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下人的回稟,郭繼祖顧不得洗漱,便匆匆趕了出來。
站在自家門口的臺階上,擡頭望着不遠處的一溜人頭,他的臉色陰沉得可以擠出水來,兩隻飯鉢大的拳頭,握得咔咔作響。
身側的小廝絕對有理由相信,倘或此時新刺史在跟前,郭別駕的拳頭早已落在他的臉上。
“好、好個崔肅純!”夠狠、夠絕、夠能算計,爲了讓他放鬆警惕,竟生生裝了半個月的孫子。
就在郭別駕咬牙切齒的幾欲尋人泄憤的時候,因城門關閉、不能回家暫時借居別駕府的兩個縣令,問詢也趕了出來。
他們都是科舉入仕的文人,雖不致像後世文人那般孱弱,但也不是什麼彪悍漢子,一看到這血淋淋的一幕,直覺得胃裡翻涌,捂着嘴閃到門邊乾嘔。
只他們剛剛起牀,尚未用朝食。所以嘔了半天,也只吐出些酸水。
兩人如此表現,若是放在平時,郭繼祖早就罵上了,但此刻,他根本無暇他顧,因爲他在擔心董達那邊的情況。
昨日崔幼伯控制了城門,消息傳遞不出去,外頭的人進不來,郭繼祖和董達之間的聯繫被生生砍斷,董達那裡到底怎麼樣了,他毫無所知。
爲此,他心急如焚,一夜都沒睡好,翻來覆去的想着、擔心着。一會兒想崔幼伯和程家會趕盡殺絕,一舉將董達的折衝府也抄了;一會兒又想那小子好歹是世家子,講究禮儀、規矩,應該不會這麼心狠手辣。
可現在,看到這麼人頭,他的心直往下墜——崔幼伯遠比他想得狠多了,爲了立威、爲了震懾鄯州上下,他、他竟一口氣殺了這麼多人。
難道他不知道這些所謂的‘匪寇’並不是真的匪人,而是他與董達特意訓練出來的府兵?
好吧,雖然這些兵奴也做了些打家劫舍的不法事,但罪不至死呀!
崔幼伯這麼做,分明就是殺雞駭猴,而他郭別駕,很不幸的便是那隻被恐嚇的老猴子!
“一、二、三……”
吐完酸水,兩個縣令的噁心感平復了許多,他們開始默默的數着高杆上的人頭數:“八、九,總共有九顆人頭?!”
不知爲什麼,兩人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四個參軍+三個縣令+郭、董二人,正好是九人之數!
不會吧?!
兩人瞪大了眼睛,對視着,從對方的眼中清晰得看到了自己的倒像,那倒像雖小,可他們卻能清楚的看到其驚恐萬分的模樣。
這時,聽到風聲的大小官吏、以及一些熱愛八卦事業的百姓們,紛紛湊了過來,他們並不敢靠近,只遠遠看着。
幸而那杆子很高,這年頭人們的視力也好,隔着老遠,他們便看到了高杆上的人頭。
西北民風彪悍,且匪患不絕,就是小老百姓也不會被幾個人頭嚇到,再說了,膽子小的聽聞別駕府前有人頭,他們也不敢來。
反倒是那些官吏們,同兩位縣令想到了一起,因心中有鬼,個個嚇得面無人色,還有幾個素日對郭別駕最奉承、對新刺史最輕慢的,已經嚇得雙腿發軟,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在大家圍着那高杆指指點點、各懷心思的時候,一陣整齊的馬蹄聲響起。
噠、噠、噠,那刻意放緩速度弄出來的馬蹄聲,一下下的敲在衆人的心頭,他們紛紛扭過頭,循聲望去。
只見兩隊身着甲冑、騎着駿馬的侍衛,緩步從州衙方向走來,兩隊人馬加起來足有四五十人,他們不止裝束一樣,持盾的動作一樣,連胯下駿馬的行進速度也驚人得一致。
看過閱兵式的朋友應該知道,一羣服飾相同、身高相近的精壯漢紙一起做整齊劃一的動作時,很容易衍生出一種氣勢。
而面前這羣人,數量不足一百,卻硬是給人一種‘千軍萬馬’的感覺。
那氣勢,那肅殺,那馬蹄下的青石地板彷彿都變得顫抖起來。
在強大的氣勢下,原本還圍成一個圈的衆人,出於本能的紛紛閃躲,將道路讓出來,而他們則分列道路兩邊,彷彿領導視察時,侯在路邊夾道歡迎的人羣,無比敬畏的看着從面前緩緩而過的馬隊。
接着,大家發現,馬隊走過後,又是一羣身着靛青色胡服的男子,以同樣整齊的動作,唰、唰、唰的步行而來。
他們雖沒有騎馬,但身上的煞氣卻不少,幾十個滿身肅殺之氣的人湊在一起,營造出來的氣勢一點兒也不弱。
這羣‘步兵’身後,則是一個身着緋色官府的年輕郎君,只見他端坐在馬上,身姿挺拔、麪皮白皙、五官俊美、衣袂飄飄,如同下落凡塵的仙人。
恰巧此時,初升的朝陽投下縷縷金紅色的光芒,那郎君則從那光芒中緩緩走出,爲他不似凡人的氣度儀表,更添了幾分法相尊嚴。
“天哪,他、他是仙人嗎?”
“他是新來的刺史……天爺呀,咱們的新刺史是個仙人呀!”
圍觀的百姓們不自禁的露出癡迷的表情,嘴裡喃喃自語。
而高居臺階上的郭繼祖看到那緋衣郎君,卻面露恨意,他知道,這個看似清俊灑脫的如玉郎君,實則是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無賴狂徒。
“狗屁仙人,分明就是個屠夫。”
聽到周遭百姓們的議論聲,郭繼祖的臉色更加陰沉,如同地獄中的勾魂使者,用森寒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朝自己走來的崔幼伯。
緋衣郎君,也就是崔幼伯童鞋,來到高杆近旁,翻身下馬,輕拂袍袖,緩步立在高杆的正前方。
那些護衛們則按照次序,在崔幼伯身邊圍成一層層的圓圈,騎馬的甲冑護衛在最外層,近一百人,密密實實的將他保護起來。
見此情況,圍觀的人羣下意識的往前湊,在距離崔幼伯五十步的時候停了下來,大家一起看着他,靜靜的等他開口。
崔幼伯目光從左到右慢慢劃過,將臺階上的郭繼祖等人、圍觀的百姓、臉色慘白混在人羣中的官吏一一打量了一番。
就在他正欲開口說話的時候,郭繼祖一撩衣襬,疾步走過來。
行至崔幼伯近前,拱手草草行了個禮,“某見過崔刺史,不知刺史這是何意?”
一邊說着,郭繼祖伸出食指指向後側掛滿人頭的高杆。
估計是恨極了,郭繼祖也懶得做戲,他雙眼噴火,氣場全開,一股強悍得近乎霸道的氣勢直接壓向崔幼伯。
崔幼伯毫不畏懼,仍一派溫文的笑道:“咦?郭別駕的舊疾似有好轉?真是可喜可賀呀!”
賀你個頭!
郭繼祖沒想到,他們兩個都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了,就差公開撕破臉掐架了,這廝居然還能虛僞的演戲。
腮幫子上的肉直突突,郭繼祖又向前走了一步,崔幼伯身側的護衛立刻卻向前逼近兩步步,唰的抽出腰間橫刀指向郭繼祖,做出一副‘你再敢向前一步,格殺勿論’的架勢。
崔幼伯擡起一手,護衛們領命,又退回原處。
他倒不是不怕死,而是相信郭繼祖不是個蠢到家的人——當街刺殺上官,你是找死呢找死呢還是找死呢?!
郭繼祖深深吸了口氣,努力不去想方纔被人用刀指着的場景,湊到崔幼伯的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陰測測的說:“姓崔的,你別欺人太甚!”
崔幼伯笑容不變,只雙脣微微蠕動了幾下,“郭繼祖,你做得初一,就不能怪我做十五。”
郭繼祖恨極,色厲內荏的威脅着:“你確定要與我爲敵?崔小子,不要以爲有程家給你撐腰,你就能爲所欲爲,這裡是鄯州,不是西州,更不是京城!”
崔幼伯脣邊的笑容加深,淡淡的回道:“你說的沒錯,這裡是鄯州,是我崔幼伯的鄯州,還請郭‘別駕’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
郭繼祖咬牙怒視,崔幼伯這句話直接戳中了他的痛點,他下意識的又往前跨了一步。這樣一來,他距離崔幼伯只有半步之遙,他只需擡擡手,就能把這個壞他大事的鼠狗輩掐死。
崔幼伯感覺到郭繼祖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他心下一凜,不過,他沒有後退,而是也向前逼近一小步,兩人幾乎貼在一起,他目光灼灼的與郭繼祖對峙。
過了好一會兒,郭繼祖才無奈的撤回兩步。
當年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犯了大錯,才落到今天這個下場。如果他今日再一時失控殺了刺史,那他恐怕就不止丟官這麼簡單了。
念舊情的先帝去了,在新君心目中,他郭繼祖絕對拼不過崔幼伯。
爲了兒孫,他不能再犯錯了,不能!
崔幼伯微微一笑,然後不去看郭繼祖,直接轉身面對衆人,朗聲道:“諸位百姓,某崔幼伯,乃鄯州新任刺史……”
他先簡單的做了個自我介紹,旋即話鋒一轉,“某初到此地,便聽聞城外有一夥悍匪四處劫掠、禍害百姓,某正欲待秋收後抽調府兵剿匪,不想那匪人竟膽大包天的企圖搶劫都護府的湖鹽……”
衆人聞言,紛紛咋舌,心說話,這羣‘匪人’不要命了嗎,竟敢打劫都護府的東西?
但也有聰明的人,不禁心生懷疑:話說西州距離鄯州尚有一段時間,押韻湖鹽的人是怎麼和悍匪遭遇的?
難道,這只是個幌子,實際上,是新刺史借了程家的兵,意欲殺人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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