語氣中的勉強,還以爲他的話中含有對她的幾分情意,怎能不泛起笑容,心中喜悅,她簡直恨不得整個人投入對方懷中,但這一句話也牽出了她此刻的處境,她話語中便帶上幾分悽苦:“我……”,她垂下頭,鬆開了賀蘭雪的胳膊,後退半步,像是不能承受這一句輕飄飄的話似的,“我總是惦記着你,你說我好不好?”

賀蘭雪目光凝注在她臉上,眼中也不知是認真還是冷淡,他輕聲道:“王妃——”賀蘭憐猛地擡起頭來,目光不敢置信般望着他冰雪般的面容,顫聲道:“旁人都叫我王妃,連你也要這樣傷我的心麼?旁人不知道,連你也不知道麼!你怎能叫我王妃!”她說着說着,全身都顫抖起來,眼睛不由自主紅了,淚水已然要奪眶而出。

賀蘭雪頓時語塞,的確,他若是推說自己對她的心意完全不知情就是自欺欺人,縱然不能回報,也不該在她傷心的時候說出冷淡的話來,然而,他又怎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自從離開地宮,他的心裡亂成一團,千頭萬緒都理不清說不明,失卻了平日裡的鎮定自若,又用什麼面具去面對旁人?因此他只有微轉目光,沉默不語。

賀蘭憐看他如此,還以爲他真的體悟到自己的癡情,當下心頭的悲傷也被沖淡,往前走了幾步,輕咬櫻脣道:“我簡直是做夢一般,萬萬想不到能再見到你,那些傷心事也都不要提了,你就陪我說說話,我都是開心極了。”她上前想要牽賀蘭雪的手,卻被他不經意間避開,連袖子都沒有碰到,眼波輕轉間她勉強笑道:“這裡不會有外人來的,我因要作畫,便將人都遣出去了——”

然而她再次上前,賀蘭雪卻輕輕退後了一步,神情中雖無什麼異樣,卻着實找不到半點情意。賀蘭憐又怎麼看不出來他心不在焉的模樣,又怎麼會不知道他心中或許正想着某個心愛的少女,但她此刻只能裝作不知,裝作高興,裝作偶遇……“你難得來看我,我只是要帶你參觀這園子,只求你千萬別避着我——就算要走,也要等到黃昏後,外面院子裡的人都不在了才能……”話沒說完,她已看到對方輕微地頷首,頓時歡喜起來。

一路上她腳步輕快,分花拂柳而行,賀蘭雪卻步伐沉重,心事重重。終於來到一處涼亭,賀蘭憐指着畫案上的一幅畫對賀蘭雪道:“這是我今日閒着無聊隨手塗鴉,還請你不要笑話我嫌棄我,幫我看一看。”

賀蘭雪默立桌邊,卻見到一幅美人圖,畫上青牆半堵,飛檐森森,乍看像是深山古剎,細看才發現不過是富豪深宅大院中的一景。假山側面一個美人黯然倚立,秀髮如雲,衣衫輕薄,雖然美豔不可方物,但那神情卻是說不出的沉鬱,似是幽怨,又似是絕望,站在路邊不知道在等待着什麼,卻又像是已然知道沒了可能,只是根本無法放下。

賀蘭憐悄悄在一旁觀察賀蘭雪的表情,見他面色明暗不定,似乎是了悟,又似乎是震動,卻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麼,她心中暗暗着急,雖然作畫只是偶然,但看畫卻並非偶然,她的一片苦心,他可千萬要懂纔好,思及此,賀蘭憐柔聲道:“我畫好了畫,卻不知道該題什麼句子——你……”她話說一半,臉頰卻悄悄紅了,竟然彷彿少女一般嬌俏,只全然忘記自己已是嫁了人,成了王妃,更忘記了站在面前的這個男人,並不是她的丈夫。

賀蘭雪突然執起筆,卻不思索,一揮而就,而後居然丟了筆,轉身便走,賀蘭憐不及阻止,驚詫地站在原地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等石路上連他的背影都瞧不見了,纔想起低頭看一看那幅畫,看了一眼,卻怔在那裡,作聲不得——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這句話看似切題,卻又不知哪裡讓賀蘭憐覺得牽強,她想來想去,卻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賀蘭雪到底是懂了,還是全然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