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大炮轟鳴,這時漢軍把原本分配在各門的紅衣重炮悉數拖來,全數集中在西門外猛烈轟擊,兇猛的炮火此刻竟然已經聽不出波次,如滾雷一般混成一片,遼陽西城豁口大開,城頭女牆片片崩裂,迸飛的碎石磚瓦激揚四射,竟自飛上了數十丈的高空,濃煙四起,着炮處血肉橫飛,遠遠望去,好似火山噴發一般,守軍大聲慘號呻吟,一片片栽落下來,面對突如其來的猛烈打擊,清軍猝不及防,登時死傷慘重。

四千多火槍兵整整齊齊的列成數道橫隊,竟然就那麼毫無遮掩的開到了護城河下,面對着前後左右的屍山血海,士兵們俱俱面無表情,毫不在意的踏屍而過,麻木得猶如一具具殭屍。守軍拼死還擊,射出漫天箭石,城頭上大小火炮、擡槍、鳥槍一齊發射,瞬間將前列的士兵轟成碎屍,漢軍官兵恍偌不見,機械的隨着鼓點魚貫而進,數聲尖利的呼哨,傳令兵縱馬往來,鼓點驟停,軍官大聲喝令,火槍大隊如同平日演練一般,一板一眼的託槍在手,在軍官的指令下朝城頭仰射。

“砰……”一連串沉悶的轟鳴,推輪而進的野戰火炮猛的朝後一蹦,沉重的鐵輪頓時將地上的屍首碾得血肉模糊,霰彈滿天激射,瞬間將城頭的火力壓制下去,數息寂靜,後列的火槍兵已然跟了上來,連環環衛,大片子彈如潑水一般撒上城頭。在漢軍空前強悍的火力下,西門守軍數輪之間就幾乎死傷殆盡,城頭上屍落如雨,粘稠的血液噴薄四濺,竟在地面上積了厚厚一層,沿着城牆如潑墨一般流淌下來,淒厲慘烈猶如修羅地獄。

瑞克立身策馬,在數名親兵的環衛下衝到城牆邊上,自發動衝鋒開始,他就一直身先士卒衝在最前方,此刻已然身中兩箭,渾身鮮血淋漓,連胯下戰馬都已鮮紅一片,若不是環繞的親衛拼死衛護以身相替,他恐怕早已死在了守軍的箭石之下,眼見守軍受挫,他立時一振長劍,嘶聲大喝,“騎兵……騎兵——衝過去……衝過去……”

號角猝響,兩翼跟隨的騎兵立時策馬發力,瘋狂的朝豁口衝去,數百騎踐踏着重重血肉,奮力奔過護城河,瞬間就已經衝上了豁口上的屍堆,一路上人喊馬嘶,近有百多匹戰馬被地上的溝壑、屍骨絆倒在地,戰馬翻滾悲鳴,騎兵們長聲慘呼,卻又隨即被隨後跟上的戰友踏成肉泥,然而此時此刻,卻無一人膽敢退縮動搖,騎兵和戰馬俱俱雙眼赤紅,發狂一般填了進去,衝在最前的數十鐵騎早已報着必死之心,竟然就那麼以身爲盾,瘋狂的突入清軍人羣中,豁口守軍登時被撞得高高飛起,鮮血狂噴,筋斷骨折遠遠拋出。

鐵騎齊出,滾滾洪流一波接一波的突了上去,堪堪把豁口處的清軍殺盡,內城佈置的小炮、擡槍、箭陣又是一齊發射,殺紅了眼的漢軍鐵騎卻絲毫不爲之所動,奮不顧身的直撲過去,一波一波視死如歸,而這時清軍爲了掃清射界,早已把內城的民居障礙拆卸一空,鐵騎踐踏之下,守軍的預備隊竟只來得及齊射兩次,就被大隊騎兵突破陣地。

幾乎所有的牛皮大鼓一齊響起,號角齊鳴,傳令兵四出衝突,撕心裂肺地縱聲狂喝,尚留在城外的漢軍火槍兵和騎兵猛的一齊歡呼吶喊,蜂擁朝豁口涌入,前列的喊殺聲一波一波的朝後陣傳遞,片刻之間就已經傳遍全軍,數萬人齊聲歡呼,聲震數十里之外,真如驚天崩地一般。

守軍大沮,肝膽迸裂。

炮壘上的炮兵在軍官拼命的催促下,死命拖動着大炮,朝其他缺口轉移,幾乎所有的炮兵早已脫得精光,的身軀上大汗淋漓,此刻一齊光着身子退調轉炮口,裝填彈藥轟擊城牆。

不多時,南門、北門、東門一齊宣告突破,城外人流滾滾,瘋狂的朝豁口衝突,遼陽城內火光四起,騰起的濃煙遮天蔽日,火槍射擊聲、刀槍撞擊聲、哭喊、慘呼、呻吟、磚石轟塌聲響成一片,數十里的戰場上,耳中盡是嗡嗡一片,居然聽不清任何聲響。

這時夕陽將沒,月朗風輕,黃昏之中人影憧憧,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拼命廝殺。

林風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隨手拋下望遠鏡,飛身上馬,大聲喝道,“遼陽已破,諸位隨我上前!”未等身後親衛阻擋,他一聲呼哨,率先策馬下山,徑直朝遼陽城奔去。

數百近衛軍大驚失色,急忙拍馬跟上,大纛拔起,中軍帥帳數百騎近衛軍士兵,緊緊跟在林風馬後,一齊朝遼陽開進。

馬蹄翻飛,數百鐵騎轟隆隆踐踏着大地,城外還未及入城的漢軍民壯紛紛閃開,爲漢王讓出一條大路,未奔出數裡,一騎自城內突出,徑直朝大纛奔來,還未靠近便遠遠地高聲叫道,“啓稟殿下……大軍已然破城,現在清軍主將被我軍圍在遼陽府衙!!——慕軍丞命卑職回報,請主公定奪!”

林風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真沒想到,這些進士軍官這麼快就給“參謀長”這個官職起了別號,不過這個“軍丞”倒也有些味道,擡眼望去,這名近衛軍士兵渾身浴血,一張臉膛被硝煙薰得漆黑,此刻面目模糊,只有一對眸子尤自精光四射,心中好感大生,策馬近前笑道,“辛苦了——你叫什麼名字!”

“回主公,下官近衛軍騎軍少尉……”他頓了頓,有點不好意思的道,“卑職的名字叫西門傻……”

林風呆了一呆,隨即大笑,“胡說……令尊令堂怎麼會給你起這種……這個名字?!”

西門傻tian了tian寬厚的嘴脣,搔了搔頭皮,憨憨一笑,“回主公,卑職小時候家裡沒飯吃,爹孃怕閻王收我,所以就給俺起了個小名就叫‘傻狗兒’,”他嘿嘿傻笑,“嘿嘿……後來俺大了又幹上屠宰的營生,於是將錯就錯,官名取了個‘殺’字地諧音,私塾裡的先生說屠夫殺生有幹天和,所以勸俺改名西門傻,也算給老天爺贖贖罪……不過現在弟兄們都管俺叫‘西門殺豬’!”

林風笑道,“不錯、不錯,西門殺豬這名字不錯,可比西門傻好聽多了!”言罷左右四顧,一衆親衛忍俊不住,一齊縱聲大笑。

西門殺豬有些犯混,見王爺取笑,很是惱火,大聲叫道,“殿下,您別看俺名字不好,俺打仗可也從來沒裝過孬!”他狠狠地瞪眼林風身邊的親衛們一眼,傲然道,“剛纔打遼陽,就是俺帶着弟兄們第一個殺進去的——”他神氣活現的拍了拍腰間馬刀,唾沫四濺,“老子七砍八殺,足足斬了十一個韃子,帶着弟兄們從西城一直殺到知府衙門,慕軍丞說俺立的是第一功!!”

林風呆了一呆,隨即明白了慕天顏的用意,看來慕天顏也知道這個傢伙是個混人,這次派他來傳訊,多半還有爲他請功的意思,當下笑容稍斂,點頭道,“果然是條好漢——”轉頭對左右參謀發令,“錄:近衛騎軍少尉西門……殺豬勤勉忠勇,破城有功,依戰前懸賞,提爲騎軍上尉,賜田兩百畝、房院一座,奴僕十口,望該員戒驕戒躁,不吝己身再立新功!”

西門殺豬大喜過望,急忙單膝跪倒,“謝主公賞賜!”

林風笑了笑,命他帶路,數百騎揚鞭策馬衝入遼陽城,望遼陽府衙奔去。此刻遼陽城內混亂無比,烽煙四起,大街小巷盡是遼陽城民的屍首,青石地面上鮮血粘稠,已然凝了厚厚一層,東南西北各處民居火光沖天,林風麾下的漢軍將士和隨營民壯人人手執刀槍,嘻笑歡呼,自店鋪房舍之中進進出出,房門半掩處,婦女的哭泣尖叫聲不絕於耳,林風表情麻木,看也不看,徑直從遼陽西門直接衝到知府衙門。

遠遠望見漢王大纛,瑞克和慕天顏一齊上前迎接,林風擡眼望去,只見遼陽府衙的圍牆已然被火炮轟得七零八落,附近前後左右的民居商鋪早已被夷爲平地,無數漢軍將士刀槍林立,將這個寬大的院子圍得水泄不通,府衙政院高處,隱隱飄着一杆“蔡”字大旗,煙熏火燎之下,此刻這杆戰旗污穢不堪,早已失去了原來的眼色,旗面上千瘡百孔,卻依舊隨風翻卷,獵獵作響。

見林風怔怔出神,慕天顏上前一步,請罪道,“卑職敬蔡毓榮是個好男子,故呈請瑞軍門暫緩攻擊——此事未得主公俯允,請王爺賜罪!!”

林風點了點頭,微笑道,“慕軍丞何罪之有?蔡仁庵將軍智勇雙全,寡人仰慕已久——鶴鳴作得對極,深得我心!”

瑞克探手取下頭盔,忽然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陛下,剛纔我曾派人勸他們放棄這無謂的抵抗,但是被他們拒絕了!”他神情疲倦,漠漠地道,“我很抱歉,我無法面對蔡將軍,作爲一名騎士,我違背了所有的信條,這一切真是令人羞愧!”

林風默然,兩人俱俱無言,一時間氣氛尷尬之極。

慕天顏見主公窘迫,急忙搶身上前,朝正院大聲叫道,“仁庵將軍、姚大人——你們看到沒有,咱們漢王來了,可否現身一見?!!”

話音少歇,一陣咯咯吱吱的聲響,兩個身影踩着木梯走上院牆,林風仰頭望去,左邊那人盔甲上滿是血污,額頭上裹了一快白布,但鮮血尤自不停的滲透出來,點點滴滴,順着臉頰落到地上;右邊那人卻身着一襲青布長衫,面目清雅,此刻深陷重圍瀕臨絕境,臉上居然掛着一副嘲弄笑容,滿不在乎的打量着林風。

林風立即跳下馬來,遠遠地深深一躬,乾咳一聲,拱了拱手道,“在下漢軍林風,見過仁庵將軍、熙止先生——眼下兩位深陷重圍,絕無半分勝機,若不棄林風粗鄙,爲我大漢效命,寡人必有厚報!”

蔡毓榮嘿嘿冷笑,姚啓聖卻撫了撫頜下鬍鬚,微微一笑,“殿下何來之遲?若要投降,我二人又何必等到現在?!”

慕天顏上前一步,擋在林風身前,誠懇的道,“二位大可放心,我主寬厚仁義,舉世鹹聞——君不見我大漢趙寇北、孫建威,這兩位將軍亦是兵敗投效,而我主授以重兵、委以重任,待之如同手足兄弟一般,兩位大人尚請三思!……”

蔡毓榮搖了搖頭,打斷了慕天顏的勸降,“漢王殿下,若你此刻下令收兵,饒了這遼陽滿城百姓,我蔡毓榮慢說投降,便是千刀萬剮,又有何難哉?!”

慕天顏呆了一呆,再也說不下去,無奈下轉過頭來朝林風望去。

林風沉吟半晌,忽然長長一嘆,搖頭苦笑道,“將軍恕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耳!”

蔡毓榮慘然一笑,“蔡某獲罪於天,逞一己之慾陷滿城百姓,今日兵敗,還有什麼面目活下去,漢王好意,在下心領了!”他轉過身去,對姚啓聖拱了拱手,淡淡地道,“熙止兄,容小弟先行!”言罷忽然一把抽出長劍,橫在頸項狠狠一勒,鮮血飛濺,身形微微一晃,頹然摔落在牆下。

同僚身隕,姚啓聖卻看也不看,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笑嘻嘻的道,“漢王殿下,閣下昔日爲活百萬流民,不惜拆卸皇城大殿,爾後更是離經叛儒,以商賈齎糧賑濟,其仁義之名哄傳天下——只是爲何厚此薄彼,屠我遼陽滿城?!”

林風苦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姚啓聖哈哈大笑,遠遠的指着林風,“難道您就不怕屠城之後,天下人千夫所指,贏得殘忍暴虐之名?!”

“大丈夫立身處世,自然必有擔當,聖賢有云,雖千萬人吾往矣,在下身爲一國之君,豈能當斷不斷?!”林風仰着頭,毫不退縮的與姚啓聖對視,傲然道,“熙止先生可知,時下天下大亂,兵戈四起,各路諸侯紛爭無息,我神州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黎民苦不堪言,若不行此非常手段,何日纔有一個太平盛世?!——所謂破而後立,以先生大才,居然不知?!”

姚啓聖點了點頭,笑嘻嘻的道,“不錯、不錯,算你還能說出個子醜卯寅來,”他眨了眨小眼睛,朝林風擠眉弄眼,嘆道,“唉……其實我本來是打算去投奔你的,那個勞什子馬場官兒當真無聊得很,可惜達克瑪搶先一步,給老子升了官,唉……可惜、可惜了!!”

林風愕然,隨即欣喜的道,“先生現在投效,也爲時未晚哪!!”

姚啓聖搖了搖頭,嘿嘿笑道,“遲了、遲了,”他對着蔡毓榮的屍體努了努嘴,“你沒看到,這小子剛纔還擠兌老子來着,難道老子還能讓這小子在陰曹地府取笑?!何況老子怎麼說也還是遼陽府的父母官,如今城破被屠,老子還怎麼好意思活下去?!”

他大大咧咧的整了整衣冠,忽然收起笑容,正正經經的對林風深深一躬,肅容道,“漢王高論,謹受教!!”言罷突然跳起身來,自高牆上一頭栽落,登時摔得腦漿迸裂。

林風悚然動容,呆呆的看着地上兩具血肉模糊的屍身,口中苦澀無比,只是怔怔出神。

火把噼啪作響,人人息氣屏聲,府衙外大軍肅立,一時竟寂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