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雪站起身來,看着勃日暮手中的酒壺,輕輕“哦”了一聲。勃日暮心中一頓,持壺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顫抖。不知爲何,賀蘭雪清冷的眼神,竟然讓他有一種無所遁形的錯覺,彷彿對方早已洞悉了他的打算,現在正帶着一種有趣的眼神在看着他耍猴戲。
他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一眼酒壺,微有些神經質地撫摸了一下酒壺的壺身。
這一切都被賀蘭雪收進眼底,但他不動聲色,在宮中,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賀蘭傅賢喝下那杯酒沒有妨礙,不代表賀蘭雪也能活着走出去。看來越是安全,才越是危險。
勃日暮倒了一杯酒給自己,倒第二杯的時候,食指似乎漫不經心地一轉,很快地鬆開,再倒出來的酒,還是同樣的芬芳四溢。但他的心裡卻在微笑,賀蘭雪始終沒有任何抗爭的表現,這就證明對方並不知道——這酒壺裡有機關。他剛纔按住了酒壺口邊沿的小孔,便啓動了壺中精巧的機關,倒出另一面的酒,是有毒的。他暗地裡想:賀蘭雪,你不要怪本王狠毒。這是皇帝要殺你。也怪你自不量力,敢跟他爭奪心上人。勃日暮的腦海中,莫名浮現了萱兒清麗的面容,卻一閃而逝。對勃日暮而言,再喜歡的姑娘,如果擋了路,也是要放棄的。這就是他們堂兄弟之間的不同。
賀蘭雪彷彿真的一無所知,舉杯作勢要飲。勃日暮眉間浮上喜色,正在這時,賀蘭雪卻突然頓住,將那杯酒送到勃日暮的眼前,“王爺,這杯酒該是我敬你纔是,我既無官銜也無爵位,怎好受王爺這一杯酒?”他說着,竟似無意中將酒杯放回了托盤上,再拿起的時候已經換走了勃日暮的那一杯。
勃日暮面色大變,他當然不會喝賀蘭雪敬給他的酒,只因他知道喝下了這杯酒,不消片刻就要去見閻王了。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摔了托盤,連退幾步,大聲道:“將他們拿下!”
大殿前後左右,登時涌出數百名手執兵刃的輕騎營兵士來。
賀蘭族人這時驗證了心中的猜測,全都面無人色,紛紛站了起來。賀蘭傅賢立於首位,沉聲道:“王爺這是何意?”
勃日暮面色冷然,沉聲喝道:“本王奉旨:賀蘭一族收留前朝餘孽,圖謀不軌,立即捉拿,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大殿的遠處,突然出現了一頂御輦。衆人心中凜然,知道皇帝終於到了。
御輦在殿外停下,勃長樂身着龍袍,更顯得他面如冠玉,只一雙眼睛深不見底地望着殿內的情景。穿過衆人的身影,看見一襲白衣的賀蘭雪還在大殿內,勃長樂的脣角出現了今晚的第一抹笑容。
他遙遙站着,並沒有進殿的意圖。他只是來確認,或者說,他想親眼看到賀蘭雪的死。
賀蘭傅賢嘆息,他早該預料到有這樣一天。到如今,他已經無話可說,就算賀蘭家沒有謀逆之心,看今晚的陣仗,也難逃此劫。然而束手待斃,卻不是賀蘭族人的作風。
大殿內外一片死寂,只聽見齊刷刷的一道聲浪,賀蘭傅賢知道,那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就在剛纔那個瞬間,至少有兩百名勁騎一齊彎弓搭箭,只要片刻,大殿內的人都會變成刺蝟。
勃日暮此時已站在殿外,志得意滿。
就在他即將動手的那一刻,一個白衣身影靜靜擋住了他。勃日暮大驚失色,眼前站着的男子,竟然是剛纔還在殿內的賀蘭雪。他何時悄無聲息地到了自己的跟前!爲什麼以自己的修爲卻毫無所覺,而賀蘭雪的手,正停在自己的脖頸處!
“陛下,你要的,不過是賀蘭雪一人的性命,何必牽累無辜?”賀蘭雪卻沒有理會勃日暮,轉而高聲對勃長樂道。
勃長樂緩緩道:“你劫持明親王,可是要朕放了他們?”
勃日暮一身武功卻被在片刻之中就被制住,心中大駭。這時候聽見皇帝這麼說,方纔明白過來自己被劫持做了人質。
好!很好!他咬牙切齒地望着賀蘭雪,可那人卻全然沒有將他放在眼中,只大聲道:“只要陛下放了伯父和賀蘭家其他人,賀蘭雪願意束手就擒。”
“放他們走。”勃長樂面上笑容並未改變,他知道這些人走出去也是要死,外面還有他設下的另一重埋伏。
所以他毫不猶豫,揮手示意輕騎營放賀蘭家其他人離開。
賀蘭傅賢第一個邁進宮門,卻是最後一個退出去的。他的目光,一直凝在賀蘭雪的身上,但始終一言不發,最後長嘆一聲,走了出去。
賀蘭雪輕輕一擡手,勃日暮竟被推出數丈,堪堪落在御輦旁邊。
天空忽滴落一滴雨珠,正好落在賀蘭雪的臉上,他的眼睛忽然合了起來,神態也十分平靜,仰首感受着雨珠接連的落下,就像他不是身處重重包圍中,而是在寒夜中獨立庭院聽雨罷了。
接着,他慢慢睜開眼睛,卻仍然望着天空不知名的某處,像是在等待什麼的到來。
這一幕十分的奇異。
他一身白衣,仰首看天,月光越過宮牆照在他的臉上,明暗不定,唯有他的眼神,依然是明亮的。他靜靜立在殿前,彷彿天下所有的光輝都被他吸取了一般,月亮也只爲他一人而亮。在衆人看來,只覺得他的身姿瀟灑之極,恍如神人。
勃日暮竟然嘆了口氣,“陛下,微臣終於明白,她爲什麼總是對他念念不忘了。”
勃長樂卻冷笑道:“只要過了今夜,她就只能記得朕一個人。”
“放箭!”勃長樂下令。
眼看賀蘭雪就要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射成刺蝟,命喪當場!
然而,出乎意料的,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幾百名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弓箭手,忽然像全都變成石頭了一般,沒有一個人的箭順利發出去。
他們不是不聽命令,而是不敢聽命令。因爲他們在不知不覺中竟然被重重包圍了。大殿的四面八方,涌進了數不清的士兵,個個手持利器,對準了他們。
捕獵者變成了被捕殺的獵物,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勃長樂看見一個人站在衆人的盡頭,他閉上了雙目,只覺得自己的行爲異常的可笑。
他賭輸了,從海明月出現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輸了。
只要海明月知道了他的計劃,他就必然會失敗。既然如此,他爲什麼還要讓她知道,甚至讓海藍參與到這個計劃中來?他是瘋了嗎?還是傻了?
不,他只是想最後一次確認,母后——不,應該是海明月的心中,到底還有沒有他這個兒子。
在萱兒和自己之間,她會站在誰的身邊。真是奇怪,他明明深愛着萱兒,愛到無法自拔的地步,卻還隱藏着深深的嫉妒,他想要知道,有了萱兒的海明月,還會不會把他當作親近的兒子?
現在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她已經用她的行動,告訴了他答案。海藍安靜地侍立在海明月的身後,不光是他,還有震驚的萱兒。勃長樂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身子顫動了下,突然放聲大笑:“母后!母后!你對朕真是太好了!”
太后的臉上,依然帶着平日裡端莊的表情,只有近在咫尺的萱兒,看到了瀰漫在她眼中,說不盡的悲傷。
“萱兒,跟他走吧,永遠都不要再回來。”太后淡淡地道。
萱兒一震,目光不由自主望向賀蘭雪。兩人的眼神相對的片刻,便膠着在了一起,像是永遠不能分開。
勃長樂看着這一幕,俯身咳嗽起來,那劇烈的咳嗽聲連海明月都能清晰地聽到,她突然握住了萱兒的手指,死死地握着,目光中流露出痛苦之意!那是她一手帶大的兒子啊,難道她真的沒有絲毫的感情嗎?她竟然要這樣眼睜睜看着他痛苦,親手將他心愛的人送給別人!
勃長樂咳得連嘴脣都在顫抖,雙腿搖晃,無法站穩,彷彿他的心臟都在這咳嗽中碎裂成了一片一片。“不許!朕不許你走!”他死死盯着萱兒,彷彿下一刻就要走過去拖住她,可他只是站在原地,咳得伏在御輦上站不起來。
“我不走,我哪裡也不會去。”萱兒回握住海明月的手,收回了看向賀蘭雪的目光。“太后,萱兒想留下來,陪在你的身邊,除非你趕我走。”
在親情和愛情之間,她終究做出了選擇。這當中,未必沒有她的愧疚之心,她終究虧欠了勃長樂,不能就這樣離開。只是該如何面對賀蘭雪呢?她怎樣才能對得起所有人?
賀蘭雪站在遠處,一直溫柔地看着她,嘴脣翕動了兩下,萱兒看得分明,他在說:“我等你。”
“永遠等你。”
勃氏的第二位皇帝在位三十年,一生無嗣。後宮之中真正寵愛的,是一位出身寒微的宮女。有傳言說她因幼時生活苦難,身體單薄,一生未曾誕下子嗣,卻還是得到了皇帝的寵愛,一生富貴無憂,陪在皇帝身邊。但她年紀不過三十就已香消玉殞了,這樣一個宮女,死後卻得葬皇陵,給後世人留下了不少的謎團,。
五十年後,後世的勃家子孫重修皇陵,打開這座距離太后安眠處最近的陵墓,卻發現了一件令人驚駭的事。在冰棺的盡頭,有一具屍骨靠坐在棺上。於是有人說,這是某個膽大包天的盜墓者,可能是因爲同伴的自相殘殺,纔將他活活封死在這墓穴中。
但這樣說來,卻還有疑點,既然還有同夥,爲什麼這裡陪葬的金銀玉器並無任何缺損呢?
第一個進入墓穴的人,卻流傳出了另一個美好的傳言:這位宮女在進宮前有那樣一個年輕癡情的戀人,但她進宮後陪伴在皇帝身邊,兩人的緣分便斷了。他在思念和悲傷中度過了很多年,聽說她去世了,便悄悄尋到陵墓,找到她的身邊,一直陪伴着她,直到死去。
只有一件事情很奇怪,這個死去的男人,臨死前手中還握着一塊玉佩,年代久遠,上面的字跡早已磨損不堪。
上面刻着:“燦爛,明月光……”
生不同寢,死同穴。這是個浪漫而美好的傳說,然而,卻又有人提出異議,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狠心的男人,寧願將自己封死在這個孤寂寒冷的洞穴中呢?
一定不會有吧……
末篇:
已近黃昏,七寶下了馬車,站在街角遲疑了片刻才邁動步子。她離開麗水鎮太久,已經想不起回家的方向。街上行人全然感到陌生,她腳下的路卻慢慢變得熟悉起來,轉過一個街口,記憶中熟悉的那扇門出現在自己眼前。
七寶屏住呼吸,放輕了步子,那一間房子依舊是昔日的模樣,居然沒有想象中的荒草叢生,也沒有搬進新的住戶,門虛掩着,彷彿只要一推門,乳孃就站在門口。
七寶的心輕輕動了一下,也許是太后早早派人打點好了一切,只是站在門邊,心臟就一陣陣強烈的悸動,她佇立半響,卻始終不敢推門。
良久,七寶輕輕推開了門,第一眼看見的,是屋內的木桌木椅,在黃昏的餘韻中散發着淡淡的光輝。奇異的,那上面竟似沒有半點灰塵,像是有人剛剛擦過。可是有誰會來這裡呢?七寶暗笑自己想多了,乳孃已經去世,那件事情以後連顏若回和杜良雨都離開了皇宮,海藍哥哥再次遠赴邊疆,她的身邊,除了太后以外,已沒有什麼人了。
就在這時候,突然聽見內間的紙窗“咔”地一聲,七寶心中一跳,幾乎是飛一般地奔入裡面。可是冷風陣陣,不過是風吹開了窗戶,發出響聲,依舊是空無一人。心中莫名有說不出的失望,七寶走出了內間,環視了一下這曾經生活過十二年,如今卻只剩下她一人的屋子,想不出還有什麼可留戀的,也許向太后說想回來看看,就只是她自己的一個妄想而已。沒有人的家,還是原來的家嗎?她這樣想着,便慢慢走回門邊坐下,像是童年一般坐在矮矮的門檻上,遙望着乳孃外出的方向,等待着什麼。
明知道什麼也等不到,卻還是很認真地看着,直到雙眼感到痠痛難忍,她才低下頭來,看着地面。
一雙白色的靴子出現在她的視線中,伴隨着一聲熟悉又遙遠的喟嘆,“七寶……”
七寶身子一震,緩緩擡起頭來,只見一個人正站在她面前,神情溫柔地望着自己,一時之間,簡直疑心是在夢境之中。很久很久,她才說得出話來:“哥哥……”
彷彿有千言萬語想要表達,可是涌到脣邊,全然都被哽咽代替,還來不及再說其他,淚水已經順着面頰流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