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清對老相公的感情很複雜,敬畏有之、孺慕有之,但更多的則是恨。
沒錯,崔清非常憎恨他的生身父親,他恨老相公心狠,當年只因爲崔守貞那個老虔婆的一句話,便生生打死了他的生母,還將猶在稚齡的他趕出崔家,讓他自生自滅。
好吧,這麼說可能有些誇張,畢竟老相公並沒有真的撒手不管,還是給崔清指了個偏僻州郡的小田莊,派了能幹老練的媽媽、奴婢伺候他,另外還寫信給當地的郡守,讓府君好好看顧崔清。
但,這些在崔清看來都不夠,他明明可以在繁華的京城過着豪奢的世家子生活,如今卻窩在一個窮鄉僻壤裡,守着七八十頃大的小破莊子過日子。身邊雖有奴婢,可、可他們不是來伺候自己的,更像是監視自己。
這讓年幼的崔清很是憤懣,尤其是那兩個媽媽,一有時間便在耳邊絮叨,什麼崔家家規,什麼老夫人、老相公也是爲你好,什麼董姨娘動了不該有的心思活該被打死……不拉不拉,只聽得崔清心中的恨意更濃。
不過,那時的崔清已經七歲了,他不但能記許多事,而且還學會了隱藏心事,更懂得了隱忍。
是以,當媽媽們絮絮叨叨的說那些話的時候,他每每都露出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有時還會違心的附和兩句,直說‘媽媽所言甚是’。
兩位媽媽見小主人這麼‘懂事’,都鬆了口氣,時間久了,對崔清的看管也就懈怠下來。給京裡寫信的時候,也會說些‘崔清小郎君很懂事、很聽話,跟那個黑心肝的董姨娘不是一路貨’之類的話。
京裡的管家接到彙報,總結一番後,便詳細回稟了老相公。
老相公畢竟不是心狠之人,虎毒不食子呀,更何況他?
董姨娘生了不該有的心思,意圖毒害主母,的確罪該萬死。但她的出發點卻是爲了崔清,而崔清自出生後便養在生母跟前,就算不知道,老夫人和老相公也能猜到,平日裡董姨娘給崔清灌輸了多少‘不良思想’。
所以,不管崔清有沒有怨恨嫡母、嫡兄,兩位大*oss都不允許他留在京城,讓他有機會危害崔澤兄弟。
考慮到這些,老相公纔將崔清流放到了裡京城數千裡的偏遠州郡,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徹底放棄這個兒子了,那終歸是他的骨肉,且也沒有犯什麼錯,總不能因爲其母有錯,就株連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無辜稚童吧。
所以,當老相公聽說崔清並沒有心生怨恨,且很乖巧的待在莊子裡讀書、很安分的過日子後,他也終於放心了,大筆一揮,又撥給崔清兩百頃良田,還親自寫信給崔清找了位當地的名師做先生。
但,老相公怎麼都沒想到,他印象中那個天真懂事的小兒子,竟然、竟然心思如此之深,連兩個積老的媽媽都騙了過去。最後,更是拿着崔家給他的田莊和財產,跟三戟崔家攪合到了一起。
那時負責管教崔清的兩個媽媽先後病逝,崔清身邊再也無人勸阻,他就公然跟嫡支的小郎君玩到了一起,還狂悖的說出老夫人‘名守貞、實不貞’的忤逆言論。
聽到風聲的老相公很詫異,忙派人去田莊調查,幾個月後,調查的人回來報告,說崔清親近嫡支,且對自家心生怨恨。而且他們還查到,兩位媽**‘病逝’,崔清居功至偉。
一聽這話,老相公真的失望了,他沒想到兒子小小年紀就這般心思歹毒,連照顧自己七八年的媽媽都能下得去手,第一個媽媽‘病逝’的時候,崔清才十二歲呀。
老相公失望的同時,忍不住聯想自身,想當年他十二歲的時候,面對本家的逼迫、面對嫡支的算計,他還無助的躲在阿姊的身後瑟瑟發抖呢。
結果他的兒子就敢殺人了!
這算不算一種另類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老相公想了好幾天,終究對這個孩子還心存最後一絲幻想,便又派了心腹之人悄悄的再去那個州郡調查。
三個月後,老相公收到了讓他徹底絕望的調查結果,心腹的能力比上一波小廝要強得多,他不但查清了兩個媽**死因,還查到崔清與當地閒人、遊俠兒勾結的不法事。
看到這些,老相公終於下定決心,收回所有田莊,將崔清淨身出戶。
你不是能幹嗎?想必就算沒有崔家的東西,你也能過得很好,對吧?
而且,你不是跟嫡支處的極好嗎?如今我斷了你跟家族的聯繫,你直接去投奔嫡支好了!
老相公一邊寫信給心腹,一邊恨恨的想着。
就這樣,崔清被老相公徹底放棄,而嫡支那幾個跟他玩得很好的小郎君也忽然消失了,直到那一刻,崔清才發覺,他似乎自己把路給堵死了。
不過,崔清也確實能幹,身無分文的被趕出田莊,但還是活了下來,雖然手段有些不光彩,卻還是靠自己的能力添置了幾畝薄田,最後還娶了個農家女做娘子。
有了自己的家庭,還略有薄產,生活卻依然艱辛,使得崔清對本家族的恨意達到了頂點,而他的親生父親也被他列爲最最憎恨的對象之一。
三十多年過去了,很多事都發生了改變,唯一不變的便是崔清對崔家、對老夫人、老相公的恨意。
如今,他最最憎恨的老夫人、老相公一一離去,崔清心情無比暢快,今日接到老相公的死訊,他更是仰天大笑不止,不自覺間,他甚至笑出了淚水。
老相公去了,那個可恨的人,貌似是他的親爹呀!
混混沌沌的任由姚氏給他換了素服,崔清精神有些恍惚的一路騎馬來到崔家,行至門前,他高坐在馬背上,擡頭便看到了院中懸掛的旗幡——他死了,那個強勢、絕情的男人真的死了!!
崔清眼前一黑,險些從馬上跌落下來。
崔家門房的小廝正忙着接來送往,看到崔清這般,趕忙上來攙扶。
三四個小廝好容易纔將崔清從馬背上擡了下來,其中一個領頭還低聲呼喚:“四郎君,四郎君,您、您沒事吧?要不要請太醫?”
許是雙腳沾了地,崔清緩緩回過神兒來,他一把推開幾個小廝的攙扶,跌跌撞撞的往裡跑,一邊跑,他一邊嘶喊:“阿耶,阿耶,您、您怎麼就去了呢……嗚嗚,兒、兒連您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呀……”
身後幾個小廝面面相覷,心說話,大家不是說這位四郎君很不得老相公待見,早早就把他們一家打發出去了嗎,而且還聽說,四郎君跟老相公、相公的關係也不甚親密,這會兒他怎麼哭得像死了親爹一樣。
額,不對,人家確實是死了親爹呀!
崔澤和崔潤穿着粗麻喪服,聽到崔清的呼喊,紛紛皺起了眉頭,兄弟兩人對視一眼,然後年紀較輕、且武力值頗高的崔潤點了點頭。
這時,崔清已經連滾帶爬的進了院子,進院門的時候,還被門檻絆了一腳,幾乎是一路滾到了堂前的臺階下。
擡頭望着高高臺階上的靈堂,耳邊充斥着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哭號聲,崔清臉上爬滿淚水。他想站起來,但腿腳似是摔傷了,掙扎了好幾下都沒能成功。
一旁來弔唁的人見了,議論紛紛,主題只有一個,崔家不愧是孝悌傳家的世家呀,瞧瞧崔清,明明與家族的關係不睦,最後還落得掃地出門的下場。如今聽聞亡父噩耗,卻還是這般悲慟,嘖嘖,孝子呀。
崔澤是個老狐狸,見到此番場景,頓時就明白了崔清這一通哭號的目的,眼中的寒意更濃——真是賤人生的賤種,父親的靈堂也能成爲他表演的舞臺,實在太可惡了!
崔潤按照兄弟倆商量好的,擡腳來到崔清面前,彎腰伸手探到他腋下,手上下着死力,嘴上卻嘶啞着嗓子道:“阿弟,起來吧,我、我帶你去見阿耶……幾個兄弟裡,阿耶最放心不下你,當日阿耶在的時候,你偏要令府別居,阿耶和大兄寵你,沒辦法這纔給你買了宅子讓你搬過去住……嗚嗚,我知道,這些年你流落在外,受了不少委屈,但如今阿耶都去了,你就是有再多的怨氣,也該消了吧……”
崔潤的聲音並不大,且因爲哭喊的原因,他的嗓子已經啞了,但他方纔的那些話,還是確保讓在場圍觀的每一個人聽得清楚。
崔清悲傷的表情一僵,旋即又恢復如常,哭道:“二哥,我、我沒——”他正要辯解不是自己‘使性子’搬出去單過,而是被人趕出去的。
結果人家崔潤根本不給他機會,手上再次用力,直接把崔清提了起來,嘴裡還安慰:“好了,乖,別哭了,咱們先去看阿耶……”
就像哄個不懂事的孩子,崔潤連拖帶拽的把崔清拉進了靈堂。
一場鬧劇,尚未正式開演,便被人攔腰砍斷。
崔清被拽下去後,將面對怎樣的境況,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靈堂再度恢復了肅穆、凝重。
緊跟崔清身後趕來的是崔嗣伯,他身上還穿着官服,來到大門前,換上小廝遞上來的喪服,他心底幽幽的嘆了口氣:“孃的,剛剛有了差事,又要丁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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