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那一摔,足足讓玉寰舒在牀上躺了半個月。
自打懷孕以來,她不是騎馬就是喝酒,還埋頭政務連日操勞,胃口不好的時候飯也不正經吃,就是鐵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了,孩子能一直安然無恙地保到四個月大,用趙大人的話說,那是“有碧落之神庇佑”。
“所以娘啊,您還是安心歇着吧,外面的事有我,還有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們看顧着,沒事的。”沉水一邊喂藥一邊附和着點頭。
玉寰舒無奈地笑了笑,張口喝藥。
她稱病臥牀,將懷孕之事瞞了下來,但這一旦要瞞,說不得就要瞞到十月期滿、瓜熟蒂落之日,這期間祥國內政外交的諸多事宜,都壓在了沉水的肩上。沉水剛剛當上儲君,便要代母執政,也算是祥國史上的頭一遭了。
每天早晨寅時剛過沉水就得起來,先去碧鳶宮背書,然後到遊鴻殿上朝,接着便要批閱奏摺,幸好祥國自開國以來就有臨淵閣大學士一職輔政,沉水初涉朝政一知半解,多虧了崔尚儒和另外幾位大學士耐心講解,出謀劃策,她纔算沒有被這些成山的奏摺給壓垮。
好容易奏摺處理完了,吃過中飯,就要挨個兒去探望傷病患,孃親玉寰舒避居遊鴻殿偏殿,除了兩個心腹丫鬟和另外三個知情人,誰也不能踏入偏殿半步,爲保秘密不泄露,每日的湯藥都是沉水親自領着丫鬟在藥廬煨好了端過來,以免半路被什麼人仗勢攔下,發現端倪。
待玉寰舒吃過了藥,沉水又要前往棋居探傷,君無過剛能下地,大部分時候還在牀上躺着,倒不需要人喂湯喂水了,不過沉水仍然風雨無阻地過去探視,陪他坐一會兒,權當是彌補之前很長一段時間的冷落。
“水兒,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了,外頭怎麼這麼熱鬧?”丫鬟把藥碗端出去洗,玉寰舒半窩在牀上,聽着圍牆外丫鬟內侍唧唧喳喳的說話聲,有些好奇地問。
沉水笑道:“今兒是元宵,都在忙着張燈結綵呢吧。”洗乾淨了手,在布巾上隨意擦了擦。
玉寰舒默唸了幾遍元宵,忽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水兒,既然是元宵節,晚上你不用過來陪娘了,找個人跟着,陪你出宮走走吧。”
“不了,城裡亂哄哄的,還是在宮裡清淨,”沉水笑着搖搖頭,“王都有近四成的民宅有破損,幾百間陋居垮塌,我雖然調了禁軍和今年服徭役的民夫去幫着修補重建,也不是三兩天能恢復的,這個元宵節怕也是不能歡歡喜喜地過了。”
說到這個,她的神色中帶了些許惆悵,玉寰舒知道她仍然將地震視爲自己的過錯,便開解道:“你不用自責,水兒,地震和你沒有關係,你應該把這當成一次對自己的磨練,你從小性子就柔弱,娘時常擔心將來娘走了,你要如何自立,可娘看到你做的很好。人不能妄自菲薄,尤其是不需要把一些不可控的悲劇也視爲自己的責任,那隻會讓你累垮。”
沉水苦笑着看她:“可是娘,您也知道,我命中帶劫,兩年之後說不定會把整個祥國都毀了,也許這場地震,真的是碧落之神給的警告呢?”
玉寰舒神色肅然地搖頭:“天劫之說,本是虛無縹緲,不必拘泥,況且世上沒有永恆不滅的火,也許祥國的氣數本就只剩兩年,未必就是你的責任。水兒,人終歸會死,難道因爲會死,就不好好地活了嗎?”
一番話說得沉水面紅耳赤,自覺慚愧地低下頭:“娘教訓的是,是我枉執了。”
玉寰舒舒心地笑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聽孃的話,晚上出去走走,你最近太累了,需要放鬆一下。”
“好,那收燈以後我再過來看您。”
“去吧。”
棋居內,君無過屈膝坐在羅漢牀上,腿上蓋着一牀棉被,正在看棋譜,見沉水來了,立刻露出笑顏,讓她在牀邊坐下,把手爐遞過去。
沉水推拒道:“沒事,一路走過來手腳都是暖的,你身子還沒好,可千萬別再着涼了。”君無過確一定要她拿着:“我沒事,倒是你,每天看到你都更憔悴幾分,有空多休息,不用天天來看望我,你瞧不見自己臉色,比我還像病人。”
丫鬟奉來熱茶,沉水捧着不喝,略有嘆氣之意地道:“今天是十五,往年的元宵節都是你陪我出宮去賞花燈,今年卻是不成了。”
君無過倒不十分介意,莞爾道:“來日方長,來年的元宵我還陪你去看花燈,不止來年,往後的每一年,我都會陪着你。”
沉水看着他的臉,病中的倦容讓他的眉眼顯得更加溫柔,看向自己的目光也是含情脈脈,嘴角也含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那麼的溫和,那麼的善良,自己當初怎麼會認爲他是個陰險狡詐之輩呢?
“今年的元宵,你讓不苦大師陪你出宮去吧。”
正在她悵然若失之際,君無過語出驚人。沉水聽到這話的心情簡直可以用驚恐來形容了,她愕然反問:“你怎麼會想到讓他陪我出宮,你們不是一向很不對付嗎?”
君無過一臉無奈:“天災之後,亂民叢生,此時不比尋常,必須有足夠厲害的人陪同,我才放心你出去啊。”
沉水心裡一陣感動,忍不住環臂擁住他,在他耳畔輕聲說:“君哥哥,即使你將來老了,醜了,甚至病了殘了,我都絕不會拋棄你於不顧的。”
君無過笑着用棋譜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我也一樣,將來不論你貧賤富貴,是公主,是女帝,或只是一名平凡的女子,哪怕所有人都離開了你,我也會陪伴你左右,讓你平安快樂。”
沉水一直在棋居待到了晚飯時間才離去,君無過在丫鬟的攙扶下回牀上剛躺下,就聽到窗外“咚咚”敲了兩聲,於是又撐着起身去開窗,寒氣撲面而來,不由得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震得胸前的刀傷作痛。
丫鬟們在門外聽到聲響,問出了什麼事,被他隨口搪塞過去,又特意吩咐:“我突然想吃冰糖雪梨燉百合,你們去問問司膳監能不能做一份送過來,再到上次去過的那梅園裡折兩枝梅花回來插瓶子裡看,好歹是過節,也不能太寒酸了。”兩個丫鬟於是分頭去辦事了。
“少主,”早在開窗的那瞬間就閃身進屋的黑衣人一直等丫鬟們都出了院子,才納頭拜下,“屬下來遲,請少主責罰!”
君無過不甚在意地擺擺手,按着胸前的傷回到了牀上:“起來罷,這也不能怪你,公主和御醫都說不準什麼時候來,院子外頭又多了侍衛,你進不來也是正常的。”
黑衣人抱拳起身,低聲說:“少主,屬下能站在少主面前,其實是多虧了一個人。”
“哦?”君無過有些訝異地揚了揚眉,“是誰?”
“是我。”
外間的厚簾子被撩起,一道纖瘦頎長的影子投在了地板上,一隻棕黑色短靴邁過門檻,衣襬拂動,聲音的主人走進了棋居內堂。
墨綠色的錦袍裹着瘦削的身形,領口處的一圈貂絨將久病蒼白的臉遮去了小半,卻遮不住那雙浸滿怨毒的眼,即使刻意掩蓋,仍能讓人感覺到他森冷的敵意和排斥。
君無過緩緩道:“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