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日和風,天空湛藍如洗。蒼翠彙集成高牆,圈就了一座院落。
“你想要什麼樣的結局?”燕奉書對着邊上頗有些懶散的阮夢歡,不鹹不淡的問了一句。
阮夢歡渾似還沒睡醒一般,拖着燕奉書的衣袖,過了半晌,這才說:“順其自然!”
兩人在樹蔭下行走,那斑駁的光影投射下來,本該是令人愜意的存在,興許真是沒睡醒的緣故,阮夢歡撐着潔白的手在額頭,神情頗爲不悅,嘴裡嘟囔着,“夏天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這纔剛剛入伏天呢!”燕奉書不由一笑,十分自然的把她攬入懷裡,擋住刺目的光線。那只有女人才有的綿軟身姿悉數倚在自個兒身上,他心神跑了老遠,待回來時,發覺已經前行了數十步。忙回過神來,說:“在你看來,阿音能學得幾分?”
阮夢歡閉着眼神情較之剛纔自在了不少,“一個人如果誠心要學另一個人,那十分定能學到九分。但,如果是在那個人的愛人面前,不論她學得多像,都於事無補!學還不如不學!”
“你的意思是?”燕奉書俯首,但見她的脣上泛着紅潤的光,心思難免又跑了老遠,一不留神,又往前湊了幾分。
阮夢歡並沒注意到他的變化,狡黠一笑,說:“我要的是她擁有蘭孃的感受,而非真的讓她成爲蘭娘。唔……”
脣齒糾纏,阮夢歡背靠在一棵樹上,光線穿過樹葉,斑駁的光影投在她的臉上,她竟也不覺得多麼厭惡了,只是迎合着他的一切。
“咳!咳!”
突兀的聲音把二人拉回現實,阮夢歡眼中的迷醉尚未退卻,只見來人正是燕奉書請來教導阿音的嬤嬤。
“公子爺,阿音姑娘她……”嬤嬤容色難堪,後面的話實在有些說不下去,卻聽到後頭傳來一聲尖叫。
“你……你們未免太混賬了些!把我扔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裡,是打算讓我自生自滅?”阿音氣憤的質問,她是大步跑過來的,眼下兩手撐着膝蓋,弓着腰,不住的喘着粗氣。
阮夢歡輕輕搖頭,咋舌,“如此看來,這些時日的辛勞,都是白費呢!”
燕奉書站在阮夢歡的身後,高大的身形擋住了一片灼燒的日光,可他的目光要比日頭更加的熱烈。
阮夢歡處在陰影之中,後腦勺雖然沒有長眼睛,可是卻能清楚的感覺到後方傳來的炙熱視線。她扭頭,對他做了個埋怨的表情,偏偏他看了完全不放在眼裡,依舊我行我素。這,令她不知是該沮喪還是欣喜。
情人之間的小動作,他們自己興許壓根兒沒有察覺,可是在旁人眼中,那可真是蜜裡調油、如膠似漆了。阿音用了很大力氣去忽視他們的眼神交流,因爲她對方纔阮夢歡的那句“白費”心中頗爲不滿。雖然她也沒下多少心思,可到底是頂了這麼多天的大日頭,如果一無所獲,那可真是會氣死人的!
“你難道就一點都不着急?”阿音心中不舒服,想着既然如此,那何不讓別人也不舒服些。
阮夢歡聞言,點頭又搖頭,只對着燕奉書說:“或許我們該回去了!”
阿音本來是要發火,偏偏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而且同一的事情接二連三的發生。事到如今,如何肯善罷甘休,偏生見不得燕奉書對阮夢歡一副唯命是從的模樣,硬生生的擠出了兩滴眼淚,嬌嬌柔柔的低訴:“你們打算讓我在這裡待多久?是想把我困到死嗎?”
阮夢歡見她泫然欲泣,頓時不由的一哆嗦,這張面孔加上這樣的表情,與當年蘭娘捉弄人時一個模樣。她長長舒了口氣,“我的意思是,我們一會兒就離開這裡!”
“真的?”阿音眼前一亮,如果離開這裡,那接下來是不是就要開始那件大事?
剩下的話,她沒問出來,阮夢歡卻點頭,“你想的不錯!等下午日頭不那麼毒了,咱們就出發。”
阿音跑得很快,留下一句“我回去收拾東西”時,人已經不見了。
嬤嬤十分識趣的離開,燕奉書抓起了阮夢歡的小手,眼眸中帶着星星點點的笑意,一味的盯着她,“從什麼時候起你不但不害怕我,甚至都能命令我了?”
他是那麼的認真,阮夢歡聽了,甜甜一笑,順着他的手抱住了他的胳膊,臉頰貼在他的心口,感受着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我沒有答案,要問就問他!”
燕王府,書房。
“你說的可是真的?”燕奉書從凳子上突地站起,容蘅滿目沮喪,回答說:“千真萬確!”
燕奉書的拳頭狠狠的砸向了桌面,誰能想到短短數日的光景,皇城之中卻是風雲際會,眼看着就要天翻地覆。
“想不到,他這麼快就忘記了尹嫦陌帶給他的難堪!”在聽聞那件事情以後,燕奉書感慨萬分。
“桃智活了那麼大的歲數,又能守着一張不老的的容顏,如此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就算是個普通人知道了,都會想要從他那裡知道其中的奧秘,更遑論一個帝王!一個癡迷於長生不老的帝王!”話雖如此,容蘅面上卻是寫滿了痛心。他深深的知道作爲一國之君,拋下國家大事、百姓民生不顧,偏偏醉心長生不老之術,這於國於家都不會是好事!
燕奉書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清楚天朔帝爲了扳倒所謂的國師,所做的努力。如果當初天朔帝命他尋人是爲了治病,這個理由還說得過去,那如今呢?難道他也跟過往的帝王將相那般,開始執迷於大臣們口中呼喊的“萬歲”“萬壽無疆”?
“桃智……國師……”阮夢歡隨手翻閱書架上的一本古書,字跡已經不大清晰。坊間流傳,桃智在天朔帝跟前,自稱與尹嫦陌師出同門,天朔帝初時並不信任,經過幾番試探之後,親眼目睹的桃智的通天本事,這纔有了封他做國師的打算。正式的諭令,明天就會公告天下。
阮夢歡把從遇到桃智開始的事情一一串聯起來,想起最初的最初,燕奉書來到青陽城,明面上是尋找熒仙草,實則是爲了尋找桃智。大夏皇朝的這許多年來,出現在人們視野的只有兩個人跨越了生而爲人所必須經歷的衰老,一個是尹嫦陌,另一個是桃智。倘若從那時候尹嫦陌就不被信任,那麼找尋桃智,豈不就是爲了今日、爲了找尋那長生不老的秘密?彼時的尹嫦陌並非後來的殷如煦,那時尹嫦陌是真正的尹嫦陌!
一個知曉皇帝秘密的人已經不被信任,那他的下場只有一個!想到此節,阮夢歡的雙手突然沒了半點力氣,書本掉在了地上。她意識到這一切,彎腰去撿,透過書架的格子,看到了那邊燕奉書的目光,在四目相交的剎那,他的眼中是柔柔的笑意。
世間很多東西都像春雨一般,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一如燕奉書的微微一笑,幾乎奪走了阮夢歡的所有心神,也讓她方纔的所思所想,頃刻間飛到了九霄雲外。
書放回到書架上,方纔的想法回到了阮夢歡的腦海,而另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令她膽戰心驚。如果她的猜測是真的,那……
一出書房,迎面碰上了阿音。此時,阿音身上穿着阮夢歡特意專門挑選的衣裳,不論顏色形制,都是蘭孃的最愛。
“你在這裡做什麼?”阮夢歡心中疑慮,此時此刻,阿音應該在跟着嬤嬤練習宮中的規矩,而不是在燕奉書的書房外鬼鬼祟祟。
阿音狡黠笑道:“反正也不用遵守,學也沒什麼用!”
“作爲那個人的心上人,你自然可以不守規矩,可是這並不代表你能不重視那些規矩!”阮夢歡眼眸微沉,“歷來後宮就是女人的戰場,你若連武器都拿不穩,如何在那不見硝煙的戰場上凱旋?”
阿音語塞,她收起渾身上下的輕浮,一言不發的回去了。
傍晚,太陽餘下昏黃的光芒與世人告別,阮夢歡倚着欄杆,極目遠眺。有個聲音不住的在催促,要她去推斷那個猜測的真假。
能夠重新在這世間走一遭,初時阮夢歡心中歡喜無限,抱着無盡的渴望與迫切的目標。如今回首去看,除了與燕奉書一起時的歡樂,其餘的或多或少都是煎熬與糾結。她不願去懷疑燕奉書,可是背後好似總有一雙手在推動着。
到底什麼最重要?初時的目標,中間的過程還是最後的結果?
眼前一黑,手掌逼近遮住了視線。後頭傳來一個人的聲音,“猜猜我是誰?”
雖然燕奉書有意的僞裝了聲線,可是阮夢歡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來了,她說:“我不知道!也許我並不認識你,從頭到尾都不認識。”說到最後,竟有些感傷。
燕奉書扭轉她的身子,仔仔細細的盯着她的面容,想要從中發現點什麼,收穫到的只有那極少的失落與辛酸。
“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燕奉書極其的關切,極其的認真。
阮夢歡不着一語,食指伸過去,停在了他的眉心,“你還有沒有什麼事情欺瞞於我?”
“夫人真神算!”燕奉書笑着,摟住阮夢歡,“方纔爲夫去妙妙的墳上走了一遭!真要跟夫人彙報呢!”
聽他口口聲聲的“夫人”“爲夫”,阮夢歡不由的臉上發熱,這稱呼落入她的心底,就像是有人在撓她的心一般,癢癢的,卻是相當的令人感到愉悅。她伏在他的胸口,做出了管家婆的語調,問:“再沒別的了?”
燕奉書正要說幾句誓言,阮夢歡的那個食指已然溜到了他的脣上。而她的視線也跟着食指,停在了脣上。這樣的動作,以往都是燕奉書的專長,如今怎麼輪到她了?燕奉書不自然的抿脣,抓住了她的小手,意味深深的說,“這裡太涼,你受不住!”
阮夢歡怔怔,眨了眨眼睛,始知自己做了件極其不合適的事情。鬧了個大紅臉,不去看他,低着頭,悶聲說:“再不動身,宮門要下鑰了!”
“不急!”燕奉書勾起她的下巴,讓她不得不直視自己,“陪我一起吧!當時,他是當着你我兩人的面提出的要求,如今一起復命,也沒什麼不妥。”
阮夢歡笑着應了,燕奉書湊了過來,在她的脣邊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像是要用這種方式來弄清楚她脣脂所散發的芬芳的種類。
“陛下既然定下明天這個日子,正經的儀式自然是來不及的,不過一個氣派的宴會必不可少。”燕奉書說:“明日宴會歌舞助興,就是阿音接近陛下的好機會。”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皇宮之中熱鬧非凡,而笙簫絲竹之聲充斥着皇城的每條街巷、每個角落。
當阮夢歡身穿王妃誥命服飾與燕奉書一同出現在宴會上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這一次,阮夢歡大大方方的讓他們看,她就在燕奉書身邊半步遠的地方,不緊不慢的跟着他的腳步。
衆所周知,阮夢歡雖然與燕奉書舉行了婚禮,可是她這個燕王妃並沒有得到天朔帝的認可,也就說並未得到皇族的認可。按理來說,她不應該這副打扮出現在如此隆重的場合。但是,既然她出現了,分明是代表着燕奉書的意思。這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被人重視的王爺,在太子被廢之後,以全新的姿態走進了人們的視線之中。
也有人上前來說話,按着該有的規矩,阮夢歡禮貌而疏離的一一應對。
入席之後沒多久,天朔帝駕到,坐定後,衆人齊齊跪地,山呼萬歲。
緊接着,桃智出現了,他已然換了一身裝扮,衣衫制式與當初尹嫦陌的國師府全無半點相似。他神情肅穆,在一張娃娃臉上,顯得有些不合適。可是他確實是非常認真的前來行禮,然後聽從天朔帝的指示入席落座。
“桃某人本是一介山村野夫,能居於如今的地位,多虧了燕王殿下萬般提點周旋。了表謝意,還請殿下滿飲此杯。”桃智端着一杯酒水,來到了燕奉書的桌案前。
桃智站着,燕奉書坐着,偏生燕奉書還比桃智高出一大截,這場面有些滑稽。
大夏皇朝之人歷來信奉國師,在尹嫦陌被捕入獄之後,風向已有所轉變,於是大傢伙不約而同的痛陳尹嫦陌過往的殘暴與卑劣。也有那眼明的,把所有的罪責源泉引申到了國師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上。於是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在訴說國師一職的劣處與危害。
直到桃智出現,直到到處流傳天朔帝要封桃智爲國師這個消息傳遍整個大夏皇朝。
“客氣了!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更何況,你曾救過我夫妻二人的性命!”燕奉書躬身施禮,隨後滿含歉意的說:“你提出找人的請求,我們本該萬死不辭的,可惜俗務纏身,萬分抱歉!”
本想給燕奉書個下馬威,誰知他倒好,竟然拿他妻子說事!真是混賬!桃智乾笑了兩聲,將酒水一飲而盡。
“也是呢,桃……你的妻子在燕王府做客,想必舒心的不得了,畢竟她曾是燕王母親身邊的人。”已於前些時日被封爲闌王的項傾闌坐在燕奉書的對面,中間隔着舞池,他遙遙遞杯,那天晚上燕王府發生的事情,他可是再清楚不過的!
已經身爲闌王妃的瓊琳掩脣而笑,“也不知燕王殿下可有爲桃夫人請個御醫,把臉上的……額,抱歉。妾身的意思是,如果桃夫人的面容恢復正常,就能出席宴會,與我們大家同飲同樂了。”
桃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即便是一件衣服被人當中取笑,也會讓人不舒服,更何況還是自己的妻子。他冷冷笑道:“瓊琳公主……哦,桃某忘記了,您如今是我大夏皇朝的闌王妃!”
他把瓊琳如今的身份說得清楚,“拙荊身患惡疾,乃至容貌受損。桃某聽聞燕國有一種名爲‘蘭雪’的養顏聖品,不知王妃可否賜予一二,也省的下次王妃見到拙荊以後,留下陰影,晚上做!噩!夢!”
瓊琳雖然已經是闌王妃,本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她卻總愛擺她燕國公主的譜兒。闌王都有些不受用,更何況他人。如今被桃智如此明目張膽的回擊,席間衆人並未有人站出來幫她說一句,甚至有那麼些人還笑出了聲。
瓊琳臉色鐵青,猛灌了幾杯水酒。
高位之上的天朔帝見狀,一邊想着她往日的柔情模樣,另一邊想着不能全然不顧瓊琳這異國公主的身份,大手一擡,“來人!闌王妃不勝酒力,送她回府!”
“我沒醉!”瓊琳兩眼抱着淚水,奪眶而出。她哭着,梨花帶雨的模樣又怯生生的望着不遠處的天朔帝。
那神情,但凡是個知情識趣的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項傾闌的臉色比瓊琳好不到哪裡去,他知道瓊琳與天朔帝之間的那點私隱,若放在平時,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如今,大庭廣衆之下,她怎麼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