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屋外放到要比屋內更加亮一些。方爾擠在林森的身上汲取溫暖,滿腦子都是回憶的裡的畫面。那個時候她還太小,感受不到其他方面的變化,只是方媽媽的心情低落了一段時間,後來她們搬家了才慢慢好起來。
“我以爲,我媽媽和我一樣,雖然什麼都不說,但是心裡是討厭死了那個人的,家長會的時候我來的永遠都是媽媽,你知道有同學問我我爸爸在哪兒怎麼不來的時候,我是怎麼說的嗎?”
林森撓了撓她的肚皮,等着她揭曉答案。她在說自己的故事,很大程度上,是等於方爾分享了自己從來沒有參與的前面二十年。二十多年的事,一件一件說起來,組成的是時間的鈕釦,扣住了這些年她記憶中最深刻的事情。
方爾忽的輕笑了一聲:“說起來,那還是我第一次撒謊,這麼看來,方龍也不是什麼都沒有給我留下。”
“是我同桌問我的,校運動會是要求父母都要來,除了我之外,全班都是父母來了的,我那個時候可能腦袋瓜子特別靈光,我就告訴她,我爸爸出差了來不了。後來這個藉口我用了好多年,沒有誰不信的。”
她似乎求表揚一般擡起臉,笑容在黑暗裡發着光,林森卻看得有些刺眼,他伸手捂住方爾的眼睛,摟着她腰的手緊了緊:“別笑了,你笑的好難看。”
“真的嗎?”林森叫她不笑,方爾也就真的不笑了,只是被捂住的那雙眼睛沒有聽話的閉上,而是一眨一眨的,颳着他的手心有些癢。
林森鬆開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摸着她的腦袋:“這大概是我聽過最善意的謊言了。”
方爾本來還想說些什麼,忽的就止了聲。最善意的謊言?可是這在她的心底,大概是最有愧疚感的謊言了,最害怕被人拆穿,害怕被孤立,害怕被別人圍着唱打油詩,罵她是個沒爹的孩子。
“我爸走的那天,我去外面玩兒了,你還記得那個圖吧,就是那個用素描紙畫的圖,我記得那天我就是在那裡玩,聽見我們那一層有吵架的聲音,我都習慣了真的,所以沒有上去,後來我看見爸爸下來,他過來抱了抱我,我問他要去哪兒,他沒有說。”
“現在想想真的覺得那個時候挺傻的,不過四五歲的小孩兒不就這樣嗎?不過現在想想就還好,都習慣了,也不在意了,說起來那個老男人,也沒有什麼感覺了。”方爾特瀟灑肆意的一笑。
怎麼會不在意呢,只是把所有的在意都藏進了心裡,最後藏到自己都看不見了,於是就信了自己的鬼話,到頭來還是會因爲見面就哭的像條狗。親情這種東西,有時候還真他媽的讓人覺得痛苦啊。
半晌過後,林森以爲方爾快要睡着了,伸手去給她拉被子,卻又聽見她開口:“媽媽一定是腦子有些混,她要是醒過來,一定不會願意待在那裡的,你說是不是?”
林森頓了頓:“是啊,我們明天就去把伯母接回來,我們住在一起,天天照顧着,她的病也會慢慢好起來的。”
“好,我們一起生活,還有你媽媽,我們一起生活……”方爾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林森一隻手輕輕搭在方爾的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拍在她的背上,哄着她睡覺,眼前卻止不住的想起今天下午看見的那一幕。
任誰都能看出來,那不是犯病的模樣啊,不過人有時候總得學會自欺欺人,這樣生活看起來纔會更加有希望。
他不想深究方爾家裡面的那些層層複雜的關係,他只想和方爾在一起。夫妻關係是所有關係中最親密的一種,他希望自己是她的唯一,就算髮現有些事不盡如人意,可發現還有他之後,也能笑得燦爛如花。
方爾第二天一大早就給那邊過去一個電話,電話接通的速度比她想象的快,是方媽媽接的,她的聲音褪去了那層蒼老的感覺,更加偏溫潤。
“爾爾,你什麼時候過來,和我們一起住?我開始想你了,昨天下午你走的那麼急,我叫你你都沒有理我。”
方爾握着手機有些怔愣,頭一回不知道該怎麼和媽媽說話。
“爾爾?你在聽嗎?什麼時候來?要不要我叫你爸爸讓人過來接你?你先收拾着東西,我給你爸爸說,你爸爸在外面晨練了,你說他這把……”方媽媽還是像原來一樣絮絮叨叨,只是說話的重點不再是讓方爾注意冷熱添加衣服,而是你爸爸……你爸爸……
方爾覺得喉嚨發乾,她嚥了咽嗓子:“媽,我爸早沒了。”二十多年前就沒了,在他執意要走的時候就沒了。
“怎麼沒有!”方媽媽聲音調高了些,“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呸呸呸!以後別再說了!你爸爸好好的在這裡呢,你要是不急着過來就不急,幹什麼這麼說氣話。”
方媽媽似乎一直都很介意這件事,來來回回說了好幾次,直到她意識到了方爾一直都沒有再開口,才問道:“爾爾怎麼了,是不是不開心了?媽媽也就是說你兩句,好好好,媽媽錯了,你快過來吧,我在這兒等你。”
“我不過來,那你不是我的家。”方爾覺得眼眶有些發酸,窗戶外面穿透過來的視線有些刺眼,刺的她的眼睛都快要分泌液體了。
“你這孩子!”方媽媽似乎有些生氣,“怎麼說你都不聽,這不是你的家,那你住的那裡就是你的家了?誒,你爸爸來了,我跟他說。”
我住的這裡就是我的家啊,方爾笑,卻笑得比哭還要難看。電話那頭有講話的聲音,光是通過電話,她都能感受到自己媽媽聲音裡面的愉悅,方爾覺得這一切真的就和夢一樣,可她就是做夢也沒有想過她有一天會用這一種方式面對自己的父母,就是想過,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啊。
電話被轉交到了方龍手裡,他聲音較上一次來說放軟了些。
“你過來陪陪你媽媽吧,她年紀這麼大了,最希望的就是自己的子女能在膝下盡孝道,我昨天找醫生給她看過了,說是精神狀態一直很好的話,老年癡呆的症狀是很有可能被減輕的。”
方爾輕笑一聲:“可是我並不覺得她在你那裡會變好,你自己覺得嗎?”她聲音諷刺的狠,任何人都能聽出來其中的深意,就是因爲在那邊,所以纔會病情加重纔對。
方龍這一次沒有被她輕易的激到,反而是好言相勸:“活了這麼多年,我見過的世面比你吃的飯都要多,方爾,我是你爸爸,我不會騙你的。”
“哦,你是我爸爸,所以你就可以隨便對我進行綁架?所以你就能舉着親情的牌子對我進行人身傷害?我上一次進醫院了知道吧,因爲你。”方爾的口吻冷靜的像是在談論她昨晚吃的是什麼一樣。
方龍長長嘆了一口氣:“別鬧了。”
“我沒鬧,你把電話給我媽。”
方爾聽見電話那邊響起來一個聲音,但是很快就默了下去,像是方龍還想對她說什麼,最後還是放棄了。
電話再次遞還給了方媽媽,她聲音裡帶着不滿:“你和你爸爸吵什麼,都這麼大了,還不懂事,你爸爸那麼辛苦,現在年紀大了還要被你欺負,你忍心嗎?”
是啊,方龍一直都很辛苦,只是那些辛苦和她一絲一毫的關係,和方媽媽一絲一毫的關係也沒有。她心裡的惆悵忽的就蔓延了起來,眼前也再度開始模糊。
“媽,你知道現在是哪一年嗎?”
方媽媽笑罵了她一句:“爾爾你是不是讀書腦子都讀傻了,現在不是一六年?還有一個月你就要二十六了,唉,一轉眼就要變成大姑娘了。”
“那我爸是什麼時候離開我們家的。”
電話那邊的聲音忽的就頓了下來,方爾看不見方媽媽,卻能夠很清楚的知道她現在的表情,一定是眼眶微微睜大,拿着手機的力道似要把首屆給捏碎,眼眶裡順便還閃爍着淚花吧?
她很少看到方媽媽難受的時候,但是等她睡着了,方媽媽的房間裡面燈還是亮着,她有一次起夜上廁所,正好看見了那一幕,說真的,她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難受,可是她媽媽現在卻一副大度的模樣,讓她回‘家’。
家?她現在就是在家,世界上如果還有第二個家,那就是白城的那棟房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方爾就又聽見電話那端的聲音,有恢復到了之前她打電話時呈現出來的蒼老狀態:“方爾啊,你爸爸這些年受了不少苦啊,你不要總是記着他的不好,他對你多好啊,小的時候什麼你想要的他都會給你買,你現在是怎麼了?”
她倒還想問問媽媽究竟怎麼了,她記得方龍受的苦,就忘了自己受的苦嗎?要不是他,她們會連續搬好幾次家?要不是他,媽媽會在那段時間疾病纏身。方爾這輩子最艱難的時候不是那幾次生死攸關的時候,而是小時候看着媽媽難受的時候。
她不是記着方龍的不好,她只是在記着那些年的媽媽,那個老起來速度特別快的媽媽,她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