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實無華貳

[空實無華]貳

一切都隔得太遠,渺茫得很,只是些微的懷念,吹落到地,就不見了蹤影。

他若不用心想起,就全部都忘記了,是的,全部。

林絳袖身邊所有聲音都突然被洗刷個乾淨,只留下他感到陌生的,卻又似乎熟稔的低聲細語。

“何必如此,你要找的人,已經不在了。”

不知道那一日,他到底抱着什麼念頭,就這樣死去?

林絳袖只是僵硬着嘴角,喏喏道:“……誰不在了?”

“誰都已經不在,本就無人在此,輪迴不往復。”

——輪迴不往復?

林絳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頭空落落的,彷彿失去了依憑,簡直就要墜落下來。

他的嘴脣顫抖着,心頭也顫抖着,害怕,恐懼,惶惑,一陣如潮汐的洶涌,隨着冰冷的湖水,漫過他的胸口,漫過他的呼吸和神智,讓他無法再想起任何事情。

林絳袖在奇異的幻象中迷惑,覺得自己漂浮在冰冷的天空裡,全部都是青灰的霧,冷而窒息的感覺,他知道那很恐怖,可是,有更可怕的東西徘徊在他胸口——那輪迴的刻痕。

他只覺得自己不像是自己,彷彿忽然被一棒喝醒,又好象從雲中直落下平地。

沒有月的夜,湖水,不同於北邊的濁流,湖水翻覆著波濤,一起一伏,在水中所有的溫度都被奪走,青灰一片的世界裡,只留下心頭的跳動,好似在幾個輪迴中的夢,冰冷且迷離,那一片天寂地靜……

他在黑暗盡頭,身後是一片蒼茫水霧,遙不見邊際。

他伸出一隻手,抓住,在黑暗裡的另一隻手。

他猛地抓住那隻手,緊緊再不鬆開,他慢慢擡頭,

男孩在哭泣嗎?

不,他不是那種會哭的人,他總是逞強,總是頑固著。

怎麼就是遇上了他呢,他與他卻如結,再也拆解不開。

白皙的手臂伸過來,撫摸着水中冰冷的臉,連同模糊的眼前融化的淚水。

湖水侵透他們的身體,把他們裹在冷冷的水霧之中,風林感覺面頰上那微熱的氣息和輕柔的撫摸──

這不是那個懵懂不知道前塵的少年,卻好象那個妖孽,暗淡的月光透過的水面,雖然水這樣暗,他卻一瞬間感覺如同白晝。

少年一頭青絲散在水中,蒼白的容顏,依稀妖嬈卻溫柔……

狹長的眼沒有飛那紅線,淡淡的眉飛揚入鬢,他的嘴脣蒼白而優美,曾傾吐多少任性惡毒的言語,也曾展開世上最魅惑地微笑。

他心頭突然劃過一絲冷意,卻轉瞬成爲激烈的心跳。

哦,果然是他,這害人的妖孽!

看著出現的人,狠狠地扯過他,緊緊抱在懷中,那人也不掙扎,柔若無骨,任他摟緊了不留一點空隙,兩人緊緊相貼,在水中沉淪……

風林再不讓他逃脫,兩人相擁在一起,緊緊的,再也沒有什麼能分開他們。隔世的纏綿不像風林想象中那樣的美好,痛苦抑鬱,悔恨與絕望,都在這時刻越來越緊的糾纏在他胸口。

前塵種種全都是無法挽回,逝者難追。他明明負了他,當初至死也不曾悔改!

他是最無情的負了他,他怎麼能原諒了他,回到他的身邊?

爲什麼如此溫順,不用鄙夷仇恨的目光看他呢?

“奉桃,你怪我嗎?還在怪我嗎?”風林想要開口,開口卻吞入那湖水,無法成言,徒然掙扎。

絳袖的手緊纏住風林的脖頸,輕輕在他耳邊開口,他精靈一般輕盈地將話語傳遞到他的耳中:“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那細沙一樣慢慢傾瀉的聲音,現在又好象變成了螢火的幽光,在水中四散。

“我知道!我知道……”風林內心中狂呼着,緊緊的抱着他,不讓他往更深之處沉沒,如同很久很久前那不願放手的心情,他從來不曾如此感到悲傷,也從沒有如這一刻的欣喜,那一段孽緣在歲月中變了沈屙,誤了多少輪迴,早就該解開。

林絳袖問:“果真,是因爲誓言?”

“我欠你,該還……”他想說,卻只能望着他。

“下一世,把欠我的都還來。”他的聲音那麼低啞,彷彿已經不能聽見

“我答應你。”那人回答,彷彿在佛前下了誓約一樣的虔誠。

爲什麼?

他能記得?

他攥住這一半冰冷一半溫熱的脣,記憶中最熱切纏綿的那個親吻再次合到一處,銷魂而急切,惶恐著,不安著,狂喜著,悲傷著……柔軟的舌被擒獲,糾纏一處,侵佔每一寸熱度,無法再分開,那不再是屈辱和無奈,而是盡極的依戀纏綿,那是帶著貪求慾念,無法解開的執著,那種刻骨致命的相思,全都隱忍太久,太久……直到如今

他收不住親吻,一聲哽咽而出。

或因爲這冰冷的水,淹沒他的神智和呼吸。

少年妖嬈地傾身,在這昏蒙世界裡緊纏住他,挑開被他虜獲的獵物那緊閉的嘴脣,讓他吐出最後的空氣,用最綺麗的死亡纏繞著他,讓他做著隔世的美夢。

“不!蓮心……”少年在耳邊輕聲說,“你欠我太多……還不清……”

暗夜裡他微微揚起嘴角,好象他真的如此快活,可是他的眼神這樣無奈哀愁。

原來還一段情是這麼容易,只是性命而已。

可是,那不是非常莫名,他只要他的命,可是那情又如何還報?

他到底要什麼。

這狡黠的妖孽啊……

紅色的絲慢慢的飄蕩。

原來是血,化做千縷恨,無端蔓延。

奉桃!若爲贖回我的罪過,幾生幾世我也賠給你,帶我走也好……

風林慢慢閉上了眼睛,他很想微笑,好象覺得這是一樁可笑的事情一樣,這妖孽竟要他死,難道不知道輪迴之命無法斷絕嗎?

他還是會與他繼續糾纏,即使碧落黃泉,即使輪迴生世。

妖孽的手指撫過男孩顫抖掙扎的脣,緊鎖的眉。

他的額頭還是這樣乾淨,真正的洗掉了一切情劫一切罪孽……

如我,如他,如緣,如劫,如露,亦如電,須臾的歡樂,無盡的煩惱,都應在此終結,而不是開始──我的癡人,怎麼能糾纏下去?

他再次吻他,卻將呼吸吹入已經冰冷的口中,那人的手指這樣的緊緊糾纏,彷彿攥住的是他的心。

輪迴皆自苦,你可明白?

我要你明白!

無緣皆有因,不是緣的,自然是劫!

你我相逢,相逢時已不在……非緣,是劫。

一個推搡,糅合一處的兩人,就在水中飄離流散了。

那人的手指離他遠了,微笑也離遠了,怎麼了?

他不是……不是剛見到他麼?

怎麼又要分離!

紅衣在水中四散開來,漂浮如一朵花。風林用盡力氣也抓不住紅色的衣袖。在這一片綺麗的紅中間,有一張憂鬱蒼白的臉,仍然帶著妖嬈的微笑。灰暗的湖水裡那人,帶著那嘲笑世間一切的癡心的笑容,義無返顧,凋落在黑暗中。

無法呼吸,無法用力,四肢沒有了感覺,好象落進黃泉望川。

即使在望川裡也無法洗掉的回憶,在如今這冰冷的水下模糊,融化……

風林覺得那安靜的潮汐正在後退。就好像從佛前蓮花上輕輕滴落的露珠,落了下去,落下去置地無聲,隨著那妖孽蒼白的手指,溫柔如同慈悲的微笑,一同沈入水中,擴散成漣漪,了無痕跡。

不,不要!妖孽!

你已經回來,爲什麼又要走?不可以!

千種柔情,萬般怨念,全都沈入水中,再也不需要問了。

——是的,不需要再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