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衿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卻萬萬沒有想到是這個人。
無論是提着花燈還是戴着面具來印證緣分一說,葉子衿面上雖是不以爲意,可年輕的女子,誰心裡又沒有那麼點浪漫和幻想的期盼?又有誰沒有想過,有那麼一日,會有一個全心全意愛着自己的翩翩佳公子,帶着一身耀眼的光芒,來到自己的面前?
只是想不到,今日和她提着同樣的花燈,戴着一雙面具的人,會是那日她在國公府遇過的,宋寧默。到底是該說這個蘇州城太小,還是該說,這世上人與人之間的際遇,是斬不斷理還亂的?
一時間,葉子衿心裡五味雜陳。
宋寧默看了眼她手中的燈籠,又望向她另一隻手上的面具,“葉小姐可否將面具還給我了?”葉子衿這時纔回過神來,慌忙將面具塞給了他,連連致歉:“對不住,我認錯人了。”宋寧默淡淡點頭,“無礙。”便匆忙轉身離去。
等到宋寧默一身玉色長袍消失在了人羣中,葉子衿才驚覺自己忘了問,他如何一眼便能看穿自己的真實身份。葉子衿伸出手去,觸摸着自己面上的面具。剎那間,想起了懷着古鏡,聽見楚夕暮所說的那一句話,只覺得這元宵佳節,有如一張無形的網,鋪天蓋地而下,讓她無所遁形。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自己心中,所渴望出現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只是,方纔的偶遇,這到底是天意,還是巧合?
葉子衿再也沒有了半分興致,一把扯下臉上的面具,站在街中心,看着來來往往的人潮。有閨中不知愁的**帶着家人們賞燈,也有那未留頭的小孩子們舉着小風車,圍成一個圈圈,四處亂竄。更有白髮老婦,佝僂着背,緩緩而行。
在這一瞬間,葉子衿宛若看到了時光的痕跡。
多年前,她也是那歡快的小孩子,而現在,她已經是和離的女子,又或許再過上二三十載,她便是那垂垂老矣的婦人。葉子衿心裡沒來由的一陣心慌,時光如此遺失,而她卻依舊站在這裡,似乎什麼也抓不住。
的確,到頭來,她什麼也沒有。
“子衿”青衣少年興頭頭的衝了過來,一連打量了她好幾眼,“怎麼站在這裡?”葉子衿擡眼,恍惚中,看見他戴着小猴兒的面具,而手中的花燈,卻是蓮花形。“我們回去吧。”葉子衿輕輕說道:“這天寒浸浸的,怪冷的。”
“怎麼了?”看出來她的不對勁,蘇明睿扯下了頭上的面具,低下頭去,赫然發現她手中的金魚花燈,眼裡閃過一抹澀然。隨即又笑道:“我知道有個好地方,有許多吃食,我帶你去吧?”
看得出來,蘇明睿在努力活躍氣氛。
可是葉子衿心中突然泛起了一絲又一絲的蒼涼,她勉強笑了笑,“我今日沒有興致,改日再來吧。”蘇明睿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掠過些許擔憂,不動聲色的笑,“好,我送你回去。”葉子衿點點頭,欲轉身上馬。
卻被蘇明睿叫住:“子衿,要不要騎馬?”葉子衿一愣,看着那吐着白霧的高頭大馬,有些遲疑。她可從來不會騎馬,這萬一要是摔下來,指不定連小命都沒了。可這個遲疑在葉子衿心中沒有盤桓多久,很快她就應道:“好啊。”
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許多事情在她心中都漸漸淡忘,而她就想放縱這麼一回。
在這寒氣凜然的冬夜裡,策馬揚鞭,不得不說是對人的一種折磨,可是葉子衿不害怕,也絲毫不覺得冷。她只是想嘗試一番以前沒有嘗試,今後也可能沒有機會嘗試的東西。蘇明睿牽着馬,走到她跟前來,“上來吧。”
葉子衿踩着馬鐙,一時無力,險些摔落。好在蘇明睿眼疾手快,翻身上馬,一把將她拉了上去。她單薄的後背,就靠在了他堅實的胸前。這還是第一次,和一個男子,如此之近。葉子衿彷彿能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隔着厚厚的衣衫,猶能感受到背後傳來的溫暖。
“你們坐馬車回去”蘇明睿對紫蘇幾個說了一聲,便攬住了葉子衿細瘦的腰身,“走”北風呼嘯而過,葉子衿不自覺的將頭埋得更低了些。蘇明睿漸漸放慢了速度,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前,伏低了身子,輕聲說道:“子衿,等我回到燕京,就去你家提親,可好?”
葉子衿眼眶微溼,寒風颳過她的臉,有如刀割一般的疼痛。
然而葉子衿心中有一種不祥預感,這事情不會這樣簡單。她趴在馬背上,藉着風聲,假裝沒有聽見。而風中傳來蘇明睿低低的嘆息聲:“你不說話,那我便當你應承了。”葉子衿咬着脣,依舊沉默。
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婚姻大事,她根本從來就沒有辦法做主。
葉子衿合上了眼,低聲說道:“你慢些騎,很冷呢”蘇明睿依言,將馬兒勒緊,更緩慢了一些。寒意一點點散去,葉子衿望着腳下彎彎繞繞的小路,昏昏欲睡。
楚夕暮的茅廬裡,泛着冷冷的幽光。
玉色的身影從門前一晃而過。
屋子裡嗖嗖射出一排飛刀,玉色人影飛身而起,一一躲過那飛刀,而後一腳踹開了竹門。
四目相對,唯有無言。
許久許久,才聽見宋寧默的嘆息:“表哥,你瘦了。”楚夕暮身子微微一顫,那從不變化的淡漠神情,終於在剎那間灰飛煙滅。在燭光下,竟隱隱泛起了些水光,“我以爲,這輩子,不會在聽見有人如此喚我了。”
宋寧默終於動容,掃了眼這簡陋的茅廬,低聲問:“你就住在這裡?”楚夕暮悽然一笑,“有何不可?”“沒有。”宋寧默低垂下眼,“心安便是歸處,這屋子如何,倒是不必計較。”“這麼多年,也唯有你才能知道我的心思。”楚夕暮臉色發白,“既然你找到了這裡,那是不是他,也知道了?”
宋寧默黯然點頭,“馬上會有人來,我趕在前頭來通知你。”“你的白鴿來了一批又一批,這次終究是親自來了。”楚夕暮背轉過身,望着牆頭那副字畫,幽幽說道:“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日的。”
宋寧默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過了片刻,掩上了門,將寒氣隔絕在外,撩開衣襬,坐在了木桌前,“今日我就在這裡借住一宿,明日我們一道啓程吧。”楚夕暮驀地轉過頭去,“去何處?”
宋寧默定定的望着他,許久許久纔開口:“表哥,你心知肚明,何用我說?”楚夕暮冷哧了一聲,“如果我不歸,是否打算就此要了我的性命?”宋寧默的目光,眨眼間變得格外複雜,千言萬語都化作了長長的一聲嘆息:“表哥,我們都身不由己,別無選擇。”
楚夕暮點頭,喃喃自語:“我知道,我知道我終究是躲不過去,這是我的宿命……”似乎下定了決心一般,冷冽的目光直直射向宋寧默,“如果我此次回去,喪命於燕京,你可否將我的屍骨,埋在這地方?”
宋寧默心中猛地一顫,“表哥,你不會死的……”“我能活多久,又能平靜多久,你比我更爲清楚。”楚夕暮眼中要一片寒霜,“不過我也沒有什麼可後悔的了。”楚夕暮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子,任由風雪襲來,也巍然不動。
他的目光,在這夜幕下,始終朝着一個方向,久久眺望。
“表哥,你有心事。”宋寧默靜靜看了他一會,“是不是……”“我們多日不見,也該把酒言歡。”楚夕暮起身去溫了一壺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宋寧默沒有再追問下去,接過酒盞,望着那遮天的風雪,說道:“也有許多年,沒見過這樣大的風雪了。”
楚夕暮端着酒盞,一飲而盡,沒有說話。
宋寧默卻輕聲說道:“表哥,你是否還記得,十年前,我們許下的諾言?”楚夕暮淡淡說道:“過了的事情,就何必再提?”宋寧默冷聲說道:“那日我們對天發誓,生死與共,怎麼如今,你倒是忘得一乾二淨了?”
楚夕暮懸在半空中的手,僵了僵。
宋寧默一把抽出了腰間的長劍,將木桌劈成了兩半。酒壺,酒盞,灑落了滿地。楚夕暮神色淡然,只輕飄飄瞟了一眼,才說道:“我沒忘。”寒光閃過,楚夕暮從椅子上飛身而起,面色不動的看着他的長劍,映出了自己的容顏。
“若我能逃過一劫,必定再與你共遊西湖,看遍這大好河山。”長劍在空中挽了個劍花,利落的插入了劍鞘中。宋寧默滿意的呵了一聲,“原來還是有點記性的。”楚夕暮卻是眉頭微蹙,“你劈了這桌子,如何飲酒?”
“酒後失言。”宋寧默踩在椅子上,支着劍柄,“這酒,不飲也罷。”
偶然看了三年前作的祭文,只能說這麼些年,我真的越來越心平氣和了……