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你來推我!”

鞦韆兩邊繩索的獸皮上還沾着夜間的露水,晶瑩而透明,錦繡公主飄揚的裙襬上豔色的桃花長長曳地,她高高仰着嬌俏的下巴,腳下的踏板輕輕一蕩,鞦韆上的露水便涼涼的落在萱兒的臉頰上,一陣陣冰涼,萱兒心裡有點堵,但是也沒有任何異議,一大清早就被這位美貌的公主捉來,想必不是什麼好事兒,可是這位是主子,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她認真地推起鞦韆來。

鞦韆開始歡快地晃動起來,錦繡公主悅耳的笑聲,在整個花園裡飄蕩着。花園的走廊裡,不時會有宮女和內監們悄然無聲的走過,可他們都會控制不住的往這邊遙望,然後私下發出幾句低聲交談,不知道他們議論的焦點,是這位張揚美麗的公主,還是鞦韆架下沉默清麗的宮女。很顯然,錦繡公主對此也感到不滿,感到不悅,她敏銳地察覺到那些曾經熱切關注自己的目光,不知道何時轉變了方向。鞦韆高高地飛起,帶着她豔麗的裙襬翩躚如一隻飛鳥,她咬咬嘴脣,大聲道:“推得用力一點!”萱兒略大力了一點。鞦韆一下子飛得更高,“還要再高一點!高一點!”

萱兒用力地一推,鞦韆一下子蕩起,像是斷了線的風箏,飛的好高好高,聽到錦繡公主一聲尖叫,萱兒心裡一沉,她根本沒有用那麼大力氣!這鞦韆怎麼會?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那鞦韆以更快的速度回落,迅速的蕩過她的面前,錦繡公主死死抓着鞦韆的繩索,不斷的尖叫着。等錦繡公主從鞦韆上下來,萱兒還來不及請罪,就已經狠狠捱了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耳朵頓時“嗡”地一下,腦袋裡面不能思考,錦繡公主猛推了她一把,萱兒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一邊的宮女內監們見情況不好,撲通都跪下了,御花園裡一時跪了一地,個個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吭一聲。萱兒咬緊牙關跪好:“奴婢不慎,讓公主受驚!”

“你何止是想讓本宮受驚,你分明是想要本宮的命!那麼用力,你以爲自己是七皇子的宮女,本宮就指使不動你是不是!心懷怨恨,還要與本宮狡辯!不慎?什麼不慎,這裡這麼多宮女,都親眼看見你大力去推鞦韆,難道是本宮冤枉你不成?”

萱兒不用左右看,便已知道這時候絕不會有一個人站出來爲她說一句話,因爲公主的話,就已經是蓋棺定論,沒有人敢替她說一句公道話,因爲她們都是奴婢,沒有這個資格。就像是她十二歲的時候,得罪了黃大爺,沒有一個人敢幫助她,不是因爲那些人沒有良知和善意,只是因爲他們沒有能力,沒有幫人還足以自保的能力。這一點,站在最底層的她,永遠比誰都知道,連開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只是因爲有自知之明。

勃長樂遠遠看着這一幕,他親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因爲嫉妒和愚蠢的虛榮去冤枉萱兒,但是他一直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眼睜睜看着萱兒被打了那一巴掌,在這場鬧劇開始之前,他就有力量去阻止,可是他沒有,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直到她被打那一下,他的神思一陣恍惚,胸口如同被什麼碾軋了一下,但那感覺瞬間消失,快得讓他捉不住。

七皇子突然跑過來,開心地看着他笑:“皇兄,你看,萱兒被打了!”

勃長樂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傻子嗎,不怕別人看出來?”七皇子的目光明亮清澈,專注地看着那邊的情景,似乎不願漏掉每一個細節,“皇兄會告訴別人嗎?”

不會,正是因爲他不會,所以長歡才這麼肆無忌憚。勃長樂知道這個孩子從他母妃死了以後就一直沒有依靠,爲了活下去纔不得不裝瘋賣傻,知道他無比艱辛才能這樣生活着,所以勃長樂一直盡最大可能地維護他,保護着他。

“昨天晚上是你在裝神弄鬼?”

“是,是我!”

勃長樂劈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你怎麼這麼愚蠢!”七皇子咬緊嘴脣,一聲不吭,勃長樂嘆了一口氣,“你知不知道太后一直盯着你宮裡的一舉一動,你以爲這樣可以瞞過她?你真的活膩味了?”

七皇子少年的面孔已經染上一層怨憤:“我愚蠢?對,在皇兄的眼裡,長歡當然是愚蠢的!因爲長歡不過是苟延殘喘的活下來,在自己的母妃因爲莫須有的罪名被賜死以後,還要裝瘋賣傻的在仇人的眼皮子底下活着!皇兄,我一直想要問問你,你呢?你又如何?我們都是父皇的兒子,你是最幸運的,因爲你被海明月挑中,成了她的兒子,登上了皇位!可是你眼看着自己的親生母親黯然神傷不能相認,眼看着一個個兄弟姐妹,因爲父皇對她的愛而命喪黃泉!我看你才應該好好考慮,如何面對自己,如何面對勃家的歷代祖先!”

勃長樂的臉色頓時變了,“那你想要如何?公然向太后挑釁?”

“我不知道!”七皇子突然大聲地道,勃長樂看了一眼周圍,這個地方看起來是安全的,只是看起來而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以爲我每天跟殺害自己母妃的仇人的女兒相處時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你以爲只有在夢裡與母妃相聚的我,醒來卻看見與仇人同樣罪孽的容顏是一種什麼樣的煎熬!皇兄,我日日夜夜活在對母妃的懷念中,被無盡的痛苦折磨着,難道我不該向她討要一點代價,難道我要硬生生咬碎自己的牙齒,忍受她每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每當看到她那張臉,我就不由自主想起我母妃是怎麼死的,我不能原諒,不能原諒她!”

勃長樂的手突然按在他顫抖的肩膀上,“你不能忍,也要忍!在你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之前,只能忍!牙齒咬碎了,就和着血吞進去,你若是不想你母妃死不瞑目,就緊緊閉上你的嘴巴!”

七皇子的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他肩膀上的手已經深深壓制了他的激動與憤恨,他看着那邊的萱兒,像是下一刻就要撲過去扼住她的喉嚨,可是他還是站在原地,並排與勃長樂站在一起。“我的嘴巴從來都沒有敢張開過,皇兄,我沒想到,她跟她的母親一樣,天生就有一副仙子般的面貌,你看她多麼漂亮,她那張面孔迷惑了所有的人,錦繡跟她站在一起,誰纔像是個天生的公主?可是背地裡,她跟她母親一樣,是個天生的陰謀家,是個惡毒的女人!她的眼睛像是燦爛的星光,可是那背後藏着無數的陷阱;她的溫柔讓你樂不思蜀,可是那反面掩蓋了她真實的目的!我每天晚上被噩夢驚醒,她竟然會來幫我蓋好被子,在我耳邊輕柔地安慰!這是她配做的麼?這是我母妃會爲我做的事,她不配!她以爲這樣我就會原諒她,我不會,絕不會!就算所有人都被她美麗的臉所欺騙,我也不會!”

看着長歡不能釋懷的臉,勃長樂慢慢道:“不論如何,她總是無辜的。承擔所有報復的不該是她,長歡,你有沒有認準,誰纔是害死你母妃的那個人?是那邊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女孩,還是她高高在上的母親!你已經不是稚子,你該承擔起作爲一個男人的責任,像一個男人的樣子,就算要報仇,也要堂堂正正去找正主!不要做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事情,昨天晚上裝神弄鬼的舉動,是在給勃氏丟臉你知不知道!”

七皇子的嘴脣被他自己咬得泛出青白,可是他還是執着地道:“這世界上,有誰是無辜的?我母妃因爲說了一句話就被處死,難道不無辜?我是個皇子可卻必須裝瘋賣傻才能存活下來,難道不無辜?她的母親,高高在上,擁有一切,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而她,天生就跟她母親一樣美貌,我幾乎可以預見,她會給我們所有人帶來多大的痛苦!”

“那你想怎麼辦?裝鬼嚇她?你嚇着了嗎?沒有!反而變成了裝神弄鬼的小丑!”勃長樂已經失去了再與他多說的耐心,可是看着這個十三歲的少年那副冷傲倔犟的表情,和那雙如同燃燒着熊熊火焰般的仇恨的眼睛,他沉默下來。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到長歡的心情,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到錦繡心裡的恐懼。長歡憎恨着海明月,所以連帶着萱兒也變成了他仇恨的人;錦繡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所以害怕萱兒對她的超越。就連他自己,也是一直在試探,一直在揣摩,他一直一直都想要知道,太后的底線究竟在哪裡?接近萱兒,與她交往,這些太后都沒有阻止,甚至是默許,可是她到底會不會將萱兒留在宮裡呢,還是想要她自己選擇?萱兒入宮到底是爲了什麼,如果是爲了見到親生的母親,那爲什麼她還能這麼沉得住氣?

“皇兄如果覺得她是無辜的,爲什麼也在利用她?爲什麼刻意接近她?難道不是想要用她來牽制太后?說到底,皇兄跟長歡,又有什麼區別?”

“放肆!”

七皇子無聲無息地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淡淡地道:“難道長歡說的不對?”

他說的對,當然說的很對!正是因爲他說的都是事實,才讓勃長樂的心好像在陽光下融化的冰塊,一陣熱一陣冷,一陣滾燙一陣徹骨的寒。七皇子還是那副天真的面孔,彷彿片刻之前所說的那些話不過是勃長樂的幻覺,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弟弟,並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般純良。芭蕉葉上的露珠悄悄滾落下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勃長樂的心情已經微微放鬆,慢慢揚起平日裡最常見的懶洋洋的笑容,卻無端讓人心裡發涼,“小七,皇兄一直以爲你很天真,看來,你知道的真不少啊……”

七皇子一時有些心驚,但是他還是繼續說完自己想要說的話,“長歡斗膽,提醒皇兄一句,站在你眼前的那個美麗的少女,她不是你該喜歡的女孩,她是我們共同的仇人,請皇兄不要爲她動搖了心智!”

“喜歡她?朕嗎?”出乎意料的,勃長樂的瞳孔突然收縮,冰刺般的眼神落在七皇子的身上,使得長歡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膀。

“朕不會愛上任何人。”他頓了頓才繼續說道。七皇子終於像孩童一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似地看着眼前的皇帝。

“如果你所說的,是父皇對待海明月那樣的愛情,那實在是沒有什麼意思。所有人都曾親眼看到,父皇多少次心痛的嘆息,換來的不過是她輕蔑的笑容。父皇是多麼偉大的男人,可是就在這種毫無意義的愛情中變得愚不可及,人生還在盛年時就已經喪失了歡愉,未來一切美好的希望全都化作泡影。就算他成功了又如何,讓感情成爲一個男人的主宰,讓他甘心受到自身意志以外的鬼東西的驅使,這樣的事在朕眼前發生,你以爲朕會重蹈覆轍嗎?”

七皇子低下頭,“希望他日皇兄也能記得今日您所說的話!”

勃長樂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轉身離去,他根本沒有必要回答他的問題。

……

這邊錦繡公主還是不依不饒,“你不會以爲自己是七皇子殿裡的,本宮就管不着你吧?竟然敢慢待本宮,害得本宮差點摔傷,今日若不懲罰你,反倒顯得本宮沒有威儀!來人,將這個賤婢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萱兒沒有想過要開口,橫豎她要打、她也躲不過,早已有內監過來拉她,突然,不遠處一個男子的聲音冷冷道:“錦繡公主大清早就在這御花園裡懲罰別宮的宮女,怎麼也不叫朕來欣賞,真是好大的雅興!”

內監頓時鬆開了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錦繡公主臉色變了變,換了一張俏麗的笑臉,上前去想要挽住來人,“皇兄今天怎麼有空來花園裡賞景,是錦繡唐突,驚了聖駕,還請陛下贖罪。”

萱兒下意識地擡頭看了一眼,頓時愣了愣,很快又低下頭。勃長樂也沒在意她有沒有擡起頭來,已對着錦繡道:“怎麼皇妹要懲罰宮女麼?她犯了什麼錯?”

這已經是皇帝第二次來解圍,萱兒心裡終於明白,爲什麼上一次覺得那聲音如此耳熟,因爲這個自稱“朕”的人,跟昨晚坐在屋頂上曬月亮的人,根本是同一個!她垂着頭,看着自己被染得紅豔豔的指尖,有些微的不敢置信,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他的身份,只是沒有想到他居然就是她要找的勃長樂!誰會將給她染指甲的人與皇帝聯繫在一起?!

“也沒什麼,她做錯了一點事情,我代七皇弟教訓她一下而已。”錦繡不自然地笑了笑,嘴角天真的笑容有一瞬間的發僵。

“既然只是小錯,就免了罷。過幾日是父皇的冥誕,宮裡不宜用刑。”勃長樂輕淺地笑笑,眼睛裡卻無甚笑意。他都這麼說了,錦繡哪裡還敢說什麼,只能訕訕地應了聲。

“從今往後,她就不是琅清殿的宮女了,小金子,將她領着吧。”

萱兒眨眨眼睛,敢情他這意思,她的差事,升了?

內監小金子領着萱兒離去。衆人紛紛鬆了口氣,皇帝背身立着,遠遠看着萱兒離去的背影。

錦繡公主勉強笑起來,“既然如此,錦繡先告退了。”她身後的宮女內監們正要跟着自己的公主離去。

勃長樂突然冷聲道:“跪下!”

衆人驚慌失措地重新匍匐在地,連錦繡公主身子一軟,都跪了下來。勃長樂瞧也未瞧上一眼,彷彿沒有看見自己血統高貴的皇妹正與卑賤的宮女內監們跪在一處。

“從今日起,宮中所有的鞦韆一概派專人管轄,再出現這樣的事情,不管公主出沒出事,朕都饒不了你們!聽清了?”

宮女內監們面面相覷,只敢連聲道:“聽清了。”

錦繡公主愣愣地跪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皇兄走遠,直到身邊的宮女來扶,才發現自己膝蓋發軟,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