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飯吃得尤其沉悶。
秦挽雖然可以用左手夾菜, 可是鐵鉉深怕他不利索,替他夾個沒完。最後秦挽一放筷子,怒道:“我還有一隻手。”鐵鉉這才訕訕的自己吃了起來。
反觀燕南悠和嚴青, 就更加詭異了。兩人如無事一般, 燕南悠時不時的替嚴青夾些菜, 嚴青也一一吃下, 卻是始終沒有對話。
飯後, 燕南悠照例替秦挽換藥,煎藥。
待秦挽的傷藥都換好之後,燕南悠依舊不吭一聲, 靜靜的離開。嚴青就像他的影子一樣,跟在身後, 片刻不曾分離。
“看什麼看?”秦挽見鐵鉉一看盯着門, 樣子越來越傻, 忍不住就撒起潑來。“本來就傻了,現在更是醜……”
鐵鉉在秦挽說第一句的時候就已經回過了神, 聽完全部已經是眉頭緊皺:“秦挽,我不想你死在我面前才求燕大哥救你。如果你覺得和我呆在一起這麼難受,你可以離開!”
“什麼?”秦挽聽了大怒,本是斜靠在牀頭,騰的一下就坐直了。“我要你救了?”
鐵鉉只是一時之氣口不擇言, 說完也有些後悔, 但見秦挽如此蠻橫, 頓時覺得這話說得一點也不過份。
秦挽何時受過這種悶氣, 早就有諸多不快想要發泄。可鐵鉉只蹦了一句, 就不再說話,將牀上的被褥取過一牀往地下一擺, 倒頭大睡。秦挽頓時氣得出氣沒有進氣多,一個人幹坐在牀上發呆。
過了好一會兒,秦挽才氣息平復,慢慢倒回牀上。
許久以來的委屈,不安甚至怨恨都一起涌上心來。秦挽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天怒人怨,如今就連一向跟在他身後打轉的鐵鉉也開始不放把他放在眼裡。
鐵鉉心中有氣,但發泄之後就立刻散了,只不過緣於秦挽的惡劣態度,他暫時不想理會。可躺下沒多久,鐵鉉便發覺似乎有些不對——秦挽竟異樣的安靜!以秦挽的性格,不是不鬧個天翻地覆絕不罷休麼?
原本是旅途勞頓以致於十分疲憊,卻因爲想得太多而漸漸了無睡意。鐵鉉猛的坐起來,看向牀榻,發現秦挽面朝裡,背對外躺着,將左肩壓在身下,似乎已經睡着。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鐵鉉總覺得秦挽好像還未入睡,而且身體正在顫抖。
“秦挽?”鐵鉉輕聲叫着,慢慢走到牀邊。
秦挽就像真的睡着了一般,並沒有理會鐵鉉。
鐵鉉猛然間如同福至心靈,下意識就伸手摸向秦挽的臉。
“幹什麼?走開?”秦挽略顯低啞的聲音在黑夜裡顯得有些迷人,不過鐵鉉沒有心思去想這些。
入手的是一片冰涼……若沒有猜錯,秦挽似乎在哭。
鐵鉉頓時就心軟了:“秦挽,是我錯了,我不該對你發脾氣!”
秦挽沒有說話,而是抖了抖肩膀,似乎想甩開鐵鉉,但他右臂連擡都擡不起來,於是把身子往前挪了挪,臉直往枕中埋。
鐵鉉大爲後悔,順勢在秦挽身後躺下,伸手環住:“秦挽,不要……生氣了,都是我的錯。”
“走開!”秦挽突然掙扎起來,卻又因爲受傷的右臂而痛得直吸氣。
鐵鉉連忙安撫:“別動,別動!是我不好,我不對,你再怎麼樣也不要和自己的手過不去是不是?等你傷好了,隨你怎麼樣……”
“……”秦挽沉默了很久,突然噗的一聲笑出來:“說你傻你還不承認,有你這樣安慰人的?”
鐵鉉聽了一愣。
“好了,別粘在我身上。很熱!”秦挽還是惡聲惡氣。
但鐵鉉卻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不知不覺也變得活潑起來。“我覺得挺好……”
房間裡突然安靜了下來。
鐵鉉小心的環着秦挽,注意不讓自己壓到他受傷的右臂,一種久違的感覺突然涌上心來:“秦挽,我們就這麼過吧……”
秦挽沒有回答,卻也沒有拒絕。
鐵鉉等了好久,雖然有些失望,但也覺得滿足。雖然與他想像中不太一樣,但說老實話,因爲覺得不可能,他從沒有認真想過,若有朝一日,能與秦挽和平共處是什麼模樣。
期盼了這麼久,終於塵埃落定,似乎也自有別樣的溫馨。
* * * * * *
鐵鉉與秦挽安然入睡,與他們一牆之隔的燕南悠和嚴青之間則是寒風瑟瑟。
嚴青睡牀,燕南悠則坐着過了一夜,兩人之間始終沒有說話。
當天矇矇亮的時候,嚴青終於閉上眼打了個盹。可當他再度睜眼之時,燕南悠已經不見了蹤影。
嚴青坐在牀邊走神了不知多久,才猛的清醒過來。若是此時有人想要他的命,可謂是易如反掌。
不管發生了什麼,嚴青總有自信——燕南悠會回到他身邊。哪怕是燕南雪的死,也不可能使他們分離。雖然,他用了一些辦法,但至少有一點是確定的,燕南悠很難拒絕他。
可如今,燕南悠已經不是隻懂得跟在他身後叫他嚴青哥哥的孩子,他早就知道了。正是因爲知道,他一次次想將燕南悠綁得更緊。
那現在呢?已經不行了麼?
小鎮冷清,客棧自然也極爲陳舊,只要有人在走廊上行走,屋裡都能聽到吱呀吱呀的木板顫動聲。
嚴青聽到有人走動的時候,不禁猜測起來:是不是燕南悠回來了?還是……
走動的那人在房門外站定,他尚未推門,嚴青已忍耐不住,飛撲到門旁拉開。
站在門外的確實是燕南悠,但他見到嚴青驚喜的表情卻是連眼珠子都不曾動一下。
燕南悠端來了食物,看着嚴青吃下,然後纔開口說道:“吃完了我們就分道揚鑣吧!”
嚴青沒有說話,但卻堅決的搖了搖頭。
燕南悠也不動怒,只是嘆息一聲,站起身來,轉身離開。
嚴青一路追來自然不是爲了這種結果,他一閃身便擋住出口:“小辛,你再相信我一次!”
“你還不明白,如果不是你瘋了,我不可能與你共處。”燕南悠平靜無波的看着嚴青,往日的恩怨情仇似已隨着歲月流光而消逝遠去。
“是不是隻要我瘋了,你就不會再離開我?”嚴青怔忡的看着燕南悠,他第一次有一種自己追不上燕南悠的感覺。怎麼辦?不顧一切去挽留!
燕南悠似乎聽到了什麼可笑的事情,輕笑出聲:“嚴青,你從來沒有瘋過。”
“那你是要逼我瘋嗎?”嚴青面色灰敗,眼睛裡滿是絕望。“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沒有你!”
“嚴青,我不要你瘋,我只要你離我遠一點。我已經沒有精力再管你的事了……”燕南悠輕輕把嚴青撥開,繼續向門外走去。
“小辛……”嚴青沒有再追,他又想哭又想笑。所有的聰明都派不上用場,只能愣怔着看燕南悠離開。
* * * * * *
“燕大哥……”鐵鉉和秦挽已坐在馬車裡有一會兒時間,這纔看到燕南悠沉着臉上來。
老馬被燕南悠一催,便“得得”的上了路。
鐵鉉見只有燕南悠一人上來,忍不住又想勸說一番,卻被秦挽捂住了嘴。
與頭一日的好天氣相反,今天一直顯得有些陰沉,就像燕南悠的臉,總也不透亮。
“這天怕是要下雨了。”秦挽見鐵鉉撩着車簾看外頭,隨口說了句。
鐵鉉聽了心中一動,也不知道嚴青今天還會不會追來。
燕南悠聽說要下雨,倒是也往外看了一眼,但很快又轉了回去,閉目養神。
果然不如所料,不多時,車廂上便響起嘀嗒的雨聲。起初是雜亂無序,間隔許久砸落一顆,之後便漸漸悉簌規律的敲打起來。
車廂兩側的車簾被逐漸加劇的風雨吹開,有些許雨水開始淋進車廂。
“這麼大的雨……不知道嚴大哥怎麼樣了。”鐵鉉怕淋到秦挽,連忙伸手固定車簾。剛忙活完,他就想到了嚴青,還來不及顧忌燕南悠,話便已經脫口而出。
秦挽見到燕南悠驟然捏緊的拳頭,嗤笑一聲道:“好好一個人,總不會淋着雨追出來吧!”
這話本是故意刺刺燕南悠,但鐵鉉卻一臉認真道:“我剛纔固定車簾的時候,好像聽到有人在叫呢……可是仔細一聽,又沒有了!”
從小鎮到前頭的大鎮必須翻過一個山頭,若在平時實在算不上遠,就算是老馬拉車也只要半天路程。可如今下了雨,山路泥濘,老馬的速度便降了下來,幾乎是磨蹭着往前走。
車廂裡一時間除了能聽見雨聲,馬兒費力拉車的聲響,還有三人的呼吸聲。
突然間,秦挽的耳朵動了動:“好像真的有人在叫……”
鐵鉉趴在車壁上聽了一會,的確有一個人遠遠的喊着什麼。
起初聲音不甚清晰,幾乎被風雨聲完全蓋過,漸漸的,那人走得越來越近,喊的話也變得大聲起來。
“小辛……不要走……”叫喊不停的人除了嚴青還能有誰。
“哦,你可別指望我會這樣。”秦挽冷笑一聲,衝着鐵鉉擡擡下巴:“如果再像昨天晚上那樣惹我生氣,就別怪我不客氣。”
鐵鉉和秦挽相處了不是一日兩日,這種時候,他立即選擇性無視了秦挽的話。
燕南悠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他猛然伸手拉開車廂前門……鐵鉉以爲他要下車去找嚴青,卻見他在馬兒的屁股上狠拍了一下。
老馬雖然行走得慢,但一受驚,自然是卯足了勁往前跑。
嚴青的聲音又漸漸遠了。
燕南悠又坐回原處閉上了眼睛。雨水打溼的頭髮粘連在他發白的臉上,雖是一臉恬淡,卻透露着一股淡淡的肅殺之氣,明擺着說不要理我。
鐵鉉從沒有見過燕南悠如此冷酷的一面,頓時啞口無言。倒是秦挽,有些沒心沒肺的往鐵鉉身上一靠,閉着眼睛又開始夢周公。
老馬被催動後爆發了片刻腳勁,隨後就泄了力,幾乎是一步一蹭的往前拖。
“小辛……你不要走……不要走……”嚴青的聲音陰魂不散,慢慢又接近了。只不過喊的音量較之前又小了許多,嗓子明顯沙啞了。
鐵鉉擔憂的看着燕南悠,他很想說:燕大哥,你們和好吧!可是燕南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氣息卻壓迫得他說不出話來。
就像一張紙突然被撕裂開來,嚴青的聲音在猛烈的風雨聲中戛然而止。
鐵鉉想起先前固定車簾時看到的景像,終於忍不住驚呼一聲:“燕大哥,這條山路的左邊是峭壁,嚴大哥……會不會……”
燕南悠已不見了蹤影,留下大開的車廂前門,在風雨中來回拍打着。
這條山道依山而建,一面臨淵。由於下了大雨,山道泥濘,燕南悠在冰涼的雨水中飛快跑向嚴青最後發出聲音的地方。
燕南悠的心跳得很快,渾身都熱得似乎要沸騰,就像心臟抑制不住要從身體裡脫離出來,腦子裡是一片空白。
黃褐色的泥路上一道長長的劃痕直通向旁邊的峭壁,嚴青不知所蹤。
雨水如串成的珠簾,直刷刷的墜落在地,砸出一個個淺坑,隨後又被別的淺坑掩蓋。
燕南悠覺得眼睛有些疼痛。
這樣的情形似曾相似!彷彿燕南雪死的時候,也是下着大雨。那時候,嚴青撐着青綢傘替他擋雨,還對他說:“我們回家吧……”
現在呢?嚴青死了,他還哪裡有家?
燕南悠突然覺得身體的某個部份破碎了。如果說他的父親燕南雪是他心裡最重要的人,嚴青就是他的生命。
他們在一起度過了無數的日夜。在燕南悠的生命裡,令他還有最初印象的人只剩下嚴青,在他成長的歲月中,讓他不能忘記的還是嚴青……
無論嚴青做過什麼,他已是燕南悠生命中的一部份。如同融入骨血一般,無法割捨。
燕南悠滿臉雨水,漸漸生出萬念懼灰的感覺。燕南雪要他好好活,他照辦了。可嚴青要求他做的事,他似乎從沒有滿足過……
“燕大哥……”鐵鉉在馬車裡大喊,眼睜睜的看着燕南悠向峭壁走去。
“別過去,他不會希望你阻攔他。”秦挽把受傷的右臂亮在鐵鉉面前,鐵鉉便不能再往前寸步。
燕南悠聽到了鐵鉉的呼喊,可他並不想回頭。他站在峭臂旁,將被雨水沖刷得刺痛的眼睛閉上,有兩道熱流瞬間劃過臉龐。
“嚴青,既然活着不能共存,就讓我們死在一起!”燕南悠覺得心中一片空明,也許這是最好的結果。
傾盆大雨不停沖刷向大地,使得人所能見的景像變得十分模糊。燕南悠眯着眼僅能依稀判斷峭壁邊緣所在,但卻毫不猶豫的邁開步伐。
“不……要……”燕南悠剛要跨腳出去,卻感覺到腳裸一緊。低頭看去,一隻修長蒼白的手緊緊的攥於其上。
燕南悠有片刻失神,那五指指尖因磨損而滲出鮮血,此刻血跡正印在他的衣物之上。
黑緞一般的長髮溼漉漉的披在頭上,顯得頭髮的主人狼狽又憔悴。“你寧可跟我死,也不願意再信我一次?”
燕南悠腦子一熱,似乎有無數畫面蜂擁而至。他無法控制的將嚴青從懸崖邊拽起,緊緊擁入懷中。那動作做得行雲流水,似乎在一瞬間就已完成,燕南悠甚至覺得將嚴青緊擁着都不太真實。
也不知是因爲寒冷,或是其他,燕南悠的身體在顫抖,眼前一陣陣發黑。
嚴青輕輕的推開燕南悠,伸手捧住他的臉:“小辛,你就當我們現在都死了,好不好?”
燕南悠緊緊抓住嚴青的手,拉在自己面前,仔勁的眨着眼,看着被雨水沖刷後依舊血肉模糊的指尖。“痛不痛?”
“有一點。”嚴青探頭過來,在燕南悠脣上輕吻:“你比我痛……”
燕南悠聽了想笑說怎麼可能,淚水卻和着雨水滾落下來。他將嚴青的手緊緊貼在臉上,喉嚨裡發出如受傷動物一般的嘶吼。
遠遠的,鐵鉉坐在馬車裡看到雨中兩道青影糾纏在一起,似乎本就爲一體,忍不住輕嘆一聲。
“雨要停了。”秦挽也湊到窗邊,眯着眼看天。
的確如此,天從灰濛濛變得透亮,似乎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完畢。密集的雨線變得稀鬆,遠方的雲層似乎透着陽光。
“我們就這麼過吧?”鐵鉉突然想說,於是又說了一次。他再也不是毛頭小子,對着秦挽傻傻的說我喜歡你,更說不出什麼愛呀恨的。他只希望兩個人可以好好的活下去,一起……僅此而已。
秦挽嗤笑一聲,似乎不屑回答,依舊擡頭望着天。“……嗯……”
“你說什麼?”鐵鉉本以爲永遠聽不到這句,雖然他知道不要問比較好,可就是忍不住。
“沒什麼……”秦挽惱羞成怒。
“我聽到了。”鐵鉉傻笑着抓抓頭髮,兩隻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秦挽:“我們就這麼過吧!”
“……滾開,很熱!”
“……一起過就得抱在一起。”
“……”
* * * * *
人生最珍貴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現在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