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

把你的心給我一小部分,把我的整個都拿去!

臨到出口,他卻突然說不出來。最後只能重複着:“不要哭,別哭了……”這樣毫無意義的詞彙。

他的心裡,因爲這樣的親近,有痛苦,有甜蜜.有失望,也有溫馨。因爲她並沒有像他一樣付出同等的感情,因爲她此刻是如此的依賴他,因爲他無法將心中深藏的話說出口,也因爲,他能夠這樣陪伴在她身邊。

他緊緊抱住她,近到可以聞到她的髮香,七寶喜歡梅花,連她身上,都有清冽的梅香。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去撫摸她的頭髮。七寶已經是個少女,可是在他懷中,仍然哭泣得像個孩子。

讓人憐惜,讓人心疼。

她哭累了,就像個孩子一樣睡着,海藍將她的頭輕輕放在枕頭上,拉好被子,守在她旁邊,安靜地看着她。

一切總是循環的,很多時候,他站在門外,看着賀蘭雪與七寶耳鬢廝磨,日漸情深,可是現在,坐在七寶身邊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換成了自己。是因爲賀蘭雪先放了手,還是因爲海藍一直在堅持。

窗外是一片安靜的黑暗,雪花開始漸漸融化。賀蘭雪站在窗子外面,第一次瞭解到以前的海藍是什麼樣的心情。

他站在窗外,想離開,想找酒喝,可是動彈不了。他只想這樣站在屋外站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但是離開是痛苦,站在原地還是痛苦,清醒時痛苦,喝醉了也痛。真正到了一個人感到痛的時候,無論做什麼,也無法將這種痛減輕一分半分。在沒有遇見七寶之前,他或許有時候會對於這種高高在上、身邊卻空無一人的處境感到厭煩,或許會覺得有些壓抑和空虛,但是,卻從來沒有如此痛苦過。

賀蘭雪向來有耐心,他自己也一直這麼認爲,可是他從來沒有如此嫉妒過別人。如果他與海藍相比,距離很遠的話,那他是夠不上資格去嫉妒的,但是偏偏,本來領先的人是自己,可是現在無法融入他們的人,也是自己。嫉妒,本來就是給旗鼓相當的對手。賀蘭雪的心從未像此刻一般亂七八糟,七寶,他親手帶回來的小女孩,現在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他等着她長大,待她如同親生的妹妹,不,即便是他有妹妹,他也未必會待她這麼好,他本來就是一個冷酷的人,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會愛上這樣一個小姑娘,如果可能,他情願自己沒有帶她回來。

賀蘭雪倒退了兩步,再不想看見房內的情景。他每時每刻都在關注着她,擔憂着她,這幾年來不曾有片刻的離開。他竟然以爲,這個哥哥是可以一直安心做下去的,可是他單單忘了,七寶是會長大的,會變成一個大姑娘,然後有喜歡的人,成爲別人的新娘,離開賀蘭府。他沒有親人,即便是收養他的賀蘭家,也不敢將他視爲親人。他是賀蘭家的公子,但是他卻不能像賀蘭景那樣名正言順,不能像賀蘭茗那樣放浪形骸,他就得這麼不冷不熱地活着,一直活到他死。賀蘭雪賀蘭雪,他根本連自己真正的姓氏都不敢說,不能說。賀蘭家只是他母妃的孃家,不是他的父族,收養了他的賀蘭家,他永遠都融不進去。他以爲,他以爲從那一天開始,至少七寶是會屬於他的,單單屬於他一個人,卻沒有想到,如今她也要離開他,視他爲洪水猛獸。

不,不是七寶疏遠他,而是他千方百計疏遠她纔是。賀蘭雪突然拔足狂奔,他跑到馬廄門口,劈手拉過繮繩,翻身上馬,猛抽一鞭,那白駿馬掀起前蹄,昂然一聲長嘶,往前一縱,跳過府側的矮牆,飛快衝進了沉沉的夜色中。不是不想呆在她身邊,而是隻要坐在她身邊,七寶的每一個動作都會引起他的一陣心跳,還得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他多想去擁抱她,親吻她,多想她只屬於他一個人,可是她卻像個不懂事的孩子,無論他如何試探如何冷淡,她都毫無反應。一旦她所要求的,他不肯給予,她便轉向別人去索取。她想要溫暖,想要愛,想要家,他多希望她能張口跟他去要,可她不,她寧願捨棄他,而去就海藍。

夜深人靜,一點點響聲都會驚動別人。可是賀蘭雪卻第一次如此失控,他再不想去顧着這些事情,顧着別人的眼光,他如此痛恨這麼活着。痛恨了足足十多年,七寶在他身邊,他尚且有可以遺忘這一切的理由,可是現在連七寶都要離開他,他不能就這麼算了!如何掩飾,如何淡漠,如何轉移這種感情,逼迫得他無法可想,食不安,寢不寧,片刻不能平靜,焦灼和緊張,讓他無法自拔。他爲什麼要這麼喜歡這個人,爲什麼不能去愛別人,去疼別的女人,他無法回答,因爲他自己也不知道,問了千遍萬遍還是不知道,全是不明白!

一路策馬狂奔,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在賀蘭氏大宅下了馬。這裡,足足有一年,他沒有踏進一步,可是,他不得不如此,爲了奪回心愛的人,他不能不來,而且是,非來不可!守門的侍從看到最難得一見的賀蘭公子竟然來了主宅,心中驚惶不已,什麼時候不來,竟然半夜時分來串門子,可是看這位爺的臉色,他半點也不敢停頓,低頭就跪下請安,誰知道賀蘭雪看也沒看他一眼,將馬鞭子隨手扔給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這並不是賀蘭府中人人熟悉的那個翩翩貴公子,不是那個到了什麼時候都不會忘了自己是賀蘭雪的男人,此刻,他的臉嚴峻、莊重、冰冷,蒼白,臉上半點沒有往日淡淡的笑意,唯獨黑沉沉的眼睛深處亮起兩簇火光。他一路走進去,已經下了最後的決定。

賀蘭傅賢還在書房,他看着賀蘭雪走進來,腦海中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時候的情景。那是十四年前,賀蘭雪那時候僅僅八歲,當他被帶回來,他們都驚惶不已,不敢收留這個孩子。可是當時的族長賀蘭傅明,就是賀蘭雪已經去世的養父,他一意孤行,非留下他不可。因爲這孩子的身上,也留着賀蘭家的血。

可是,被帶回來的這個孩子,卻並不親近他們。那時候的他,早慧而伶俐。大家心裡其實十分喜歡他,老族長想讓他改姓,當自己正式的兒子,以爲他年齡小可以很容易地融進賀蘭家。但他卻是個很倔、不容易籠絡的孩子,他總是自己一個人玩耍,從來不與賀蘭家的孩子們過於親近。直到現在,賀蘭傅賢還記得,有一天他和兄長議事完從書房出來,看見他在花園的地面上畫一小塊方形,自己待在裡面不出來,也不許別人踏足,有誰踩到了就要受他驅趕,有誰要進來必須通報。他們都非常驚奇,問他爲什麼,他說:“這是澹臺氏的房子。”在賀蘭家的大院裡,他一直有一塊虛擬的獨立地盤,這多少令賀蘭家人感到失望和不快。直到五年後,他十三歲那一年,這個秘密被人發現,老族長爲了他,不得不答應本朝皇帝諸多苛刻的條件之後,他才真正成爲賀蘭雪,也才心甘情願叫了賀蘭傅明一聲父親。

這是一個多麼倔強的孩子,他絕不向任何人妥協,也不肯向任何人示弱。可是他心裡感激着去世的賀蘭傅明,如果沒有他,他萬萬不能從屠刀下保存性命。

澹臺氏,是前朝的皇姓。

往事歷歷在目,賀蘭傅賢嘆了一口氣,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