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走了,崖頂只剩下手握長劍的諸葛寒玉一人。
青埂峰上的黑夜又恢復了濃墨一樣的黑,遮掩了一切的黑,彷彿這裡什麼都沒發生過。唯有那空氣中瀰漫着的,就連大風都吹不散的濃厚刺鼻的血腥味,還能證明這裡曾經發生過怎樣激烈的廝殺。
諸葛寒玉靜靜地佇立在那裡,心裡一點一點地空掉了。他殺了風含影,也抹殺了他和尹雲初之間的最後一點情誼。
風含影說得對,他和尹雲初再不可能有半點瓜葛。
回想以前,他與風含影並不算深交,就算是見了幾面也沒有說過幾句話。可自見到風含影的第一眼起,這個男人就在他腦海中深深地紮下了根,並且是以對立的姿態。那時候他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他會和風含影有一場廝殺。
但是,他卻從沒想過會是自己殺了他,儘管他對風含影沒有一星半點的好感。
因爲他捨不得和她斷絕一切關聯,可現在……
“啊——啊——”
長劍從手中跌落,諸葛寒玉突然緊握雙拳聲嘶力竭地哭喊。黑暗中,眼淚像決了堤的洪水般傾瀉,他的心被自己親手絞成了粉末,再也無法癒合。
從此後,她將一生在喪失摯愛的痛苦中度過。
而他,將終生遙望相陪。是他的執念毀了她的幸福,也毀了他們之間,所有的情誼。
他突然很後悔,因爲他捨不得那最後的一絲溫情,哪怕只是如路人般的微笑。他突然無比的害怕,害怕再看見她時收到她無比憎恨的目光,害怕他連一個路人的身份都失去了。原本,他可以是她生命中最好的朋友;只要他願意,他一定會成爲她生命中最特殊最親密的朋友。
可他殺了風含影,
他親手殺了她最愛的人……
“雲初、雲初……”
諸葛寒玉跪在崖上哭得如孩子般無助,只是下意地無比眷戀地叨唸着已經銘刻在他心裡的那個名字,無盡的恐懼和悔恨在吞噬着他的心。回想風含影墜崖前的那個微笑,他終於讀懂了那淡然背後深深的同情。
風含影一定懂得他的心情,也一定知道他今後會面對怎樣慘淡的人生,所以纔會用那樣可憐的目光看他、那樣悲憫地同情他。
諸葛寒玉突然覺得死去的風含影比活着的風含影可惡一萬倍,可殺死一個活人容易,要復活一個死人卻是天方夜譚。
白桎連夜回了皇宮,在雲繡宮的寢殿裡見到了面色憂慮的玄帛。
“怎麼樣”玄帛替尹雲初揶好大紅的被角,起身走向寢殿門口候着的,還來不及換掉一襲黑色夜行衣的白桎
白桎眼神閃爍了一下回稟道:“死了。”
“確定?”玄帛不太放心。
白桎篤定地點頭:“確定,屬下親眼看見他被一劍洞穿了心口,就算他有通天徹底的本事,也不可能那個位置被重創而不死,除非他不是人。
玄帛定睛仔細打量了白桎一翻,只見他渾身衣物整潔,連幾個折皺都沒有,根本不像一個從生死搏殺的戰場上回來的人:“殺死他的是什麼人,你沒有跟他交手?”
“說來慚愧,屬下根本沒機會接近他的身邊。其他幾路人手裡的兵器似乎餵了毒,嚴重影響了他的內息使他不能正常發揮。我們的人馬在最後,折損還不到一半,其他幾路人馬也都還有少半剩餘,而且是被人正面一劍穿心而死……”白桎的話沒說完,語中顯然帶着濃濃的疑惑。
玄帛沉默了許久:“也就是說,他是故意的。”
“可他爲什麼……?”白桎越發不明白了,哪有人明明可以反抗卻故意送死的?
玄帛回頭看了看牀塌上昏睡過去的尹雲初眼中神色迷離,似是自言自語地低聲說:“是丑時三刻左右死的嗎?”
白桎一怔:“主上去過了?”
“她難受了一晚上,丑時三刻左右才突然昏了過去。”玄帛說罷不自覺地抽了抽脣角,臉上說不出是什麼神情。終於除掉了風含影,除掉了那個始終阻擋在他和她之間的那個人,他心裡卻突然有點空蕩蕩輕飄飄的不適應。好像有什麼東西跟着壓在心裡的那塊大石頭一起消失了,可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白桎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低垂着眼將今晚的圍殺過程一五一十地向玄帛細述了一遍。只是他的聲音始終都控制在兩個人可以聽見的範圍,可不敢驚動牀塌上昏睡着的尹雲初。
玄帛靜默地聽完語氣低沉地緩緩道:“耶韓巴爾夫找人充數,是打着消耗我們的實力保存他自己實力的主意。看來他和蘇赤哈之間的合作關係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靠固,至少他們雙方都沒有向對方交自己的底。不過就算這樣,我們的人也該動起來了。你去告訴高顏,就說京都要變天,讓他通知家裡人做好遮風避雨的準備。另外你去安宜一趟,將駐守在那裡的人馬調五千回京。”
白桎不太贊同調動暗中駐守在安宜的人:“可安宜的戰事一直處於膠着狀態,萬一安宜城被攻陷了……”
“只要耶韓巴爾夫想取京都,安宜城就絕不會破”玄帛篤定地打斷白桎的話,再次擡眼看了看牀塌上睡得極不安穩的尹雲初:“她的話在耶韓巴爾夫心裡還是有幾分份量的,況且她在耶韓巴爾夫看來也一直很湊效,他不會貿然改變他們那所謂聲東擊西的計劃。”
白桎心裡激烈地猶豫掙扎了幾番,終於還是橫下心問了一句:“主上就這麼信任她?她究意是什麼身份來歷,我們到現在都還一無所知。”
“舅舅”玄帛突然嘆了一口氣,看向白桎的眼神多了幾分柔軟:“我知道你對雲初一直都心有芥蒂,擔心她會壞了我們的大事。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雖然我暫時無法解答她身上的秘密,但我相信她就像相信舅舅您一樣。也許她不會像舅舅一樣與我有血脈親情,也許她的聰明智慧是把雙刃劍,可她的的確確替我們引來了耶韓巴爾夫這條大魚,也替我們找到了除去蘇赤哈這個內患的理由。況且從今以後她將一直在我身邊,待行過皇后冊封大禮、待她爲我生了兒女,不管她是什麼人,我們都將是密不可分的真正的一家人。”
白桎從他眼裡看到了對幸福的渴望和對未來的憧憬,回想他過去孤苦晦暗的人生,白桎實在不忍心打破他的美麗的幻想:“我知道了,不過你還是要好好看牢她。”
說罷白桎調頭走了,有些事他不能苟同也不能勸,只好避開視而不見。
玄帛看着白桎離去的身影,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勾動了一下,嘴裡泛起淡淡苦澀的味道。或許他自己也知道剛纔的一翻話說得太美好了,如果人生能像說的這樣順利和美滿,那人活着哪裡還有這如許多的痛苦和煩惱?
他和她,始終要經歷一些疼痛的磨合——比如,風含影的死,這是他們眼下要面臨的最嚴峻的問題和考驗。因爲她開始懷疑他的身份,以她那麼聰明的天資她早晚有一天會知道他就是白承澤。
風含影的死就是揭開他身份的一個引導線,她一定會懷疑到他的頭上。況且風含影身後還有一個血盟和一個清花荷,就算她一時半刻不會懷疑到自己頭上,以血盟和清花荷在江湖上的影響力,也一定會查到有關自己的蛛絲馬跡。
所以這件事,他根本沒辦法徹底隱瞞。
索性就讓她猜,讓他們戳破所有一切的事實。她一定會痛,也一定會帶給他錐心刺骨的痛。也許消除這種痛苦的磨合期需要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也許這個痛會在他與她之間紮根一輩子,一輩子都不會消除殆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