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姑娘病着,被免晨昏定省,昨兒半夜醒來說了會話,次日倒睡得有些過時。守在屋外的二婢見裡面沒有動靜,便退至了廊下說話,紫箢心有好奇,輕扯着旁邊人的衣袖,低聲詢道:“姐姐,昨夜裡姑娘都和你說了些什麼?”
“姑娘突然病倒,自是想打聽昨兒午後的事。”
紫箢便瞄了眼主臥,“姐姐告知她了?”
進院當差頭日,主子病中還拉着她說體己話,這讓紫珠覺得面上有光,含笑着回道:“姑娘相問,我如何能隱瞞?何況,夫人待主子的心意和疼愛,原就非老夫人和姑太太能比得上的。”
“說得也是,哪回姑娘有事,夫人不撇開諸事守在牀前?”紫箢附和,亦覺得被分配到這兒當差前途無量,忍不住就提高了音調,“姐姐瞧九姑娘,夫人待她就沒這般用心,到底比不得咱們姑娘。”
這話好巧不巧,就落進了方跨進清涵院的沈嘉蔓耳中,當下她表情微滯,步子頓在原地。身後的竹苓和竹香面露不平,怒瞪着廊階處互相正喃喃不斷的兩人,因主子沒有動作亦不敢私自提醒。
“九姑娘?都說是疼幼不疼長,偏生咱們夫人就不是。九姑娘雖然乖巧聽話,可不及六姑娘會說話,你看這些年過府的夫人太太們見了咱府裡的姑娘,誰不是誇六姑娘伶俐?”
紫箢則笑,執住對方的手便感激道:“姐姐真是個明白人,虧得您提攜,我這才能跟着同來清涵院裡當差。”
“那是自然,你若跟了紫堇紫星爲伍,今後就在廣盛樓裡當一輩子的傳話奴婢。”
兩人說得正歡,渾然沒有察覺到立在院門處沉着臉的九姑娘。竹香替自家主子不值,明明都是世子夫人親生的閨女,再如何哪容做奴婢的多話?啓脣正欲喚“姑娘”時,前方的沈嘉蔓卻轉身輕輕退下臺階,離開了清涵院。
竹苓心直口快,追上去就忿忿道:“姑娘您就是性子恁好,她們這樣妄論主子是非,該要……”
話沒說話,沈嘉蔓便接道:“該要稟明瞭母親,然後去處置她們?”氣憤地不停喘息,望向前方的眸中仍含怨恨,卻很快被掩藏下去,再開口連聲音都恢復了平靜,勾脣道:“我是伯府裡的嫡出姑娘,和那兩個小蹄子計較什麼?”
“可姑娘,她們對您不敬。”
沈嘉蔓便望向開口的竹香,反譏道:“不敬?她們說得都是實話,我是比不得姐姐會說話,亦沒她會討人歡心。我生病時,母親亦不曾衣不解帶地在旁守着照顧,紫珠她們說的全是實情,我有什麼好怪罪的?”話說着說着,眼角處就閃現晶瑩,連鼻子都酸楚了起來,吸氣道:“我若是早出生個幾年,現在許就不會是這番局面了。”
見主子垂着腦袋,竹苓不禁再道:“可是姑娘,難道就這樣便宜了她們?紫珠姐姐她們現已不是夫人跟前的人了,瞧方纔那囂張的神色,奴婢都替您委屈。”
“替我委屈?”沈嘉蔓自嘲而笑,“這些年不都這樣過來的嗎?在清涵院裡當差自是要比在廣盛樓裡做事神氣,母親御下甚嚴,姐姐可是縱着手下,過去佟蘭她們不也這樣嗎?”
竹香見主子如此強作堅強,聲音就有了幾分沙啞,“姑娘。”
“我和姐姐是親姐妹,難道還在乎這些?母親疼她和疼我都是一樣的,可不能因幾個無知婢子的話就能生了嫌隙的。”
看着端莊從容的九姑娘,竹香竹苓相視一眼,尤是藏不住擔憂,“那還去探望六姑娘嗎?”
“不去了。”
似乎怕旁人誤解自己的大度,沈嘉蔓故作無礙地平靜道:“方纔她們都還侯在廊外,瞧水盆都沒端進去,姐姐必然尚未起榻,我又何必去打攪她歇息?罷了,待等下午再來瞧她就是。”
快步往前行了些距離,沈嘉蔓才舉起帕子擦了擦眼角,而後緩緩回了滿芳園。
許媽媽帶着香薷香蕾從頤壽堂回來,遠遠地就見到拐過溶月塘的那行人,不禁駐足好奇道:“是九姑娘?”
香薷香蕾受罰跪了一夜,雖沒有受皮肉之苦,可擔驚受怕了整晚,早已疲倦不堪。方聽着許媽媽來領她們回清涵院,說是六姑娘的意思,心裡又是激動又是歡愉,可這一路過來終究體力難支,原是懨懨地行着,乍聞此話紛紛隨着前方人的視線看去,眯着眼不確定地回道:“看不太清,不過九姑娘怎的這般早就過來?”
“難道姑娘已經起了?”
許媽媽亦是好奇着,琢磨道:“姑娘昨兒夜裡醒了半晌,按理說不會這樣早啊。”
“媽媽,我們回去,還能伺候六姑娘嗎?”香蕾語氣訥訥。
許媽媽似乎驚訝她會有此問話,“如何不能?是姑娘要你們回來,自然是要做從前的差事。”答得理所當然。
香蕾便覷了眼白牆粉瓦的院子,“可世子夫人已經留了紫珠紫箢兩位姐姐在這。”
許媽媽是個精明人,從昨兒和主子短短的幾句談話便有所察覺,六姑娘根本不喜那兩人,否則亦不會命自己代她去向老夫人求情討回香薷香蕾。但她爲奴數年,亦明白有所言有所不言的道理,只語氣親和了安撫道:“姑娘要你們回來,那便是心中自有安排,不必擔憂。”
“是。”
兩人忙應聲跟着往前。
庭院內,紫珠二人總沒聽見裡面動靜,倒是就坐在了臺階上邊等候邊嗑嘮。話說正興時,突見院門口出現三個身影,不禁睜大了雙目起身,紫箢更是自問道:“她們怎麼回來了?”
紫珠便重重扯了扯她,而後給了個噤聲的眼神,迎上前半福了身笑道:“方纔還好奇着怎麼大早上就沒媽媽您,原是去了頤壽堂,怎的都沒事先吱個聲,否則若姑娘問起,我們可怎麼答話?”
“就是,媽媽這是領她們回來收拾行李的?”紫箢插話。
許媽媽面上不作聲色,嚴肅了道:“說笑了,香薷兩人是姑娘身邊慣用的,昨兒個去老夫人處回話,今日自然要回來伺候。”
“什麼?”
紫箢年紀輕沉不住氣,當下驚訝了指着許媽媽後面兩人反問道:“她們要回來伺候姑娘?”
那自己等怎麼辦?
紫珠亦起了好奇,“媽媽是何意思?”
“姑娘心善寬容,沒有計較她們失職,香蕾和香蕾仍是這院裡的人。”許媽媽睨了眼微微變色的兩女,風輕雲淡地添道:“姑娘尚在病中,夫人令你們共同服侍,還要互相配合纔是。”
這訓誡的語氣,儼然快趕上蔡媽媽了!
有什麼了不起?不就因爲同是老夫人的陪嫁,是葛媽媽的弟媳嗎?!
雖說如此,然到底不敢過分,紫珠和紫箢不情不願地退至旁邊。許媽媽至廊下望了眼水盆巾帕,壓低了嗓音問道:“姑娘還沒喚伺候?”
“是的,奴婢們正候着呢。”
許媽媽難免就望了眼院門口,“九姑娘可有進來探視?”
紫珠紫箢大爲驚訝,紛紛反問道:“九姑娘?”
瞧着她們那股迷茫勁,許媽媽便似明瞭了什麼,隨意打發了兩句就走至門房邊,“雖說姑娘昨夜裡熱度退了,不過還是進去瞧瞧才安心。”
聽到推門聲和腳步臨近聲,早醒了的沈嘉芫揚起身撩起帳幔,看着繞過屏風的許媽媽就道:“媽媽回來了,她們沒事吧?”
“回姑娘,不過跪了夜,沒挨板子,就是惦記着您的病情。”
“倒是難爲她倆了。”沈嘉芫精神大好,放心地頷首。
許媽媽則對外揚聲:“姑娘醒了。”
侍婢們魚貫而入,因大病初醒仍需靜躺便沒有起榻,就着被窩裡簡單打理了下青絲,低挽起些許戴上銀蝶步搖簪,由香薷伺候着外罩了件銀紅薄襖。漱洗後在牀上擺了張青玉案几,沈嘉芫頗有食慾,喝了碗粥又吃了些點心,覺得腹飽後才命人撤下。
紫箢端了檀木托盤進屋,紫珠先將治風寒的藥讓姑娘服下,待等捧起第二碗時,牀榻上的人不解問道:“怎麼還有?”
紫珠柔聲答道:“夫人說您近來身子又不好,便交代煎幾帖往年冬日服用的補身藥,希望姑娘早日康復。”
“往年冬日?”
沈嘉芫微微皺眉,她是有聽過說原主身子不好,好似是什麼孃胎裡落下的毛病,往常只要時日漸寒便總是虛弱病多,故而多服藥調理,清涵院裡基本是整個冬季便不斷這股藥味。
這事府內衆人皆知,許媽媽見主子蹙眉,亦勸道:“夫人特地囑咐的,雖說是苦,不過良藥利病。”好似很擔心對方使性子不用藥。
沈嘉芫不愛灌那般多藥汁,可見滿屋子的人顯然已經很習慣這種場景了,在衆人目光凝視下終不得不接過。
很苦很澀,覺得滿口腔內都是那種犯惡心的難受。
“姑娘漱漱口,然後用些蜜餞吧。”紫珠遞過清水。
這是六姑娘服藥後慣常的習慣,婢女們均很熟悉。
沈嘉芫這才覺得口中藥味淡了些,靠着牀頭擺手讓紫珠紫箢收拾了下去,而後同香薷兩人說了會子話才令她們回去歇着。前後不過盞茶的功夫,突然又覺得眼皮沉重,強打着精神對許媽媽問道:“你方纔見到九妹妹了?”
“老奴見到了九姑娘的背影,不過紫珠好似不知情,許是沒進院吧。”許媽媽見主子神色着實不好,連連掩手哈欠,關憂道:“姑娘可是覺得身子乏?您的病還沒好,不如再躺會?”
沈嘉芫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訕訕道:“真是奇了,方纔還挺精神的,轉眼就累了。”實在抵不過那股困勁,便坐起脫了外面的罩裳又躺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