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二刻,宮中換防,正是守備最爲薄弱的時刻。
值上半夜的侍衛打着呵欠交了班,三五成羣勾肩搭背地回營睡覺去了,走過望梅園的門口,連瞟都不瞟那空蕩蕩的院子一眼。
君無過隻身一人,從子時起就躲在望梅園的假山後,天氣是越發的冷了,呼出一口氣,都能化作白霧在眼前飄上半天。胸前的刀傷只能說好了個表面,在這天寒地凍的地方站上這麼久,難免又開始隱隱作痛,眼瞅着換防已經結束,約見的人卻還是沒有露面。
難道被糊弄了?或者說,是個陷阱?
正當他猶豫着要不要探出頭去張望一番時,肩上忽地給人輕輕拍了一下,猛然一驚,回過頭,卻是一個蒙面的黑衣男子衝自己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勾了勾手,示意他跟上。君無過定了定神,跟在黑衣人身後繞出了假山,穿過梅林,來到一處僻靜的亭子裡。
“閣下對望梅園的構造甚是熟悉啊。”君無過緊了緊斗篷,若無其事地笑道。
望梅園地處偏僻,過去也鮮少有人居住,多是寒冬時節賞梅折梅的去處,這座梅心亭的位置就更是巧妙了,恰在梅林深處,兩面高牆,又有房屋遮擋住來路的視線,即使有人巡邏路過,也很難發現亭中有人,實在是個密談的好地點。
蒙面人擡手摘了蒙面的黑紗,露出一張初現風霜,卻依舊英氣逼人的臉,君無過從未見過他,但從他的眉目間依稀可以看得出和尋點幽有三分相似,華國到這一輩子嗣不昌,眼前的人必定是前華國帝君遲東照無疑了。
遲東照隨手將蒙面黑紗揉成一團塞進袖口,從容地在亭中石凳上坐下,方纔道:“君公子長得很面善,與我一位故人容貌間有幾分相似,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
君無過客氣地拱了拱手:“閣下說笑了,我的底細閣下應該已經派人查的一清二楚了,又何必多問呢?”
遲東照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回答,又道:“我聽點幽說你不要權不要利,只要祥國的公主,能否容我問一句,這是爲何?”
君無過早知他會有此一問,便又拱了拱手,笑道:“人各有所好,我與沉水相識已有三載,彼此感情深厚,在我心中,沒有比她更加重要、更加不容錯失的東西,僅此而已。”
遲東照恍然大悟:“原來公主是個東西。”
“……”君無過嘴角微微抽搐,自知失言,“閣下何必同我咬文嚼字。我知道尋公子也想要公主,他與閣下畢竟是甥舅,血濃於水,我也不想讓閣下難辦,只要閣下不要妨礙到我,我也不會壞閣下的事。”
遲東照呵呵笑了幾聲,揚頭乜着他:“若只是怕你礙事,我大可叫解梵先把你殺了,何必大費周章來見你?君公子心裡在想什麼,我可是一清二楚,男人活在世上,無非是追求名利祿色,大部分的男人都靠征服天下來得到女人,像公子這樣反其道而行之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見心底的秘密已經被看穿,君無過索性不再隱瞞,灑然一笑:“閣下慧眼如炬,真是不服不行。不錯,公主對我而言的意義遠不止白頭偕老,她既是公主,得到她的芳心,便能安享一世榮華富貴。君某不才,靠自己拼搏,只怕一輩子也不能出人頭地,恕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就是閣下執意阻撓,我也絕不會將公主讓手他人。”
“這不太像君公子一貫的作風啊,”遲東照玩味地上下打量着他,“非得是沉水不可嗎?四國之內公主何止一人,據我所知夏國就有一位與公子年紀相仿的公主,夏國更是兵精糧足,比祥國更能助公子一臂之力,公子這般迂迴地捨近求遠,意義何在呢?”
君無過斂下眼簾不作答。
遲東照又笑道:“我過去聽說,祥國的公主天生膽小怯懦,易聽信人言,既是獨苗,又深得祥國女帝溺愛,君公子看上的是這一層便利吧?”
“若是娶了祥國公主,再設計殺了祥國女帝,來日這祥國的大權,說不得就落入公子你的手中,再過些年,公主生了女兒,你更可將公主也一併殺了,扶幼女登基,而自己則可垂簾聽政,名正言順,誰又敢說一個不字呢?妻子是別人生的,女兒卻是自己生的,你讓她出兵攻打瑞國,她會不聽你的話?你說,我說的這些有沒有道理?”
君無過嘴上不答,背上卻是冒出了層層冷汗,自己心裡盤算了多年的事,竟是被他摸得一清二楚,鉅細靡遺地全抖落出來,沒半點偏差!
遲東照說完這一大通的話,留了會兒空擋讓他思考,自己溜達到亭外,折了一枝黃梅在手中,反覆端詳,半是勸誡半是嘲笑地道:“我送公子一句話,以色事君,安能久長?”
君無過站在亭子裡,渾身像被雪水泡過一樣冷,他在腦海中飛快地思考着,遲東照與自己是第一次見面,怎會這麼清楚自己的想法,這些事他可是連逸文師徒倆都沒有細說,多少年來一直都埋在肚子裡的,一個外人,是怎麼能猜得這般準?
面前這男人雖是個亡【縱橫】國之君,說話卻氣定神閒,言之鑿鑿,讓人打從心底裡感到畏懼,忍不住地要屈服,要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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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下……閣下此言差矣,”步調被打亂,但計劃卻不能改,君無過強自鎮定下來,僵硬地笑了笑,道,“我想利用沉水一雪前恥是真,但絕無半點過河拆橋之念!沉水她……不是一個沒有主見,任人擺佈的傻姑娘,這一點,閣下只要在宮中多逗留一段時日,自會明白。”
遲東照笑了,轉回亭中,負手看着他:“這麼說你對她倒是用了真情?”
君無過硬着頭皮點了點頭,心裡有個朦朧的感覺,好像在剛纔的談話中有什麼關鍵被自己漏掉了,再仔細回想,卻又記不太清,吊在半空中,好不難受。
“也罷,你我都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人,我教訓你,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遲東照將梅枝上的花瓣扯下來,塞進嘴裡嚼,一臉漫不經心的表情道,“你若能善待她,倒也不失爲一件好事,點幽那兒我會去同他說,眼下我們共同的敵人是那個古里古怪的和尚,解梵查不到他的來歷,不過他既然是君公子的情敵,出於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相信公子也派人查過他的底細。”
君無過慚愧地拱了拱手:“不瞞閣下,我確實派手下人去查過,但只找得到他出家的寺院,查不出他俗家身份,他來碧落宮之前一直在四國內遊歷,行蹤不定,實在是很難查清。不過……”
遲東照眼底精光一現:“不過什麼?”
君無過走上前兩步,低聲說:“一個多月前曾有一位姑娘深夜入王宮尋他,自稱是他的妹妹,後來不知怎地就失蹤了,還連帶着死了好幾個侍衛,至今也沒查清楚。”
“姑娘?你見過,什麼樣的一個姑娘?”
“十六七歲的年紀,活潑好動,名叫魅音。”
說到魅音這個名字的一瞬間,君無過分明看到對面的人瞪大了眼,神色大變,好像聽到了什麼極爲震撼的消息似的。
“這個叫魅音的姑娘真的是那和尚的妹妹?”遲東照發問,語氣聽起來緊張又焦慮。
誰說得準呢,君無過不敢枉下判斷,只說:“他們自己這麼說,不過我看公主是不信的,那姑娘八成是和尚在宮外惹上的塵緣,爲了掩人耳目,才說是兄妹。”
遲東照聽了這話,又好像鬆了口氣,點點頭沒有再問。他不問,君無過卻思忖起來,這魅音什麼來頭,竟能讓堂堂華國帝君聞之色變,之前疏忽了,還是讓逸文再去查查爲好,反正最近身上有傷,別的也不需要他配合做什麼。
談話至此,遲東照明顯地心不在焉起來,於是二人客客氣氣地道了別。臨別時遲東照感慨地自言自語:“時隔十七年,一切就彷彿沒有變過,這或許就是命啊。”自嘲地笑了笑,蒙上臉,一個鵠縱,躍入了無邊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