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撫着手中的黑子,略略沉吟,不知手上的這顆小小的棋子該落於何處。眼見自己這邊已被困於一角,轉眼便要落敗,他半點也未惱,反而面上帶笑道:“看來今日朕要輸給堂兄了。”
勃日暮輕笑道:“微臣越禮,皇上恕罪——”
皇帝笑笑,擺手道:“私底下不講究這些虛禮,朕只有長寧一個皇姐,幾個弟弟要不就是夭折,要不就是體弱多病,剩下的一個長歡…唉,不提也罷,說來我勃氏子息單薄,只怕將來朕還要多多倚賴堂兄。”
這話說得頗有深意,勃日暮本來一隻手已經伸進棋匣裡,這時頓了頓,不知不覺收了回來,鄭重道:“微臣定竭盡所能,不負聖意。”
御花園里正是花開滿園,奼紫嫣紅一派盛景,回香亭外隨侍如雲,亭內不過坐了皇帝和明親王世子兩人在對弈。
本是清靜安寧的好時候,
只是這片寧靜很快被人打斷,長樂皺起眉頭,聽見一個十分熟悉的女聲在訓斥人。
已有內監前去探看,不消片刻便已迴轉:“陛下,是七皇子偷偷跑出來,不甚衝撞了梅太妃,太妃正訓斥着照顧七皇子的宮女。”
勃日暮慢慢垂下手,落下一子,聽着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凝神靜氣,彷彿專心思考着棋局。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瞬間,他用了多少的理智,才能剋制自己,沒有詢問一句,那宮女是叫什麼名字!
長樂若有所思地望着棋盤,撿了一粒黑子,往棋盤中一落,原來被圍困之勢立時被化解。他看了一眼勃日暮笑道:“堂兄這回可是走錯步了,竟讓朕扳回一城,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勃日暮這才勉強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棋局,輕皺起眉,瞬間又舒展開來,“大意大意,皇上棋藝精妙,微臣甘拜下風!”
……
“宮裡真是越發沒規矩了,什麼時候奴婢不司其職,竟敢到這御花園裡亂晃悠,你當這是自己家院子不成?”梅太妃坐在繡凳上,素白的右手執着一柄繡金團扇,輕輕揮着,看似漫不經心,說出來的話,卻嚴厲得叫人心裡害怕。便是在這春光明媚的花園裡,也讓人心裡一涼。
“本宮在問你們話,啞巴了嗎?叫什麼名字?”
她的腳邊不遠處,跪着兩個瑟瑟發抖的粉裝宮女。
“奴婢蘭兒。”
“……奴婢萱兒。”
兩人一前一後恭敬地答道。
萱兒不敢擡起頭,卑微地跪在地上,她知道剛纔不小心衝撞的這位高髻麗容的宮裝婦人,是宮裡脾氣最壞的梅太妃,如果不小心,就要被扒掉一層皮,無論如何,都要小心應對。早知道就該看緊七皇子,可是一個小傻子,怎麼看得住,她想起剛纔七皇子撞倒梅太妃還手舞足蹈的那個傻模樣,心裡就是一陣翻江倒海。
看着這兩個斂眉屏息的小宮女,梅太妃似乎是突然來了興致,“進宮多久了?”
“奴婢是這一批新進的宮女,進宮不過幾日。”叫蘭兒的小宮女搶先回答。
萱兒一直低着頭,匍匐在地。
“宮裡,呆得可習慣?”梅太妃淡淡笑笑,似是隨口一問,她本就是個美人,這一笑起來,仍有些當年的風韻,只不過眉梢眼角悄然爬上的細紋,卻也因此顯得更爲分明。
又是蘭兒搶先答道:“宮裡什麼都好,奴婢住的慣。”
萱兒心裡嘆了口氣,這丫頭怎麼這麼好顯擺。莫不是嫌棄琅清殿住的是個傻主子,想要另攀高枝?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梅太妃這樣的人豈是好相與的女人——
果然梅太妃一聲冷笑,“看來這個不長眼的奴婢到宮裡是享福來了,放着主子不管,衝撞了本宮不說,竟敢在本宮面前胡言亂語!當真是沒了上下尊卑!拖下去掌嘴四十!”
掌嘴四十?萱兒心裡一驚,那不是要打掉蘭兒一條命,可是她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蘭兒被拖下去,梅太妃的眼睛已經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脊背一涼,頓時逼迫自己提起神來。
“別以爲裝聾作啞就行了,本宮問的話,你怎麼不回答?”
萱兒恭敬道:“奴婢出身卑賤,能進宮來本已是天大的福氣。在宮裡能夠吃好穿暖,全是仗了各位主子的照拂!奴婢雖然笨拙,但只要能爲主子們效犬馬之勞,不惹主子們生氣,就是奴婢的福分。”
梅太妃本來是心情不好纔來御花園賞花,居然又被七皇子這個小傻子衝撞了,偏偏她自詡身份,七皇子不過是個呆子,又是先帝留下來的子嗣,她不好過於苛責,本來一腔怒火就是準備撒在奴婢身上,今天正好逮着這兩個來尋七皇子的宮女,隨便尋了她們一個錯處,便是打死了,也不妨事。
誰知道這個宮女倒是不蠢笨,她笑起來,“倒是個嘴乖的。”
“擡起頭來本宮瞧瞧!”
萱兒心裡緊了緊,不知道是該擡起頭來,還是繼續裝傻充愣。她進宮來這麼久,不要說皇帝太后,就連妃子都沒見過,整天除了照顧那個傻皇子,根本見不到別人。可是讓她現在擡起頭來,她敏銳的覺得不妙,但是哪裡有違背主子意思的奴婢呢?她左思右想,只能怯生生把頭擡起來。
梅太妃見了她面容,不由地“啊”了一聲,這個小宮女生得清麗絕俗,一張雪玉般的面龐上清純無暇,在柔和的陽光下,皮膚竟如蝶翼般微微透明,更襯得一雙美目光華流轉,動人非常。
她手中輕揮的團扇一下子亂了節奏,顯出主人的心浮氣躁,“你……剛纔說你是哪個宮的?”
“奴婢是琅清殿的宮女,是剛進宮,被分去照顧七皇子的。”萱兒口齒伶俐地答道。
要是平時,這樣爽利乖巧的宮女,梅太妃可能還會有幾分喜歡,但是現在她臉色卻出奇的難看,像是大白日裡突然撞見了鬼,眉眼間一片陰翳之色。
“在本宮面前竟敢油腔滑調!來人,拖出去杖斃!”
萱兒吃了一驚,她這個沒說錯話的竟然要杖斃,還不如蘭兒,多少還留下一口氣,她不敢置信地盯着梅太妃看,卻見她脣邊掛着一抹混沌的笑意,萱兒進宮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徹骨的寒冷。
是不是說錯話,原來不是自己定的,這規矩,不過是主子隨心所欲,她心情好,這話說的再不好聽也無妨,只要主子心情不好,她話說的再婉轉,也是沒用!
正在這時候,一直在旁邊發傻的七皇子突然撲到萱兒身上,死死抱住她,“萱兒不許走……不許打……我的!”
梅太妃眉頭一皺,就已經有內監上前試圖將十三歲的七皇子拉開,七皇子可不是什麼善茬,他裂開一口大白牙,嗷唔就是一口,咬得那人尖叫一聲,揚起手要打,想起這人到底是皇子,算是主子,主子就算有天大的錯,也輪不到一個奴才來打!他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無奈地看着梅太妃,進退維谷!
梅太妃還要說話,卻聽見一個男子朗聲道:“太妃在這裡歇息,怎麼沒人告訴朕!”
她頓時一驚,從繡凳上站起來,慌亂地整整發鬢,果然看見皇帝長樂一行人來到這裡。
“這是怎麼了?”長樂微微皺眉,似乎對這裡發生的一切十分驚訝。
萱兒低下頭伏在地上,這個時候,根本沒有她說話的餘地。
梅太妃還沒說話,七皇子已經口齒不清地道:“她要打……打萱兒……壞……很壞!”
他一邊死死抱住萱兒不放,一邊露出一臉很惶惑的表情,在他的腦袋裡,根本不能明白,爲什麼萱兒這樣好的宮女要被打罵,還是被個兇阿婆打罵!
勃日暮緊跟在皇帝身後,此刻見跪在地上的那個宮女毫髮無傷,才放下心來。目光此時落在七皇子身上,發現這小子傻雖然傻了點,關鍵時刻還是很管用。畢竟他是先皇的皇子,雖然腦袋不好,心智不全,主子的身份還在,到底沒人敢隨隨便便動手。
皇帝看着自己皇弟一臉着急,不由得起了逗弄他的心思,笑着問:“宮女而已,有什麼不能打的?”
誰知道七皇子一臉天真道:“最漂漂……漂漂……不能打……”
呃——
萱兒在心裡猛翻白眼,這個小皇子腦袋不清楚,居然分得出哪個漂亮哪個不漂亮,果然這皇宮裡的教育,全是爲了這漂亮的皮囊,虧得她平日裡對他這個小傻子這麼好,真是白搭了,怪不得他平日裡誰都不要,連吃飯都要她來喂,她還以爲自己溫柔親切,誰知道,竟然是因爲這個,她無語。
皇帝看了一眼勃日暮,發現他正盯着地上的那個宮女在發呆,輕描淡寫道:“既然皇弟這麼喜歡這個奴婢,朕看太妃這次就繞過她罷。”
還不等太妃開口,皇帝已經輕輕一揮手,“下去吧。”
七皇子一蹦三尺高,拖着萱兒就走,連禮都沒來得及行,謝恩也不必說了。
很好!萱兒只看到明黃閃耀的袍子一角,華服線條如飄逸順滑的流水在眼前一閃,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人已經叫七皇子拖着走了。
梅太妃呆呆看着自己的兒子,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也忘了阻攔,保養得宜的手似乎想要伸出來,卻生生頓住,在空中劃過輕微的弧度,收回到身前,她低頭想了想才道,“皇帝好好賞園吧,本宮先告退了。”
……
“萱兒,你……不生氣!不生氣!”
“奴婢很生氣,主子別跟奴婢說話。”
“不生氣,不要生氣!”七皇子傻呆呆地,卻知道要討好萱兒,一回到自己的殿裡,就立刻認錯,“歡歡……很乖的,萱兒別生氣!”
萱兒坐在凳子上,繼續保持面無表情狀:“你很乖嗎?你很乖爲什麼要跑到御花園裡去?萱兒不是跟你說,主子出了錯,都是奴婢要倒黴,你一直說你很乖,可是你看看蘭兒都被你害得回不來了,下次奴婢我恐怕也要被你害死了!”
還沒說完話,七皇子已經奔了過來,蹲下了身子,將頭靠在萱兒的膝上作乖巧狀。
看他一雙眼睛忽閃忽閃,萱兒仰天長嘆,她的命怎麼這麼苦,進到宮裡這麼久,被分來伺候這個傻瓜小皇子不說,還要被梅太妃那個扭曲的女人撞到,說話也是她的錯,不說話也是她的錯,勃日暮那廝竟然還敢在她面前顯擺,當初竟然好意思說什麼他來安排,結果把她送進宮裡來做宮女,腦袋不知道是不是進水了!現在她不要說想辦法接近皇帝,就連太后都見不着,作爲一名底層的小宮女,她的生活,是暗無天日,每天還要被這個小傻子折磨來折磨去,天啊,是不是故意折磨她!
她想到這些,垂頭喪氣起來。
七皇子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歪着腦袋,十分可愛的模樣。
她恨起來,一把捏住他的臉:“教你裝可愛!教你這個死小孩不聽話!”
七皇子捂着臉,眼淚汪汪地瞪着她:“萱兒,好凶!”
“裝可愛是沒有用的!”
“眼淚汪汪也是沒有用的!”
“別把鼻涕蹭到我身上!”
“七弟是不是又闖禍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在殿外響起。
萱兒一腳踹開趴在自己膝蓋上裝可愛的傻皇子,他便一下子跌進來人的懷裡,正巧裝個滿懷。
男子笑起來,一雙丹鳳眼流光溢彩,嘴角懶洋洋的笑意更顯得他俊朗十分,“七弟,爲兄早就告訴過你,萱兒是很兇的哦!”
七皇子長歡捂着自己被掐得紅彤彤的臉,淚眼汪汪:“嗚嗚嗚,她真的好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