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芫還來不及起身,便有秀氣的婢女領了安沐附走進,他款步而至,上前拱手作揖後喚道:“三舅母。”
世子夫人展笑,親切地衝他招手,“附哥兒是什麼時候來的?”
“進府沒多久,方見過外祖母便來給您請安了。”安沐附是廣盛樓的常客,語氣很隨意,在蔡氏身前亦不似旁的長輩前那般拘謹,接過蔡媽媽奉來的茶盞抿了口,擡眸再道:“聽說舅母昨夜身感不適,現下可好些了?”
“沒什麼事兒,附哥兒真是有心。”笑吟吟地望着面前少年,蔡氏轉首望向僅在來人進屋時起身福了福禮的沈嘉芫,嘖了聲便提醒道:“芫兒,怎麼傻愣着在這,方纔不還念着你三表哥,說有話與他道的嗎?”
後者擡眸,眸光隱帶莫名,“我……”
她哪裡有話要與安三少爺道?明明就是被她強留下來的。沈嘉芫神色頗惱,而那旁立着的少年聞言則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表妹想說什麼?”
話出口,安沐附卻恨不得自打嘴巴!
都好些日子沒見到六表妹了,原以爲在她痊癒後會主動去安襄侯府,亦想着自己母親會再接她過府,熟知竟是會沒了往來?以前總晃悠在眼前的人突然消失,少了她嘰喳不停的話語聲,讓他覺得周身不自在。
難得見面,口氣怎的不能溫和些呢?
沈嘉芫只知曉彼此間關係不善,並未多想,然因蔡氏的話亦摞了出來,只好硬着頭皮接道:“沒什麼大事,便是有些想念姑姑,她最近身子可好?”
奇蹟,沈氏嘉芫居然會主動關心別人!
安沐附大爲驚訝,心底似有失落快速閃過,轉而特地緩了語氣回道:“母親很好,表妹有空,可以過府去走走,她亦想你得緊。”
望着他們如此相敬客套的場景,世子夫人眸帶笑意地攬過女兒,同旁邊的親信說起玩笑話來,“瞧瞧,附哥兒都親自開口請了咱們家芫兒過府,這麼些年來還是頭遭見你們倆不紅臉的。”
她方說完,安沐附如玉潔白的俊容上便似染上了胭脂,透着股不尋常的紅暈。
沈嘉芫推了推蔡氏,亦嗔道:“母親,您說什麼呢?”嬌嬌柔柔的語調,聽在衆人耳中卻更似含羞辯解。
安沐附的視線忍不住投去,靜若蘭花的少女精緻乖順,哪有素日半分的囂張氣焰?
其實,她的嗓音還挺悅耳的。
這念想方出,安沐附面頰便更紅潤了,心中似被鼓敲着“砰砰”直跳,暗暗惱怪起自個,明明就很討厭她的。恃寵而驕、任性妄爲,平素張口閉口全是“沐陽哥哥”,喊得那樣親切,一點兒大家閨秀的含蓄和矜持都沒有。
即便當真傾慕大哥,有必要鬧得人盡皆知嗎?
“可不是?奴婢就說是夫人您多心了,表少爺和咱們姑娘平素雖打鬧玩笑,關係卻是挺好。”蔡媽媽附和聲不斷。
沈嘉芫身形略頓,忍不住在心底思忖:母親這到底是怎麼想的,時而安世子、時而三少爺,竟是讓她糊塗分不清了。
“附哥兒是一個人來的?”
安沐附這才覺得自個行爲唐突,轉首對上似笑非笑的蔡氏,斂神恭敬地回道:“回舅母,外甥是來尋鴻弟的。”
提及三爺沈令鴻,世子夫人容上笑意愈深,“鴻哥兒在外院吧?”
“是啊,同二表弟在小書房內。”
蔡氏臉上的笑意便漸漸消失,語氣淡淡地接道:“鴻哥兒就是不聽話,讓他好好做功課竟是在偷懶,回頭教習問起,看他怎麼辦。”很是喪氣不悅。
“舅母過憂了,二表弟同鴻弟便是在討論教習佈置的論題。”
世子夫人的面色卻絲毫不見緩和。
沈嘉芫站起,“母親,女兒先回院去。”
蔡氏聞言則似有不滿,卻亦沒有怪罪,只挽留道:“你三表哥難得過來,怎麼這樣不懂禮數?”瞥了眼那旁忙收回視線的少年,終允道:“芫兒既然累了,便回去再歇息會。”
只等出了廣盛樓,沈嘉芫才覺得全身舒暢,留在那裡總是渾身不自在,尤其是聽着母親那樣怪異的話。
蔡氏留了安三少爺說了會子話,才讓他去外院尋三爺。
“你瞧見沒,我就說了沒看錯,附哥兒心裡是有芫兒的。”蔡氏語氣歡快,表情意味不明,“芫兒這招倒是好,不去安襄侯府,看看誰更坐不住?”
蔡媽媽自上前附和,“夫人說的是,咱們姑娘貌美率真,即便三表少爺自欺欺人,亦壓藏不住心底的感情。”
“就是不知,安家老大是怎麼想的。”世子夫人惆悵嘆息,眨了眨眼複道:“你說他上回過來吧,明着是哄了芫姐兒,但關係尚未和好,怎的這幾日又沒了動靜?唉,誰都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麼,會不會和附哥兒一樣?”
“夫人便是多慮了,您不是常說,六姑娘無論嫁給世子爺還是三少爺,都是好的親事嗎?”
“是極好的。”
望着門檻處,蔡氏喃喃自語:“不過我總覺得,還是嫁給世子好,畢竟芫兒歡喜他呢。”話至尾,徒然坐直了身子,大驚道:“哎喲,我給忘了告訴附哥兒,芫姐兒現在只收着他的玉墜子。”
“夫人莫着急,老奴方纔都瞧明確了,三表少爺總偷偷在看咱們家姑娘。”蔡媽媽笑意滿面,“姑娘最近變了,他定是不習慣的。”
“芫兒的心思,還是在安世子身上。”
蔡媽媽則在心中暗道,安世子爺的心裡,怕是沒有自家六姑娘。
屋裡靜了片刻,蔡氏突然問道:“對了,可查到那日芫兒到底是爲什麼受傷的?”沉着臉色,語氣肅然道:“我總覺得,那事沒表面這麼簡單,姝妹妹倒真有本事,居然教唆着芫兒,讓她連我都瞞着!”
聞者面露爲難,搖首回道:“還沒查到呢,夫人。”
“繼續查,芫兒現在這般改變,定然是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蔡氏的眸光透着幾分厲色,“我疼了芫兒十多年,還真不信誰能輕易就挑撥了咱們母女間的情分!”
……
春風多愁,落花滿地,拐過香徑,正遇着柳池邊同丘媽媽拉扯的九姑娘,沈嘉芫見狀似覺有異,忙止了步子,餘光卻難免注意着那旁。
穿着葡萄紫纏枝褙子的四旬婦人正緊拽着銀紅點梅華裳的沈嘉蔓,垂首低語不斷勸解着什麼,後者情緒頗有幾分激動,甩開對方胳膊轉身就要舉步,待看清前方駐足的幾人後神色微緊。
丘媽媽亦注意到了六姑娘,輕輕拉了拉自家主子的衣袖,“姑娘,咱們還是回滿芳園吧。”
沈嘉蔓卻露出了鮮少的任性,上前走到親姐身前,張口就道:“姐姐方從母親那出來?”
“是啊,妹妹這是正欲過去?”
淺笑着,沈嘉芫態度很和氣,望向其身後婢子端着紅託內的繡鞋,忍不住讚道:“妹妹真是好手藝。”
“姐姐過獎了,母親還總說我學藝不精呢。”揚眉深笑,說着口中話,神色卻並無謙態。
針鑿女紅,是沈家九姑娘的長項。
聞言,沈嘉芫越發在心裡確定,這個表面總是溫和軟語的親妹妹,對自己有着莫名的牴觸,兩人關係甚至還比不上與庶姐親近。她的容上似有惆悵,往旁邊側身即道:“我出來許久該回清涵院了,妹妹快去廣盛樓見母親吧。”
沈嘉蔓定留在對方身上的目光則越發好奇,似乎有些不適應對方這般的行爲,茫然地應了才繞過她,直待往前行了好一段路才停下步子,“媽媽,姐姐方纔給我讓路了?”
即便是已然發生的事實,她仍舊覺得不可思議。
丘媽媽亦處在驚訝中,然望着近在咫尺的樓院,她堅持勸道:“姑娘,您給忘了上次的事嗎?三表少爺此刻必然在院裡,您過去夫人會不高興的,如若又鬧出不快可怎麼好?”
“姐姐就是從來不怕惹惱人,母親才越發寵她的。”經上回一事,沈嘉蔓兀自深思後似明白了什麼,感慨般言道:“我許是就因爲太小心謹慎,母親纔不覺得我特別。”
聽出九姑娘的弦外之音,丘媽媽神色慌張地左右張望,“姑娘,您這話要是教夫人聽去了可還了得?府裡這麼多姑娘,您學誰都不能學六姑娘啊!”
“爲什麼?”
沈嘉蔓反問,“我瞧着,府裡哪個姐妹都沒六姐得寵。”
“姑娘莫要問了,聽老奴一句勸,咱們回院子去好不好?”丘媽媽目光閃避,苦口婆心地接道:“姑娘您現在還小,今後就知曉夫人的苦心了,她其實是很疼你的。”
“我不信!”
沈嘉蔓猶是不甘,撅嘴道:“姐姐喜歡的是大表哥,母親便是偏疼她,爲何要阻攔我見三表哥?”悶聲沉氣,“媽媽,母親從來都沒在旁人面前誇過我。”
“老奴知道姑娘的委屈,其實夫人都是爲了您好。”
“別騙我了,媽媽!”沈嘉蔓打斷,略有不耐地說道:“這話你說了這麼多年,就沒見母親多疼我幾分。”話落再不顧對方爲難的面色,腳步匆忙地就進了廣盛樓。
紫星迴稟九姑娘來的時候,蔡氏正與親信在屋內言談,乍聞通傳表情緊頓,等婢女領了小女兒進屋後,不待對方開口,世子夫人就擺手屏退了左右。
注意到沈嘉蔓的目光在四周尋覓,最後眼底濃濃的皆剩落寞和失意,蔡氏沉聲嚴肅:“蔓兒,上回孃的話都給忘了?我不准你同附哥兒往來,你還念着他?”直接果斷,語氣不容置喙。
“母親……”九姑娘的嗓音微啞。
“你要是不聽孃的話,就別再來這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