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崢在宮裡,最常做的一件是就是用政務之餘的時間,一點點的回想從前。
他知道這樣會讓自己生疼,卻已經疼痛上了癮,只要一閒下來,總是有一張明眸燦眼在腦海裡轉來轉去。顧雲崢有時候,挺喜歡這種感覺,至少不是遺忘,如果遺忘了她,那麼他的餘生將是如何的陰暗。
顧雲崢每每在胸口隱隱生疼的時候,卻笑得異常溫和,惜顏長公主時常來拜見皇帝時,看到的就是顧雲崢溫暖的笑容,偶爾,顧雲崢也以爲眼前的女兒是那個聲音甜糯,雪糰子一樣的小娃娃。只是眼前的女兒是那樣的恭敬,卻少了那麼些親暱之感。
中宮至今沒有皇后,鳳藻宮空空地,後宮之中的女人們爭來奪去,卻也在這六年中終於發現,當今天子心中別有所想。
“皇上,後位懸六年而未決,臣等請皇上早立謫。”宗正們也說不清這是多少回來爲這件事請奏了,可顧雲崢就是沒一點反應。以至宗正們時常想,皇帝到底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說一聲就行了,用得着懸空六年,只爲等待一個女子嗎?
顧雲崢眼也不擡,在顧雲崢的心裡,如果後位不是心中的那個女子,那麼寧願空着,他心裡的位置,和這世上最尊貴的宮殿,若不是那個女子,他也不再允許她人進入。
“朕早有旨,哪宮先誕子,便冊爲皇后,不是朕不立,而是沒哪宮有這個福分。”
宗正們在下面吐血,心說您一個月只到皇貴妃那兒宿幾日,其他的宮妃,就是連龍顏都看不着,而那付皇貴妃,因爲生長公主時難產,已經無法再生育了。不知道的還是是付皇貴妃獨寵,知道的,纔會說顧雲崢心裡藏着另一個人。
“皇上,臣等懇請皇上,雨露均沾,爲我朝早續香火,臣等老了,怕將來到了地下,先皇問起來,臣等無言對對。”宗正們也算是閒着沒事的,天天跟顧雲崢耗着。
顧雲崢就更無所謂了,互相折磨着吧。反正立後……那是不可能的!
在顧雲崢的沉默加不予理會中,宗正們又一次敗下場來。宗正們退出大殿時,正巧看見了正從廊下走來的長公主,紛紛行了拜禮:“臣等拜見長公主……”
“爺爺、叔叔們請起。”顧惜顏六歲餘了,長得像皇貴妃多一些,宗正們看一次就嘆惜一次,這要是個皇子,他們今天也不至於爲這事,天天來纏,嘆息一聲,宗正們行了禮離去。
顧惜顏進了隆恩殿,顧雲崢正在翻看着奏章:“兒臣拜見父皇,父皇萬福。”
“惜顏啊,坐吧。”顧雲崢從奏章裡擡起頭來,招了招手,示意顧惜顏坐到他身邊來。
顧惜顏依言坐了過去,微微擡起臉看着顧雲崢,顧雲崢在看着她笑,可又像在看着別人笑似的:“父皇,兒臣有什麼不對嗎?”。
顧惜顏摸了摸頭髮和臉,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只覺得顧雲崢看來的眼神怪怪的。
顧雲崢訕笑兩聲,他的女兒也是可愛的,只是少了親暱,卻依然很得他的心,如果這個宮裡還有誰能讓他心腸柔軟的話,那麼就只有顧惜顏了。
“惜顏,做公主好不好?”
“不知道,因爲兒臣沒有過不做公主的日子,所以不知道。”顧惜顏很誠實地回道。
顧雲崢又是一陣笑,赤子之心猶可珍惜:“惜顏,如果有一天,你什麼都不是,還有人願意愛你、寵你、憐你,那個人纔是真正對你好的。那怕……你只是一個乞兒,哪怕你什麼都沒有,那人也依然不悔不改。”
顧惜顏對於顧雲崢的這些話,有點兒聽不懂,但至少聽明白了一點,那就是如果有一天,沒有了這個公主的身份,還有人對她好,那就一定是真心的:“父皇,也有這樣一個人,是這樣對您的嗎?”。
顧雲崢愕然地想了想,點頭道:“曾經有一個人,愛沒有一切的父皇,可當父皇擁有了一切,她卻是不會陪伴的!”
“爲什麼呢,愛又不陪着。”顧惜顏聽着很複雜,只好往簡單了理解。
爲什麼呢……顧雲崢暗暗想,如果是顧至臻,不管她在哪裡,是誰的心上人,都能不顧一切地求取。可他是顧雲崢,沒有資格,沒有……
“因爲,有些你,你一旦離開了她,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就算找回來了,也不是她了。”顧雲崢也不知道顧惜顏能不能聽懂,他只是說着而已。
“那就忘了呀,如果娘給兒臣的東西,兒臣找不着了,或者是找回來壞掉了,兒臣就不要了。”顧惜顏小小的心裡,最愛的不過是些小物件,自然不可以和一個活生生的人相提並論。
顧雲崢撫着懷中小女兒,如絲一般軟綿綿的髮絲,溫軟中帶着些孩童身上獨有的氣息,有點兒奶味。心裡嘆了一聲道,果然還是年少不識愁:“惜顏說得對,如果找不回來了,那就只能忘了。可事物好忘掉,人很難忘,就像你到現在還記得出宮的嬤嬤一樣,人是活的會往你腦子裡、心裡一點點鑽進去。”
“兒臣如果想嬤嬤了可以召嬤嬤進宮來呀,父皇也可以召那個人進宮來啊,這樣不就可以了嗎?”。顧惜顏仰起頭,一臉不解,難道還有什麼人是皇帝召不來的嗎。
“她會抗旨……”
顧惜顏捂着嘴,一臉驚訝,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議,竟然還有人敢抗旨,而且眼前的父皇還能半帶着笑地說:“抗旨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呀,竟然有人還會抗旨不遵嗎?”。
“嗯,總會有那麼幾個人,什麼都不怕的。”
顧惜顏似懂非懂的聽着,想了想搖腦袋:“兒臣不懂……”
顧雲崢笑着拍了拍懷裡小小的腦袋:“永遠不懂纔好,該用午膳了,惜顏去母親宮裡用膳吧!”
“父皇不去嗎?”。
顧雲崢看着那張滿是希冀的臉,莫名地就點了頭,也許不是這個女孩兒,顧雲崢連皇貴妃也不想搭理。有時候顧雲崢也想,只要付晨兮不過份,衝着這孩子他也不計較:“你先過去,父皇過會兒再來。”
顧惜顏高高興興地跑出去,一路上播撒着歡快地笑聲,像鈴聲一樣,清脆地一路而過,整個宮殿似乎也在這小小的笑聲中,透出那麼一點點溫暖來。
“如果早知道今天爭來卻會悔,當初還會這做嗎?”。顧雲崢看着空空的宮殿,自問了一句。
恍恍然間卻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後悔……也許當初不選擇,也會後悔,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句。
“你現在該高興了吧,他竟然連官爵都可以放棄,富貴榮華,終也有一個人爲你舍了,夕夕……你過得好吧,那樣就夠了。”
嘆惜一聲,緩緩地起身,看了一眼桌上的奏章,輕輕拂袖而去,在陽光下留着一個清獨的背影。
顧雲崢看了眼正在殿外守候的袁易之,嘆息了一聲,隨手遞了個摺子給袁易之。袁易之接在手裡一看,原來是他今天早上呈上去的辭表,打開來一看,上面寫着一個字,準……
袁易之鬆了一口氣,他們知道得太多了,能脫身才是福。
七月入汛,東南部洪水,而西北則是滴雨未降,顧雲崢臨朝六年有餘,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幸好史上東南洪水常有,治水之策倒是不缺,所缺少的只是治旱災的手段。
東南有賢者,議南水北引,在東江於延江的千里之間,開人工河一道,將南方之水引入北方,即可保南方災年無事,又可保北方旱情無憂。
只是這卻不是一時一日之事,保守估算也在五年開外,然眼下的旱情卻需要方法解燃眉之急。
又聞南方有人以毛竹中通,淺埋入地下,可以將水迅速從東江引入延江。而延江是北方水系之母,延江有水,則北方無旱。
時八月,毛竹引水法成功,而人工開河一事,也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之中。
延江畔,顧長卿仰天長笑一聲,看向河道邊上正在觀察水位的女子一眼,不由得面露讚賞,又看着女子身邊小心翼翼護着的男子,不由得露出笑臉:“七弟,弟妹,你們這回可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葉驚玄看着水位漸漸放下心來,要謝也該謝前世住在南水北調工程的邊上,從小浸着這些長大。也幸好顧長卿向顧重樓求個法子,要不然她就是有方法也沒處使去:“原也不是爲你,你謝個什麼,重樓說,天下有血肉者,皆我同胞,我們這是爲他們。”
“弟妹,這可是天大的功德,你們真不請功了?”顧長卿看了眼在河邊上玩得不亦樂乎的幾個小孩兒,又回過頭問道。
“六哥,王位都舍了,這些天大的功德又要來做什麼!如果六哥喜歡,就拿去好了。”顧重樓才瀏覽了幾個月而已,就已經深深地被迷住了,以前多少有點不明白,葉驚玄爲什麼對於周遊天下這麼狂熱,沒出多久他迷上了這樣的旅程。
兩個孩子也成長得特別快,於是顧重樓開始相信葉驚玄那句,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顧長卿衝顧重樓一笑:“也是,有時候我還真羨慕你,這麼灑脫,什麼都丟下了,就爲……她!”
顧重樓看着顧長卿手所指處,淺黃裳子在奔騰的河道邊上,顯得那麼嬌弱,但那小小的身子裡,卻有着他從來不曾真正瞭解透的力量:“她常說,凡事都敵不過三個字,那就是我甘願!”
“我甘願……七弟,我也丟了這蕃地,跟你一塊兒遊覽天下怎麼樣,這蕃地我治着憋屈,天天端着跟碗熱油似的,生怕一不小心倒了油,也傷了自己。”顧長卿累了,尤其是這段時間被旱災一鬧,壓力就更大了。
“六哥和我不一樣,六哥是心有嚮往的英雄……”
顧重樓話還沒說完,顧長卿就呸了一聲:“我呸……你難道以前沒有嚮往,少站着說話不腰疼,我也算明白了,位高權重都是虛,不如做個安安樂樂的富家翁。”
“爹,娘差人來叫我們回家吃飯了。”
顧長卿的女兒,顧展眉一路小蹦着過來,顧長卿一看女兒來了,連忙一把抱起:“展眉餓了吧,走,爹帶你回家去。七弟,叫上弟妹和孩子們一塊走,天也暗下來了。”
“六伯,是展眉大還是我大?”
“展眉大,她五歲多了,你不到五歲。”
“可是我要做姐姐……”顧恬然同學不滿意了,爲嘛就她小,好像見過的同輩的小孩兒裡,就她最小了,讓我們的顧恬然同學非常之惱。
“那就讓你爹孃再生一個,你就能做姐姐了……”
顧恬然聽了站在原地,笑眯眯地跑回顧重樓和葉驚玄身邊,商量着生個小dd,或者的事兒。
顧容若在一帝嘿嘿笑,生個弟弟吧,弟弟總可以欺負,要是個妹妹,就只有被欺負的份兒了。
顧長卿見他們久不跟上來,於是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眼前的一家人,揹着夕陽,身上如灑着金黃的光輝一般,各自牽着手,或靠着,繞着,這情景溫暖而美好。
再看了看自己肩頭的顧展眉,也許他和女兒現在也同樣美好,顧長卿含着笑,打定了一個主意,明兒就上書到京城,告訴他們那位皇兄,這蕃地、爵位他也不要了,沒道理讓顧重樓一個人玩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