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愣了半響,纔回過神來,心裡卻是涌上一陣狂喜,這麼說,海藍哥哥,一定是沒有死了!她一醒過神,就是狠狠一腳踢在顏若回的腳踝:“有病的,你總算做了件好事!”
顏若回沒有防備,反而被個柔弱的小姑娘踢個正着,臉色一陣青白,“你傻了不成,他裝死騙你,你不就又被人拋棄了!你不生氣,不傷心,難道半點也不怨他?”
七寶臉上又是一副笑模樣,恢復往日的光彩,“你沒看他們扶着海藍哥哥嗎,他若是自己能走動,爲什麼要別人攙扶?他肯定是身不由己——”
顏若回明知她已猜了個大概,心中還是不忿:“你開心什麼?沒死就沒死,也不至於高興成這個樣子!”
“既然海藍哥哥沒有死,等他能夠回來找我,他一定會回來的!”七寶執拗地道,眼睛熠熠光彩頓時眩花了他的眼睛,讓他心中一陣氣悶。
這下好了,他完全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本來以爲可以讓這個傢伙對海藍徹底死心,反而讓她燃起了希望,她的大腦到底是怎麼長的,換成尋常人,哪有不生氣自己的心上人不說一聲就消失的,她倒好,反而歡天喜地,純屬腦子有病,顏若回冷哼一聲,鼻子都要氣歪了。
“既然我選擇相信他,就要一直相信纔對,你是個外人,我爲什麼要聽你的!”
顏若回咬牙切齒,這個丫頭,這時候居然腦袋靈光起來了,敢跟他分什麼外人內人!莫非他顏若回就是毫不相關的外人?!
他還一直覺得,他跟七寶,纔是一樣的人,現在才發現,他們不一樣,一點,都不同。
七寶還以爲顏若回要說什麼,可是他的眼神突然落在回城的海穆然身上,眼珠子像是釘在他身上,一動不動。七寶看着他的側臉,突然覺得,他也挺可憐。雖然有時候很壞,但是,這個人,畢竟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情。
這時候,海穆然似乎察覺了這邊的視線,轉過頭來。
顏若回一個硬扯將七寶扯在懷裡,以背相對。
七寶覺得,環抱住她的身體,比她還要冷,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
不知道他心裡,此刻是希望被認出來,還是不被認出,七寶偷偷地想着,側過頭去看,海穆然已經走遠了。
他的親生兒子就在這裡,他卻沒有發現,像個陌生人一樣,走了過去。
七寶輕輕推了他一下:“他走了,你還好吧。”
顏若回一把推開她,神色冷硬,“你不要以爲海藍這就逃脫了,就算逃了和親這一關,我一樣,不會放過他!”
七寶啞然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道:“其實,你真的不該怪海藍哥哥的。”
這件事情,如果真是如夫人刻意隱瞞,以海藍的個性,他必然是不知道的,既然如此,他確實跟顏若回的憎恨,沒有多大關係,平白擔了奪親的罪名。
“不怪他?”顏若回怪腔怪調,俊俏的面孔有些扭曲,“那就要怪海穆然,他太寵愛這個兒子,我看不過眼!”
他說着說着,面上突然微微青紫,呼吸也急促起來,他蹲下身體,死死捂住胸口,十分痛苦的模樣。
啊?嫉妒能嫉妒成這個樣子?七寶驚嚇,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不對,他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像是生了重病,或是在忍受着什麼痛苦。
七寶也蹲在他身邊,擔憂地看着他:“你怎麼了,你生病了嗎?”
他不理她,盤腿坐下調息。七寶不敢離開,怕他莫名死在這裡,就一直守在他旁邊,渾然忘了這個人是個多麼混帳的傢伙。畢竟,是一條人命。
她不能把人就這麼丟在這裡。
直到他恢復正常,睜開眼睛看着這個傻姑娘還守在旁邊,蹲在那裡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心中明明漏跳半拍,卻冷淡道:“你還在這裡做什麼?不怕我擄走你,先奸後殺?”
先奸後殺?好恐怖,七寶想了想,“你看,這裡人來人往,做這麼恐怖的事情,不太好吧。”
顏若回看了眼來來往往進出城門的人,他們不少都好奇地望着這邊,然後又走自己的路,熱鬧的人流中,也只有七寶守在他旁邊,並沒有一個人停下來關心他一句。
她手裡還捧着一個大瓢,裡面盛了半瓢水,眼巴巴地守在這裡。這時候才遞過來:“給你,剛纔我問那邊賣菜的大嬸借的。她還好心給了我一點水……”
顏若回刻意忽略心底莫名的情緒,接過來一飲而盡。把瓢扔回給她:“你總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好心給害死!”
呃?!七寶舔舔嘴脣,她也好渴的,不過,用來澆菜的水,還是不要喝比較好。大嬸是靠這些水,保持蔬菜水靈靈的模樣,果然,人喝下去也是一樣,顏若回臉色比剛纔好看多了。
“其實,”七寶蹲在地上畫圈圈,手指頭繞來繞去,“你可不可以不要殺海藍哥哥啊,他又沒有得罪你。”
顏若回一聽火氣騰騰往上冒,敢情她在這裡這麼久,就是爲了說這句話?
“你自己身體又不好,萬一,那什麼什麼的話,多不好。”
奇蹟般的,下一句話,將顏若回的火氣一下子全部澆滅。
“剛纔你說和親,原來選中的是海藍哥哥啊?怪不得他要跑——嗯,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找我的。”
顏若回聞言不住咳嗽,七寶眼巴巴地瞅着他,忍不住道:“你身子有病,以後,就不要隨便與人動手了吧?”
顏若回卻冷冷笑道:“你是怕我傷了你的心上人吧,不過,暫時我還動不了他,海家這一回,只怕是將他藏到了軍中,海藍回不來,至少現在風頭正緊,就算和親一事平息,他也不好明目張膽回京都!”
七寶瞪大眼睛,那要什麼時候,她豈不是要一直等一直等,她的臉頓時垮下來,唉,還不如剛纔偷偷跟上那馬車走,可是那馬車四個輪子,她怎麼也跟不上啊……
好泄氣……
顏若回一動不動,平靜地望着她。
過了半晌,他突然問道:“你一再被人丟下,先是被你父母,接着是乳母,然後是賀蘭雪也冷淡了你,現在連海藍都不得不離開你了,你不難過嗎?”
七寶一愣,搖頭道:“南過北過不是一樣要過。難過?七寶心又不是鐵打的,怎麼會不難過,可是他們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難處,我現在想通了,我不敢怪他們。”
是不敢怪,而不是不怪。顏若回聽出了這其中細微的分別,如果是不怪就是不怨責,可是不敢怪,則是想怪而不能怪,這倒是十足的有趣和……憋屈……這個小姑娘,還真是過得委委屈屈。
“我以前覺得我就夠倒黴的了,原來還有比我更慘的,”顏若回搖頭輕笑,似是自嘲,看着七寶的眼神,卻帶着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關切之感,他這樣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已是極爲難得的了。
“只願你能永遠不怨吧——”
七寶怔了半晌,瞅着他欲言又止,卻是一副小媳婦的模樣,不肯把話說出來。
“你有什麼話,就說吧。”顏若回看不得她一副彆彆扭扭的樣子,反而搶先開口道。
“我一直覺得,你並不像自己想的那樣悲慘。”
顏若回眉毛一揚,靜等她有什麼說辭。
“那個……我方纔都瞧見了,可是,海家伯伯什麼都不知道,在他心裡,他疼愛的人,就是海藍,丟失的纔是海雲,照他對海藍哥哥那樣的好,那些好,其實都是給你的啊——”
顏若回愕然望着她,面上的神情,變得十分古怪。他低下頭,想了又想,喃喃道:“難道是我想錯了嗎——”
七寶認真道:“是你想錯了。海家伯伯,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他疼愛的兒子,他培養的繼承人,他這樣愛的人,是你!所有的東西,都是給你的啊!”
顏若回看了看她,心中反而一陣迷惑,如同鸚鵡學舌般重複着:“都是給我的?”
七寶點點頭,“都是給你的。”
其實七寶還有話不敢說,不管是海藍還是海雲,都是海家親生的兒子,爲什麼要分什麼嫡出庶出,非要將上下尊卑分得那麼清楚,明明身上流着同樣的血,海藍有權利繼承這一切,海云爲什麼就不能得到?這本不是公平的道理,世間的事,原就沒有公平不公平可言,常言道家事難斷,她隱約覺得,那位如夫人,也不過是想要給自己的親生兒子一個好的身份而已,若不是被逼急了,可能不會做出這等事來,其情可憫,可是她做事的手段確實不對,害得顏若回有家歸不得,連父親,名字,身份,都一併丟失了,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
可是反過來,顏若回不去找正主,偏偏拿海藍撒氣,就又不對了。她繞來繞去,想得自己腦袋打結,也分不出這裡到底是誰對誰錯,直覺是一團亂麻,真是夠糟的。
顏若回看着她澄澈的目光,苦笑着轉過頭,不敢接觸她的目光,喃喃道:“真虧你能想到這些。”
他一直以爲,七寶會跟他一樣,他們是同病相憐的人,現在才驚覺,他與她,到底,有所區別。
想到這裡,他的語氣突然柔和下來,“你想要知道些什麼,如果我能告訴你,我都告訴你。”
七寶眨巴着眼睛,這句話的意思是——她可以知道自己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嗎?
“你到底爲什麼要來接近我?”
“秘密。”
“你還會去殺海藍哥哥嗎?”
“秘密。”
七寶笑臉一僵,呃,再接再厲。
“你有什麼能告訴我的嗎?”
顏若回燦爛一笑,“沒有”。
“你又耍我!”七寶氣鼓鼓地看着他,十足氣憤,臉頰紅紅,反而更顯得嬌豔好看。
顏若回筆直地望着她,目光此刻又變得很專注,閃動着耀眼的光芒,看到遲鈍如七寶都很不好意思爲止。“你父親,是孔鬱之。”
七寶屏住了呼吸。
孔鬱之,當年是京都第一貴公子,更難得的是,他行事風流瀟灑,天份極高,於文采、武功、舞藝、書畫四樣尤佳,在京城中的閨閣千金中,宛若神仙中人,卓然獨立。一時之間,所有的京都貴族女子都對他趨之若鶩,他生性風流,難免逢場作戲,四處留情,只是尚且知道潔身自好,並沒有敗壞過良家女子的名節。
後來大家才知道,他早已有了心上人。
顏若回頓了頓,看着聽得十分入神的七寶,淡淡笑了笑,“這些都是往事,照說不該我告訴你,可是如今天下,敢提起你父親的人,也沒有多少了。”
“你的母親海明月,與你父親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璧人,你父親一直鍾情於她,直到她同意下嫁的時候,他才向衆人宣佈婚訊,原來之前他的所爲,不過是不希望給你母親帶來困擾和壓力,轉移別人的視線而已。”
“你孃親的愛慕者很多,因此,也埋藏下了禍根。”顏若回摸摸七寶的頭,“不過,這些還是忘了吧,記着這些,對你沒有好處。”
“現在,暗中有不少人都在找你父親,要找你孔家的財富,你不可不防。”
顏若回站起來,發現七寶一直怔怔地聽着他的話,不知不覺,竟聽呆了。他一把將她撈起來,“你走到哪裡,都要小心,別輕易離開賀蘭雪,如今這天下,若說有能力還又願意護着你的,恐怕只有他了,不,也許還有另一個人——”
他頓了頓,望着她微微一笑,不再往下說,如同故意要引她猜測一般。
七寶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拼命地眨眨眼:“你又是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顏若回搖頭道:“我當然有我的原因。”
“我不懂。”七寶搖頭,苦惱不已。
顏若回說話半真半假,好像是在關心她,但是話語中似乎又另有深意。太陽已經完全升起,照在顏若回緋色的衣衫上,瞬間染上一層金光,煞是好看,襯得他玉一般的容貌更加神采奕奕,只是,他的眼睛始終籠罩着一層陰影,叫人看不清楚。
“你不需要懂。”
神啊,劈個雷打死這個故弄玄虛的傢伙吧,七寶暗自祈禱,看着朗朗晴空,總算絕了這個念頭。“我爹如果還活着,爲什麼不來找我?”
顏若回淡淡道:“只怕他真來找你,你就要哭了。”
這是什麼道理?七寶越發看不透其中的玄虛。
“我勸你,還是不要再想着你爹,他心裡,除了你孃親,誰都沒有。”
“可是——”七寶咬着嘴脣,她只是想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難道也錯了嗎?
顏回凝目瞧了她好一會兒,突然長嘆道:“好可憐的七寶……”
七寶覺得他越發奇怪,身上全是謎,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怎麼解開。他既然說墨淵教沒什麼查不到,他知道往事就並不奇怪,可是他又沒有見過她父親,爲什麼這麼篤定?甚至還說出這樣的話來?事情越發顯得離奇,七寶搖頭。
“有的人心裡,愛得太深,一葉障目,誰都瞧不見。”
他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她,根本無法介入其中的意思嗎?七寶徹底絕望,完全聽不懂這廝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顏若回突然轉過身來,將七寶抱在懷裡,七寶想要一腳踹飛他,誰知道被他牽制住動不了,
他身形高挑頎長,可是卻彎下身子整個人抱住七寶,臉頰深深埋進她的頸窩。七寶不敢動了,因爲她覺得有冰涼的水珠,已自他的眼眶裡,流到她脖子上,連同他溫熱的呼吸,也一併吹拂而來。
七寶站在原地不動,實在是被這一出弄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你到底怎麼了?”
顏若回閉目不答,良久,才道:“七寶,對不起,再見面,我們就是敵人。”
敵人?這到底是爲什麼,真是——
見鬼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衣袖一甩,轉身離去。
留下七寶站在寒風中,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