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虛弱的人兒重新躺下,坐在牀沿的安沈氏面露疲倦,掩手打了個哈欠替侄女掖了掖被角,挪前輕輕撫着沈嘉芫的面頰,眸中慈光溫柔。見對方無聲無語地望着茜色帳幔,如漆靈動的雙眸失去了往日光彩,似乎對周邊情況毫無知覺,心底又生焦急,試探了對方額頭見沒有再起熱才安心。
“芫兒,姑姑上回便同你說過,那名女子不過是顆棋子,你大表哥藏有她的畫像僅是爲了方便行事。瞧你這衝動的性子,現下鬧出人命……唉!”安沈氏終究心疼侄女,不忍責怪復安慰道:“姑姑知道你受了驚嚇,可是芫兒,如果慕婉願意,她現在本是可以活命的。所以,你別再耿耿於懷,開口說個話,告訴姑姑你沒事,好不好?”眼底流露出來的情真意切,顯現着其內心的濃濃擔憂。
不過是顆棋子、是顆棋子……沈嘉芫苦澀地閉上雙眼,錦被下雙手攏起,緊揪住身下牀單,心底似有熾烈怒火在燃燒,不斷蔓延,啃噬着她的靈魂。
德隆元年七月廿七,太傅慕誠被參勾結桂王餘孽,於廟堂上結黨營私,混淆聖聽,意欲圖謀不軌。那年,滿貫京華都在議論慕府太傅罪惡滔天、其心可誅,新帝頒下滅門聖旨,慕氏百餘人口於朝夕間喪命。
她還記得,炎炎烈日下,鮮血染紅了整個西街市集,粘稠的液體蜿蜒在石階處,較晚夕霞彩更加纏繞,多年來飄浮在眼前,揮之不去。沈嘉芫輕咬貝齒,不甘、自責、悔恨、怨憤等諸多情緒齊聚心頭,她居然被道貌岸然的小人矇騙了三年,整整三年!
安沐陽利用自己的報仇之心替他奪取情報,替他們安襄侯府謀得富貴。原來,慕家的冤屈,根本就同那人無關。
她謀劃多年,不惜放下名門閨秀的尊嚴與驕傲,以色事人,侍奉那個她所認爲是仇人的男子。三年的心理折磨,可知她掙扎了多少回?卻在他即將身敗名裂、在她自認爲可以報仇雪恨解脫苦海之際,殘忍地告訴她恨錯了人,原來所謂完美的復仇計劃,只是他們舊權貴打壓新貴族而設下的圈套。至於自己,便僅僅是顆棋子,一顆礙眼擋道便可隨意捨棄的棋子。
安沐陽,你果真狠毒!
當匕首刺進自己身體的那刻,她才知曉上輩子過得有多荒唐、有多可笑。
此刻,沈嘉芫心裡除了諷刺,便只剩下自嘲。許是老天都不願接納自己,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不肯給,竟是要她頂着旁人的軀殼再回到這個世間,更甚的是連碗孟婆湯都未賞賜。
根深蒂固的仇恨早已傾入她的靈魂,又豈是換具身體便能遺棄的?
天意弄人,讓自己頂替這個奪去她性命的少女,用沈延伯府六姑娘的身份活下去。這一世,她必定恩怨分明,再不輕信任何人!
晨曦的光芒透過琉璃軒窗斑斑點點地撒入錦翠繚繞的閨閣,斜靠着牀柱打盹的安沈氏甦醒,瞅了眼熟睡安詳的侄女,脣邊揚起抹滿足溫馨的笑容。伸手將她額上的碎髮捋至旁邊,仔細盯着恬靜乖順的少女,啓脣無聲喃喃:“芫兒,我的芫姐兒……”
安沈氏嫁進安襄侯府十餘年,所出只有三少爺安沐附一子,身下庶女雖有,卻到底比不得血脈相連的內侄女親切。沈延伯府衆人皆知,七姑太太這是將六姑娘當做未來兒媳婦疼愛,所給予的寵溺絲毫不比世子夫人蔡氏少。
沈嘉芫臥病在牀,安沈氏衣不解帶親自照顧,這等場面已非首例。
清涵院的婢僕進屋,安襄侯府的下人亦跟着踏入伺候安沈氏洗漱。須臾,外面有丫鬟傳話稱葛媽媽來了,請進屋詢問方得知,原是老夫人差她過來問候六姑娘病情,且請七姑太太過去共進早膳。
沈老夫人只有二女,長女二十年前進宮侍奉先帝,封爲沈淑妃,是當今聖上德隆帝的生母,可惜紅顏早逝;幼女嫁給太后胞弟安襄侯安卓勝爲續絃,自幼嬌寵,往來密切。
安沈氏見沈嘉芫病情沒有轉惡,朝衆僕婦仔細叮囑了番才隨葛媽媽前往頤壽堂。沈老夫人穿了件丁香色仙鶴紋的杭綢褙子,兩鬢銀髮攏起,額帶紫金鑲玉抹額,面容憔悴地坐在東敞間榆木雕花刻福的臨窗大炕上。聽到動靜擡眸見到安沈氏,忙招手笑盈盈地說道:“阿姝來了,快過來坐。”
七姑太太安沈氏,單名姝。
後者上前,瞅着擺滿清粥點心的榆木矮几,略帶憂愁地問道:“母親,您瞧着氣色不太好,可是發生了什麼?”
沈老夫人不答反問,“芫姐兒怎麼樣了?”
安沈氏無奈嘆息,“燒是退了,昨夜也醒過,偏就是不說話。”話落緊張着搭上對方胳膊,似有所慮地說道:“母親,芫姐兒不好,您明知我不可能放心她離開我,怎的還特地讓葛媽媽去侯府接?”言中,微帶埋怨。
相較往昔的慈祥,沈老夫人容色嚴肅了幾分,認真盯着安沈氏即問道:“阿姝,你是否有什麼事瞞着母親?昨兒下午我爲何非要接芫姐兒回府,你當真不明白?”
“母親,您聽說了什麼嗎?”覷着眼前人神色的雙眸略帶閃躲。
沈老夫人身子後仰,眯了眯眼回道:“阿姝,你心裡是最藏不住事的。昨兒個,趙將軍府裡的婉姨娘不知所蹤,他派出侍衛尋找,驚動了整個盛京城。偏偏在這節骨眼上,芫兒出了事,你莫不是認爲我真能安心放她留在外面?”眼神鋒利,目露精明。
見女兒起身,沈老夫人嘆息又語:“伯爺昨兒深夜纔回府,和祈哥兒幾兄弟都歇在了外院。方纔我打聽了才知曉,昨晚上宮裡的踐行宴,趙將軍去遲,聖前失禮。”語氣漸重,目光緊鎖在安沈氏周身。
與先帝不同,德隆帝繼位後雖仍倚仗貴勳望族,朝堂上卻有了新的改革,他重用寒士賢才,論功行賞封爵。由此,廟堂上新起了批重臣棟樑,是爲新貴。對於這些人,開國襲爵的世家貴族們有抵制有拉攏,是以朝廷爭鬥愈發激烈。
沈老夫人口中的趙將軍名趙沛言,是德隆帝的寵將,堪稱新貴代表,又因年少英勇,是舊貴望族爭相結交攀好的新貴俊秀。許多侯府貴門均欲招他爲婿,將自家嫡出的閨女嫁做將軍夫人,他卻拒絕堅定,府中唯有個來歷不明、身份低微的妾室。
因爲這位婉姨娘,趙沛言得罪了不少權貴,被人暗道不識好歹,亦嘲諷終究是寒門貧賤出身,不懂得鞏固趙氏根基,反因女色誤卻前途;更有人指責他心高氣傲,之所以拒絕聯姻是由於瞧不上他們沒落貴族。
德隆帝聞此,對他卻越發賞識,據傳某次御書房商事完畢。聖上玩笑問及,趙將軍言辭錚錚,挺身作答:“大丈夫頂天立地,鄙雖不才,卻亦未淪落到要靠妻房上位的地步!”德隆帝當下朗笑兩聲,贊他爲真君子,從此聖寵不減。
如此炙手可熱的將軍,府邸裡卻只有個婉姨娘,這些年名門女眷聚宴時亦曾發帖,她卻均以“身份低微”的理由婉拒。
旁人不知道那位神秘的婉姨娘是何人,沈老夫人卻很瞭解其中淵源。德隆元年慕府的滅門案中,唯獨少了同安襄侯府世子有婚約的嫡長女慕婉!
安襄侯素來不喜新貴幹政分權,向來便是能壓便壓、能貶則貶。沈延伯與他政見相左,沈老夫人不願女兒爲難,往常均避過這個敏感話題。安家勢大,不代表沈家無知,沈老夫人早得風聲,知曉婉姨娘便是安世子按在趙將軍身邊的人。今日她失蹤,自家孫女卻因尾隨安世子外出而出事,哪能不起疑心?
安沈氏見母親儼然是副瞭然的模樣,又因事關芫姐兒心下煩躁無措,索性就上前同她低語交代了起來……
德隆五年元月廿三,趙將軍掛帥出征,赴戰抗戎。
百姓歡呼相送,軍威霸氣,轟動了整個城池,連深宅後院都似感染了幾分熱鬧。位於沈延伯府西北處的清涵院裡,沈嘉芫搖頭囈喃,似乎分外痛苦,那些隱藏深處的畫面,總是掙扎不開。
如芝蘭挺拔的頎長男子立在她的身前,表情儒雅,啓脣低語:“婉兒,有了這封信,他趙沛言饒是再得寵,聖上亦不能不治他個通敵賣國的罪名。”凝視了眼紙上字跡,悠長複道:“你臨摹他字跡三年,我竟快忘記你從前的字了。”
女子梳着低髻,聞言眨眼,眸底如風難散的哀愁不掩,“關鍵是他信任我,否則沒有鑑印,光有這些字又有何用?”聲音無波無瀾,側首添道:“冤屈難洗,我亦不願再等。”決絕的面容上透着幾分猶豫與痛苦。
場景切過,沈嘉芫眼前滿片霧蒙,如身處雲間,辨不得方向,只聽到有人在喚她。那嗓音深情脈脈,溫柔且滿含期待,在她耳旁不停重複,“阿婉,等我再立戰功,便向聖上請旨,娶你爲妻可好?”
朝着聲音的來向跑去,那個熟悉的背影卻總是可遠觀而不可及,待她稍近前些便立即消失。她精疲力竭地蹲在地上,卻明顯感受到有人近身,歡喜地站起還不等看清對方,喉嚨便被人用力掐住,“阿婉,我這般愛你信任你,你爲何要置我於死地?!”無情冷漠,透着陌生的怒意。
她窒息難以喘氣,卻說不出任何解釋的話,只能不停拍打對方雙臂,眼前則漸漸變黑……
沈嘉芫滿身虛汗地從牀上坐起,雙眸驚恐未散,伸手撫上額頭,卻觸及了包紮的傷口,疼痛喚回些許意識,她倒吸了口涼氣。是了是了,現下的她已是沈延伯府的六姑娘,再糾結拘泥過去於事無補。
“姑娘醒啦!”
有俏麗的婢子轉過屏風,在見到牀上兀自深思的主子時滿臉喜意,上前行了禮就道:“夫人方進院子呢,奴婢這就去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